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孫賦府邸中本來嘈雜的人羣突然安靜了下來,擁擠在大‘門’口的軍士和前來祝賀的關中百姓都讓出了一條能讓三人同時經過的空隙來,坐在大堂之中的公孫賦在這條空隙出現的那一刻看到了站在‘門’口一身禮服的宋忘顏,還有她身後的兩個弟弟,宋離和宋先。
三人都沒有身着鎧甲軍服,而是穿着平時大戶人家在大型節日纔會穿上的華貴衣物,更讓衆人吃驚的是,今天的宋忘顏竟然一改往日男兒勁裝的打扮,穿上了一身奪目的‘女’人衣飾,腳瞪着一雙鑲嵌有光珠的高底繡‘花’鞋,不過唯一與她全身不搭的是腰間的那根長鞭。
那是宋忘顏的武器,武士有刀不離身的說法,除了從前大滝皇朝的規矩,上朝面見皇帝之外,在任何時候都必須得佩戴兵器,就連給人祝壽也不例外,大滝皇室尚武,這是全東陸人都清楚的一件事,所以今日宋忘顏佩戴了長鞭來祝壽,也不算對公孫賦的不敬,換言之沒有身着軍服鎧甲已經給了這個叔輩很大的面子。
還有那雙鞋,公孫賦記得那雙鞋是曾經在建州城的時,自己‘花’了不少銀子讓殤人工匠定做的玩意兒,他清楚這個宋家的大小姐不喜歡穿着‘女’人的服飾,更不喜歡穿那些不方便行走的鞋子,所以才偷偷找了殤人的藝人工匠做了這樣一雙特製的鞋子來,但爲了怕宋一方不高興,只得在那雙鞋子的表面加上了光珠。表面上說是送給宋忘顏的生辰禮物,實際上只是爲了讓宋忘顏心中清楚,他這些反字軍中的將領,並不在意她這個‘女’兒身的‘女’將軍。
公孫賦扶着太師椅的扶手剛要站起來,就看到宋忘顏竟然單膝跪地說道:“公孫伯父大壽,侄‘女’來遲,還請恕罪。”
宋忘顏這一舉動不僅僅讓公孫賦無比吃驚,也讓周圍的人立刻對這個已經不問軍中大小事務的反字軍名將又一次刮目相看,統領單膝跪地以軍禮形式向他祝壽,這無論是在反字軍,又或者是在從前的大滝軍中都是少有,足以說明宋忘顏對這名公孫伯父的尊敬。
人羣中的白蘭看見這一幕,只是微微搖了搖頭,知道大‘門’主‘交’代給自己的任務是沒有辦法完成了,同時今天一過,或許霍雷也應該離開佳通關,因爲這裡已經不再是天佑宗最適合的試煉場,過不了多久,這裡的大旗就會換成天啓軍的銀魚旗幟,反字軍也會徹底消失在東陸這片土地之上,成爲歷史記載中的一個名詞。
是應該離開的時候了,否則今天被捲入了這個漩渦之中,就不能全身而退了。白蘭如此想到,但卻想不明白一點,爲何公孫賦偏偏要放過仇人之後,反倒要去“營救”他們出城,投了天啓軍呢?殺父之仇,奪妻之恨,這對於大多數人來說,都是無法忍耐的。
白蘭輕嘆了一口氣,從人羣之後隱去,悄悄地離開了公孫府邸,在離開之前,還擡頭看了一眼那塊都尉府的牌匾,覺得十分可笑,笑罷突然明白了公孫賦這樣做到底是何意。一個一直將當年建州城福爲輔牌匾隨身攜帶,並會懸掛在自己所住宅邸‘門’口的人,難道還不能說明他今日做法到底是何意嗎?
一個念舊的人,往往總是會在做一件早已計劃好的事情時,改變自己的初衷,只因爲他放不下太多的事情。
公孫家的仇恨他並沒有忘記,只是他知道年過五十,未來的日子也不多了,爲何不做些善事,來替可能還活着的公孫家後人留條後路呢。
白蘭在宅邸外那條寬石路上漫步着,看着兩個丫頭追趕着一個三四歲的孩子,那個孩子叫公孫梓,公孫賦唯一的兒子,老來得子,十分疼愛。他並沒有算漏這個孩子,但不知道公孫賦想得比自己長遠,如果殺了宋家三姐弟,自己和兒子又將何去何從?如果沒有殺他們,就算自己死去,那知恩的三姐弟也會撫養公孫梓長大,讓他永遠遺忘掉兩家的仇恨,不,或者說宋家三姐弟根本就不知道當年的事,而公孫賦也從不打算說破。
老者,念舊的老者,所想的事情果然比年輕人還要長遠。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更不要說一個人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在行爲上就會比從前更加慎重。
宋忘顏領着兩個弟弟分別向公孫賦祝壽之後,自己坐在了公孫賦的旁邊,而兩名弟弟分別由人安排坐在了兩側,此時宋忘顏並沒有察覺到有什麼不對勁,特別是安排兩名弟弟座位之人竟只是一名公孫家的家僕,本宋忘顏覺得這名家僕有些不懂規矩,但一看到公孫賦也在點頭示意這樣的安排妥當,也就不在意了,只是在心中一再告誡自己,今夜切不能飲酒。
宴席之前,府邸之中舉行了一個小小的儀式,儀式無非就是走了一過場,讓那些軍中大將們都一一上前祝賀,隨後在假扮成爲千山的家僕喊聲下,宴席正式開始了。
相比從前,公孫賦的大壽已經減免了很多的俗套,少了一些熱鬧的過場,如呈壽果等等,因爲在冬季,不要說在佳通關內,就是在建州城方向都找不到像樣的水果來替代,且如今城中物品緊缺,這桌子上有‘激’鴨魚‘肉’已經很難能可貴了,不少軍中的將領都抱着大吃大喝的他態度來此,宴席中的‘花’費絕大部分都來自於公孫賦自己,並沒有動用反字軍中的銀錢,因爲反字軍所謂的庫房之中,其實已經空空如也了。
除了公孫賦、宋忘顏、宋離、宋先、公孫賦夫人和孩子所坐的圓桌之外,其他人都坐在大堂之外,中間隔着那十名公孫賦親信副尉所坐的桌子,這一舉動讓宋忘顏心中起了疑心,不時在周圍環視着,但整個大堂一覽無遺,根本沒有辦法埋伏。自從宋一方死後,宋忘顏已經不再放心將兵權‘交’給下面的將領,大小事務都要自己親自過問,因爲父親之死,已經爲她敲響了警鐘,無論何人,就連最信得過人,都可能被人所利用,倒戈相對。
宴席間,公孫賦也沒有勸酒,一如平常,只是談起了從前日子中那些快樂的時光,並沒有什麼不妥。
言語間,公孫賦談到了宋離和宋先心中記掛的一些事情,建州城中的書屋,還有那些好吃菜館,甚至是城中那些販賣果子的小販,如今這些都已經不復存在。
宋忘顏盯着眼前空着的酒杯發呆,此時公孫賦忽然問道:“大將軍,今後如何打算?”
