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甫?”
我重複了一遍遠寧口中說出的名字。站在大堂口滿頭大汗的遠寧點點頭,他今日竟連平日的銀甲都沒有穿上,只是套着一件寬大的薄衫。
卦衣站在柱頭之後,依然保持着陌生人出現之後便躲在‘陰’暗處的習慣,他說那樣能讓自己活下來的機率比較大。
刺客古怪的習慣。
我轉過頭看了卦衣所在的方向,卦衣沒有搭話,那就證明他也從來沒有聽說過這個名字。
我坐在椅子上,拿着那把白紙扇閉上眼睛回憶了下曾經朝廷裡面文武百官的名字,雖然是有一個白姓的大家族,卻是已經在多年之前已經被滿‘門’抄斬,理由很簡單——謀反。
我搖頭道:“從未聽過這個名字。”
“斥候回報,在反字軍中他們都稱那個‘陰’兵統帥叫白甫,也就是朝廷告示裡所說的謀臣。斥候還說,反字軍中盛傳那纔是謀臣的本名。”
我聽完遠寧的話,擡眼看着他:“‘陰’兵統帥?那個告示上叫杵‘門’的人又是誰?”
遠寧說:“是‘陰’兵的先鋒官,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探到,甚至連那五千‘陰’兵到底在什麼地方都不清楚,只知道十日之後反字軍先鋒營就會到達武都城下。”
遠寧說完之後,停頓了一下,低聲說:“大戰將至。”
“對,大戰將至,遠將軍,城牆修固得如何了?”
我看着遠寧那沾滿泥土的薄衫,不難看出,他肯定是去幫助民夫修固城牆了。
遠寧擡起頭來:“東城已經修復完畢,如今還剩下三面城牆,我估計是來不及了。”
我笑道:“來得及,現在民夫招募了多少?”
“不到三百。”
“那就對了,現在民心還不穩固,等下你立刻隨我前往武都城大倉,開倉放糧,同時發放錢財。”
遠寧先我面前走了一步,爲難道:“先生,我已經說過,武都城糧倉中的糧食已大部分運往京城,剩下的已經不多了。”
我還未說話,站在柱頭後的卦衣便走出來,看着遠寧說:“如果武都城破,再多的糧食留下都是爲他們準備的,不如聽我家先生的,開倉放糧,收買人心。”
我走到遠寧跟前,看着他滿身泥土的薄衫說:“你本是守軍將領,職責不是修固城牆,而是領兵打仗,如今連你都不得不卸下銀甲和那些個民夫一起幹活,你認爲這武都城還守得住嗎?我多日前就派尤幽情去派發銀錢,目的就是爲了告訴這武都城中的百姓,太守大人已決意要死守武都城,如果現在再不開倉放糧,恐怕就真的來不及了。”
遠寧沉思了片刻說:“我先去稟報太守大人,隨後……”
“不必了。”我打斷遠寧的話。
“可是……”
遠寧沒有說下去,長嘆了一口氣。
我說:“我知道,你現在當的是朝廷的官,拿的是朝廷的俸祿……可朝廷給你官位,每月給你俸祿,是爲了什麼?”
遠寧不語,他爲難的正是這一點,官員在沒有拿到朝廷的批文前,擅自開倉放糧,這種行爲和謀反是相同的,他遠家幾代從軍,大小征戰數千次,不能到他這就被戴上一頂“謀反”的帽子。
我接着說:“難道你帶着將士們浴血奮戰就是爲了保住那些遠在京城,高高在上的百官們?錯了應是爲了能夠平息戰火,讓百姓過上安居樂業的日子這是爲官者的根本”
遠寧咬咬牙,使勁點了下頭:“即刻開倉放糧”
遠寧說完就要走,我叫住他:“我和你一同去”
遠寧搖頭:“先生,你不是朝廷官員,你跟我前去,只會給你加上蠱‘惑’朝廷命官的罪名,還是我一人前去。”
我快步走在遠寧之前說:“不必等你們太守大人趕到之時,我自然有辦法。”
如果按照我的計劃順利進行,此時那位名叫邱枯的下神已經在太守府內,爲張世俊卜卦算命,將會告訴謀臣的存在。同時在甜水寺中的法智禪師也會將那些虔誠的信徒們散播關於謀臣已到武都城的言論。兩者合一,太守張世俊再愚蠢,也會將直接聯繫到我的身上,因爲謀臣不以真面目示人已是天下皆知的事情,如今在這武都城中,終日戴着斗笠的人只有我一人。
武都城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糧倉,而這座糧倉中的糧倉卻看起來那麼的小,你站在糧倉前,伸出一隻手比較,似乎那糧倉大小還不如一隻手掌。
我看着寫有“天下糧倉”的四個大字的牌匾,稀奇能分辨出來那是天蒼皇帝的筆跡,滝人皇朝裡執政時間最短,死得最早的一個皇帝,而奇怪的卻是在他在位的十年中,天下真正的天平了十年。
因爲他在位的十年,曾下旨,但凡貪污五兩以上的官員,一經查獲,斬
那是滝人皇朝民心最齊的十年,故那十年中,根本就沒有任何人反叛,官員清廉,凡事爲民,即便是有人領頭要反,卻根本找不到一個理由。百姓不是被‘逼’到沒有辦法活下去的地步,誰願意拿起武器反抗朝廷?
我扭過頭去看着遠寧,問:“這就是武都官倉?”
遠寧點頭:“正是。”
我從這個年輕的將軍臉上找不到“謊言”兩個字,但我卻根本不相信這是武都城的官倉,因爲這個糧倉前後左右四個大庫加起來比我所住的那間宅子大不了多少。這樣大小的地方所存放的糧食,連維持武都守軍一個月的糧食都不夠,這與武都城的綽號“天下糧倉”完全不符。
我看着官倉那兩扇已經幾乎要完全腐朽的大‘門’,低聲問遠寧:“你是否進去看過?”
