賈鞠長時間的沉默,讓苔伊意識到這個男人對自己有所隱瞞。多年以來,她一直跟隨在這個男人的身邊,只清楚一點,不管是誰,似乎都沒有辦法猜透他心中到底在想什麼。前一刻他或許還在對你說着掏心的話語,後一刻他就會立刻全盤否定,告訴對方,那只是他的推斷而已。
反覆無常並沒有辦法來形容賈鞠的爲人,至少他有一個固定的目標,那就是:天下。
賈鞠離開之後,原計劃是準備繼續呆在廖荒身邊的苔伊和千山兩人,不約而同地意識到如果賈鞠離開,這場戰役也快到了結束的時候,於是他們決定選擇離開,選擇追隨賈鞠的腳步,不管他到什麼地方。
苔伊對賈鞠從以前的崇拜到了後來的深愛,但卻因爲得不到深愛的回報,萌發過離開的念頭,可這個念頭卻又因爲崇拜而消失殆盡。千山卻不一樣,他僅僅是因爲崇拜,崇拜賈鞠的爲人,賈鞠的智慧,賈鞠隨時都能說出口的那一番高深的言論。
此時,賈鞠心中卻在思考着關於廖荒突然變化的主要原因,突然送來宋史人頭的北陸男子,而後千山在佳通關內說服公孫賦時又不期而遇,加上自己所查到的關於天佑宗復甦的線索,將這些聯繫在一起,便不難解釋廖荒爲何會突然變化成如今這副模樣。權利的‘誘’‘惑’會將一個人心底最醜惡骯髒的部分展現在衆人的眼前,但賈鞠更覺得可怕的是,當宋史的人頭出現在他眼前時,他意識到反字軍的內‘亂’不僅僅如傳說中那麼簡單,而那個送來頭顱的男子必定和天佑宗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又或者他根本就是天佑宗的‘門’徒。
天佑宗滲透進入天啓軍,到底有何目的?是在挑選他們預言之中的所謂救主嗎?這是擺在明面上能夠推斷出來的結果,只是一個假如。
賈鞠放下手中的書本,盯着馬車外如今已經可以清楚看見的那一片湖水,道:“廖荒奇襲納昆虎賁騎也許就在十天左右。如果一切順利,在寒冬雪地之中,赤雪軍士可以發揮最大的優勢,一舉將虎賁騎趕回納昆草原,但也僅限於此,不會再有其他作爲。回到草原上的虎賁騎,就不會再懼怕天啓軍,在別人的家中作戰,如果沒有內應,就會變成血戰。再說那鷹堡廖荒也沒有辦法攻下,那是一座天險,易守難攻。”
苔伊聽完後道:“這和你先前所計劃的結果是一樣的。”
“不。”賈鞠輕輕搖搖頭,甚至擔憂,“那只是我的推斷而已,推斷廖荒下一步會做些什麼,並不是我打算要那樣做。廖荒被北陸天啓軍現在的實力‘門’g蔽了雙眼,以爲天啓軍已經天下無敵了,但實際上頂多和虎賁騎打個平手,還是在最擅長的雪地上。我原本的計劃是要打一場持久戰,利用江中平原作爲‘誘’餌,讓虎賁騎的實力逐年削弱。”
“持久戰?”苔伊“嗯”了一聲,“那是多久?兩年?”
“五年,甚至更長。”
“五年?”
苔伊很吃驚,如果江中持續燃燒五年的戰火,最終會剩下什麼?即便到時候天啓軍能夠統一整個東陸全境,得到的也只是一片荒蕪的土地,又有何用。
“焚皇的‘性’格和脾氣我很清楚,他沒有耐心能夠等待那麼長的時間,所以在原計劃中如果我們重新退守北陸,堅守不出,他必定會尋找合適的時機發兵攻打江中,佔領江中大部分土地。”
“不動如山……”苔伊突然想起賈鞠整日掛在嘴上的四個字。
賈鞠聽完笑了,將目光轉到苔伊的臉上:“對,我們不動如山,而讓焚皇去疾如風,徐如林,掠如火。”
“放任他在你的雙眼之下奪取江中的土地?”
“不,江中的土地就是一個陷阱,江中是一個平原,曾經算是最富饒的土地,也是最大的一塊土地,別忘記一件事。攻佔一座城池簡單,要治理一座城池卻很難,攻佔一片土地也是同樣的道理。千百年前大滝皇朝很快就統一了整個東陸,但在皇朝建立之後卻每年都會出現反叛,這就是治理上的一個困難。焚皇佔領了江中之後,江中人必定認爲自己是被納昆人所統治,一定奮起反抗,即時江中還是陷入在戰‘亂’之中,此時天啓軍便可以趁機發兵,一步一個腳印,逐步蠶食焚皇佔領的土地,這是最穩妥的一個辦法,但需要耐心,可惜廖荒沒有耐心。”
苔伊笑笑道:“不要說廖荒,這天下除了你之外,我看沒有人會有這個耐心。”
賈鞠立刻否定了苔伊的話:“還有一個人可能耐心比我還要好,幾乎到了可怕的程度,我曾經的徒弟,謀臣。”
賈鞠又一次提到了謀臣,苔伊開始沉默,在離開佳通關之時,她甚至有過那麼一絲念頭去尋找這個謀臣,但立刻打消了,因爲連她自己都不知道,爲何在那一刻她會有那種念頭冒出來。
“計劃總是趕不上變化,與其說是天啓軍在與納昆軍鬥,不如說是我在與納昆軍中的第一謀士阿克蘇鬥法。那個被稱爲大祭司的年輕人,算是當世奇才,如果在平安之世,我必定會與他成爲好友。”賈鞠由衷地說,有一種掩飾不住地敬佩之意。
苔伊差點張口問:難道對於謀臣來說,你和他之間永遠都只是那種敵對的關係嗎?