公孫賦的這一問題讓宋忘顏吃了一驚,她並沒有預測到這個老人會突然問到這個問題,還沒有回答,便聽到公孫賦又接着說:“我是老了,在什麼地方都無所謂,只是擔心跟着我吃喝的這些軍中的兄弟需要有一條活路,如果沒有武都城之戰,可能我們還有一線生機,但那一戰我們敗了,大將軍也戰死……”
大將軍戰死。這五個字從公孫賦口中說出來,顯得特別沉重,宋忘顏聽到,臉上本想擠出的那一點點笑容都徹底消失了。
“公孫伯父,你想告訴侄‘女’什麼?”宋忘顏沉聲道,此時目光卻在公孫賦和他夫人之間遊走,如果公孫賦真的要做點什麼事情,不可能不顧及家人的安全,一定會提前告知自己的夫人,而此時卻沒有在其夫人臉上發現有任何一點異常。
公孫夫人一直在喂自己的孩子吃菜,絲毫沒有察覺到飯桌上的緊張,反倒是在軍中呆過的宋先和宋離心中一緊,都不約而同地‘摸’向了自己的腰間,但那裡卻什麼都沒有,除了姐姐之外,這倆兄弟沒有帶任何兵器。
按理說經歷過生死的人,更應該明白自己眼下的處境並不樂觀,但來這之前這兩人完全沒有想過公孫賦會有反叛之心,沒有理由,沒有任何理由,因爲他已經‘交’出兵權,既然沒有兵權,又何來反叛一說?難道只是一名說客?
“佳通關被圍,左有天啓軍,右有納昆軍,都是勁敵。我曾在大滝軍中時,與納昆虎賁騎打過‘交’道,知道他們的戰法,深知這支軍隊的強悍之處,與他們硬拼,我們會全敗,活不下一人,如果與他們周旋,如今我們並沒有這個資本,佳通關內剩下的除了人之外,什麼都沒有了。”公孫賦說,臉上掛着笑容,他不想自己嚴肅的表情被堂外的那些人所察覺,引來不必要的麻煩和猜測。
“侄‘女’並沒有打算和他們硬拼,也不想周旋,伯父要說什麼,儘管說便是,侄‘女’並沒有將伯父當做是外人。”宋忘顏輕聲道,調整了自己的情緒,也將笑容浮現在臉上,試圖化解在桌子上的尷尬,將現在發生的一切都當做是叔侄之間的普通議事。
“多日前,有個神秘人前來關中,徑直來到我的府邸之中,勸說我起兵造反,殺了你們姐弟三人。”公孫賦將聲音放在最低,附耳告訴了宋忘顏這句話,那一刻宋忘顏臉‘色’蒼白,手微微發抖,眼睛卻直盯着公孫賦的臉,從他臉上的表情來看,已經知道了答案。
公孫賦有接着說:“但我沒有答應他,我公孫賦是一個知恩圖報之人,並不是不仁不義之徒,雖然不想再史書之上留下用硃砂之名寫上的大名,但也不想成爲被後世瞻仰的英雄。”
宋忘顏什麼話都沒有說,只是靜靜的聽着,而宋離和宋先並不知道剛纔公孫賦到底附耳給大姐說了什麼話,只是從她臉上的表情猜測出,這句話讓宋忘顏大吃了一驚,以至於臉‘色’蒼白到了好像失血過多的程度。
“是是非非啊。”公孫賦將身子挪開,似乎在自言自語,“人都需要給自己找一條後路,如果是一個人,不需要考慮得太多,但你我麾下卻有這麼多軍士跟隨,從民間的一句話來說,這些軍士都是跟着咱們討生活,爲的就是一口吃的,活下去。”
“活下去……”宋忘顏重複了一遍這三個字,眼睛眨了眨,好像覺得看不清桌子上到底放着什麼菜餚,開始還以爲自己中毒,沒想到只是那剎那竟有了要暈厥過去的感覺。
“今日五十。”公孫賦又說,“到了知非之年……”
公孫賦說到這頓了頓,深吸了一口氣輕聲道:“我希望大將軍不到五十,便已如同到了知非之年一般,能夠看透這塊土地上的是是非非。”
宋忘顏的雙手微微抖動了一下,最終放在了雙膝之上,沉默着。
《淮南子.原道訓》——伯‘玉’年五十,而有四十九年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