遠寧頓了頓說:“從未……”
我又問:“你當兵馬衛多少年了?”
遠寧道:“五年。”
我看着他:“這五年之內,你竟從未進過官倉看過一眼?”
遠寧有些尷尬:“先生,我只是兵馬爲,並不在我的職權之內,管理官倉的是倉司大人。”
我只是淡淡地說:“這不是官倉。”
遠寧有些奇怪道:“先生爲何這樣說?”
我指着官倉的另外一側的小巷說:“你現在騎着馬從那條小巷進入,不出一盞茶的功夫你便可以從另外一頭跑出來,就這麼點兒大的地方,能囤積多少糧食?”
遠寧看着我手指的方向說:“但前次運往京城的糧食,是我親眼見他們從這裡搬運上馬車的,出此之外,武都城沒有其他的官倉,想先生也清楚,朝廷有令,各州各城郡只能設一處官倉。武都即便是京城的糧倉所在,也不會有任何例外。”
我驅馬走大官倉‘門’前那兩名站崗的守衛前,問道:“請幫忙通傳一下倉司大人。”
兩名守衛似乎不願意搭理我,其中一名繼續埋頭打着瞌睡,另外一個敞開‘胸’膛‘露’出白‘花’‘花’‘肥’‘肉’的胖子打了個哈欠說:“倉司大人公務繁忙,不見閒人”
我看着那胖子說:“我不是閒人,有急事,勞煩通傳一下。”
那胖子正要張開,還順手抄起了手中的棍‘棒’,此時卻突然表情一轉,笑容浮了起來,我一側頭,看見遠寧騎着那匹白馬已經來到我的身後。
那胖子忙施禮道:“遠將軍……”
遠寧“嗯”了一聲,根本不正眼看那胖子,說:“你們是這官倉的守衛?”
那胖子點頭說“是”,又趕緊向自己的右邊跨了一步,一腳將那個還在打瞌睡的守衛‘弄’醒。那守衛罵罵咧咧了一陣,看見是遠寧,忙整理了一下衣服,竟裝作剛纔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
遠寧偷偷看了我一眼,咳嗽了一聲:“你們快去通傳倉司大人,說有要事相商,事關武都城存亡”
兩名守衛聽完,拿着棍子轉身就跑了進去。
兩人走後,遠寧嘆了口氣,說:“先生,平日裡不是這樣的……”
我笑道:“你爲何要替他們說話?”
遠寧忙說:“不是,我是說自己平日內不是那樣。”
“哪樣?”
“就是剛纔……那種……指手畫腳,使喚他人。”
我笑道:“明白了,但你是將軍,他們是小卒,本該如此。”
遠寧卻說:“但老師教誨過,天下人都沒有貧賤富貴之分,人人都是平等,如果抱有區分之心,只會讓自己離世人越來越遠。”
我聽到這,故意問:“遠將軍所說的老師是?”
遠寧發現自己說漏嘴,忙支吾了半天,卻不知如何才能將剛纔的話圓回去,引得我暗自發笑。此時,那兩名守衛和一個乾瘦的男子從裡面跑了出來。
我看那乾瘦男子身上穿着的皺巴巴的官服,推斷此人必是倉司。
倉司走到馬前,施禮道:“遠將軍,有失遠迎,在下公務繁忙……”
那倉司話還未說完,我便打斷他道:“大人公務繁忙到讓這官倉前滿是塵土,還讓這天蒼皇帝御賜的牌匾佈滿蛛網。”
那倉司看了看我,又看着遠寧,試探‘性’地問:“遠將軍,這位是……”
遠寧不知應該回答,我厲聲道:“這是你應該問的嗎?”
說完我拿出了一個金‘色’腰牌,腰牌上寫着一個“滝”字,這腰牌是從前在禁宮中行走必備之物,上面的“滝”字代表着你尊貴的身份,而下面就刻着你的官位。我手握腰牌時,刻意將下半部分遮擋住,因爲那下面有三個字——謀臣首。
那倉司見腰牌還愣了下,隨後湊近看了一眼,“啊”了一聲後便跪了下來,跪拜道:“武都城倉司不知大人駕到還請大人恕罪”
此時,剛纔那兩名守衛也撲通一聲跪了下來,磕着頭,那胖守衛磕得是格外賣力。
遠寧吃驚地看着我手上的腰牌,我沒作聲,只是將腰牌收好。
遠寧在先前說過,他的老師,也就是鬼鶴祖師曾經教誨過他“天下人都沒有貧賤富貴之分,人人都是平等,如果抱有區分之心,只會讓自己離世人越來越遠。”這只是一種看透部分人生之後,領悟出來的哲理,這樣的哲理適應所有人,但前提是天下所有人都必須接受這一哲理,否則這便是一句空話。就如先生們常在‘私’塾內教導那些個學童,要得到別人的尊敬,首先要尊敬別人,可事實是,總有一部分永遠都不會尊敬別人,並不是別人不值得他尊敬,而是在他眼裡,值得尊敬的人只有他自己。
每一個人都想擁有權力,原因很簡單,就爲了能得到所有人的尊敬,哪怕只是表面上的。
祖帝有旨,那金腰牌只是可以自由在禁宮內行走的證明,出宮之後並不能代表你有着至高無上的權利,可禁宮之外的人永遠都會認爲,擁有那個身份證明的人離皇帝最近,離皇帝最近的人隨時都有權利讓他們人頭落地。
即便是如今天下大‘亂’,滝人皇朝名存實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