最終這句話她還是沒有問出口,生生地給嚥了回去。長時間在馬背上的顛簸,讓苔伊感覺到了睏乏,她閉上眼睛,將頭靠在車廂之上,試探‘性’地問:“如今你已經離開了天啓軍,剩下的事情你想管也管不了,還是回到北陸過安穩的日子,至少在那裡離戰‘亂’還很遙遠,也算是半個世外桃源。”
賈鞠心中清楚苔伊到現在都沒有忘記說服他,希望能和他退出這些權利爭鬥的漩渦之中,可賈鞠同樣也明白,自己這樣做,並不是爲了自己奪得至高無上的權利,而是爲了這東陸土地上的百姓。他和苔伊自己過上了安穩的生活,又能怎樣?依舊會聽到那些百姓的怨言,到時候對賈鞠來說,簡直就是生不如死,他註定就是一個要‘操’心天下的人,所以老天才會賦予他這樣的頭腦。
“世外桃源?如今只有蜀南大概是真正的世外桃源。”賈鞠說完之後,並沒有察覺到苔伊臉上閃過的那一絲遺憾的表情,“天佑宗的復甦,讓我覺得肯定會有什麼大事發生,因爲他們已經控制了廖荒。”
“控制廖荒?”苔伊睜開眼睛。
“嗯,讓他膨脹起來,認爲自己已經天下無敵,很快就會成爲東陸的新主人,只要他開始膨脹,便離毀滅不遠了,所以我必須儘快回到北陸,做我應該做的事情。”
“什麼事情?”
“學蜀南王盧成夢,建立起一支戰時可以作戰,平日裡可以務農的軍隊,以待備用,再說我曾經就想過建立一支屬於北陸的水軍。”賈鞠將目光從車外收回,臉上帶着笑意。
“既然要回北陸,爲何你要調轉馬車,往商地方向前進呢?”苔伊不解地問,既然自己那小小的願望不能實現,那麼接下來只能選擇繼續跟隨這個男人,因爲她無處可去,也不知道自己最終的歸宿會在什麼地方。
“天啓軍出佳通關,奇襲虎賁騎,廖荒必須要增兵,在我離開之前他已經飛書從北陸調遣後備軍隊前往佳通關。如果廖荒受人蠱‘惑’,想要置我於死地,那麼他只需要傳書給後備軍隊的將領,在半路劫殺我就可。”賈鞠似乎一點都不害怕,輕描淡寫地說出這樣一番話。
苔伊吃了一驚,沒想到事情竟然會如此嚴重,忙問:“那我們回到北陸,等於是自投羅網了?”
賈鞠笑道:“不,回到北陸我們就安全了。你見過有殺手在光天化日之下,當着衆人的面,宣佈殺死某人,然後才動手的嗎?等回到北陸,我就等於站在了白日之下,廖荒即便是受人蠱‘惑’,也拿我沒有任何辦法,況且在那裡我早已經準備了另外一支屬於我自己的軍隊。”
“軍隊?屬於你的?”苔伊不敢相信耳朵所聽到的,畢竟她跟隨賈鞠多年,賈鞠一舉一動她比周圍人更爲清楚,但這支賈鞠所說的屬於他自己的軍隊,自己卻完全不知情。況且,在天啓軍中任將軍的苔伊比常人更清楚,要建立一支軍隊絕不簡單。
“是的,我自己的軍隊。”賈鞠翻開書,半響後又擡頭說,“一支不成氣候的軍隊,還沒有張出翅膀的軍隊,但對我來說,已經夠了。我不想與情同手足的廖荒爭奪天下,只是想將他重新拉回到原先的道路上來,在他有危難的時候救他一命,這便已經足夠了。”
賈鞠的言語之中有掩飾不住的遺憾和無奈。早在天啓軍還未發兵江中之前,天啓軍與納昆軍第一次戰役爆發時,他便與廖荒之間產生了小小的摩擦,這種摩擦讓賈鞠意識到沒有一支完全忠於自己的軍隊是非常可怕的,於是他開始在暗地裡組建了一支完全忠心於自己的軍隊,一支雜軍,不僅僅有北陸人,還有江中人,甚至還有一部分納昆軍的俘虜,而這些人如今都關在北陸的冰牢之內,等待着賈鞠的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