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知生,焉知死。
我從山崗之上慢慢穿過,漫步走到山崗之上最高的地方,本以爲只會有我一人,卻不想那裡卻早就坐了一個老頭,從穿着打扮上來看應該是武都城治下週圍村莊的百姓,不過卻揹着一個巨大的包袱,旁邊還放着一把生鏽的鋤頭。
我走到老人家旁邊坐下,看着山崗下面糧田之中正在收割糧食的軍士和百姓,這個時刻揮汗如雨已經成爲他們最大的快樂,最奢侈的笑容也在每個人的臉上浮現了出來。收割糧食,在百姓心中其實和軍隊裡打了勝仗是一樣的吧,都是付出了艱辛的勞動之後,要去得到最好的結果。
“你爲何戴着面具呀?”老人突然開口問我,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
我答道:“我也不知道爲何。”
老人又將目光投向下面忙碌的人羣,我卻從他的呼吸聲中感覺到有一種無奈的期盼。
我問:“老人家,你是這武都人嗎?”
老人點頭:“我本是武都城‘激’腳村人,一個月前離家想出去做些買賣,誰知道走到哪兒都一樣,到處都在打仗,只好又回來了……一回村子裡,竟然發現整個村子的人都不見了,房屋也全毀了,牛羊什麼都沒了。”
‘激’腳村?我想起來,應該就是那夜虎賁騎與張世俊選擇‘交’易的地點吧,那次戰役之後,遠寧在村後的小山上發現了有新土翻過的痕跡,覺得有些奇怪,便命軍士深挖,誰知道挖出來盡全是村民的屍體,有不少還赤luo着身子。我想應該是那些虎賁騎乾的吧,爲了掩人耳目,不過讓我奇怪的是後來找到那些孩子的時候,一個個都毫髮無損,好像是刻意被什麼人藏起來了一樣。
雖然我很不願意相信是虎賁騎屠殺了村子中的成年人之後,又留下了那些孩子,但除了他們之外,反字軍也沒有到過那個地方,更不可能是周邊的土匪所爲,因爲但凡土匪,聽聞反字軍到來,都去投軍了。
當土匪被人唾罵,可做了反字軍,便可以名正言順的搶劫,有時候換個名字便可以光明正大的幹着從前的事情。
我遲疑着要不要將村子裡面成年人盡數被屠殺的事情告訴給那個老人,不過我想關於孩子的事情他應該知道,或許那些孩子裡有他還活在這個世界上的親人。
“老人家,你家中有幾口人?”
“六口,我和老伴,兒子媳‘婦’兒還有兩個孫子……”
我點頭:“那就對了,前些日子,武都城守軍在這附近打了一場大仗,將來襲的反字軍給趕走了,雖然沒尋着那些大人去了什麼地方,不過似乎村子中所有的孩童都找到了,現在在城中甜水寺法智禪師處寄養,可以去看看你的兩個孫子有沒有在那裡。”
“啊?”老人臉上的表情從絕望變成了驚喜,竟然抓住我的手,“是真的嗎?好好好,我馬上就去。”
老人爬起來就要走,剛背上包袱,卻又問我:“年輕人,聽你說話的聲音年紀不大,爲何在這無所事事呀?”
我笑笑道:“老人家,我有很多事,就是太累,想在這歇歇,你去找孫子吧。”
老人點點頭,自言自語道:“天殺的反字軍,一直以爲他們是站在百姓這邊呢。”
老人誤會了我話中的意思,以爲村中的大人都被反字軍殺害,而孩童們都是城中的守軍所救下,不過話說回來,我也從未親眼見過反字軍屠殺百姓,倒是知道他們每攻下一城都會先將城中大小官員和大戶人家給搜個乾淨,再依照百姓提‘交’的所謂狀紙定罪,可無一例外,都是砍頭,最重的便是剁個稀爛,不留全屍。
老人走了幾步後又回來問:“年輕人,那甜水寺如何走?”
我指着下面糧田中帶着衆僧正在幫助百姓收割糧草的法智禪師說:“法智禪師就在那裡,你下去後,找到他,一問便知。”
老人道謝之後,一邊念着“老天保佑”,一邊快步離開。
老人剛走,一個人便從樹上跳下落在我的身邊,還未開口,我就搶先道:“你這賊當得很失敗,其實我早就發現你了。”
麝鼠嘿嘿笑着,盤‘腿’在我身邊坐下,看着山崗之下的盛況:“我說大人,你真是個好官呢,剛纔我路過下面的時候聽說,除了那些已經逃離家園百姓的糧田之外,其他的都不收入官倉,由糧田的主人自己放回家中,如果要賣,軍中可派人以市價三倍的價錢收購。”
我接下皮囊,喝了一口水,問:“我以爲你早走了,結果你竟然還在這,怎麼,是嫌那批金銀分得過少嗎?我可以再分你一些。”
“大人這話說得真是巧妙,就算你把所有的金銀都給我,以我一人之力怎麼拿得走?嘿嘿,聰明人就是聰明人。”
我低聲笑笑,看着一臉無辜的麝鼠,好像吃了很大的虧一樣。
我說:“好吧,你要什麼?你算是有功之臣,幫了我很大的忙,在我能夠做到的範圍之內,我盡力滿足你。”
“不,我什麼都不要。”麝鼠對我笑笑,“相反,我是來報恩的。”
麝鼠說到這,從後背處取出一個巨大的竹筒,隨後捧在手上,掂量了一下,嘆氣道:“這玩意兒,我拿着沒什麼用處,但要知道,這東西卻價值連城,不,應該說是無價之寶,‘交’給你,一定會有用的。”
我看着那竹筒問:“這是什麼東西?”
麝鼠將竹筒一頭的木塞取出,從裡面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個卷軸模樣的東西,我聞着那捲軸有一股牛皮,還有另外一種不知道什麼的味道,很難聞,如果不是這裡有微風吹過,恐怕我都會嘔吐。
麝鼠將那捲軸拿出來之後,趕緊轉身在身後的草地上將那些小石子等東西一一撿走,扔到一邊,隨後小心翼翼地將那捲軸拉開,鋪在草地之上,卷軸打開之後,我發現是一副巨大的牛皮地圖。
我俯身仔細地看着,雖然地圖算得上巨大,可上面所畫的山水河流以及城池分佈,還有一些文字,都無比細小,必須要貼近才能看清楚。
我趴在地圖之上,看了一會兒,便感覺有一股熱流從腳底一直衝到頭頂,我差點跳起來狂呼,以發泄我內心裡的那種驚喜之情,不,或者是對這幅地圖作者的佩服。
五體投地的佩服……
牛皮地圖之上所畫的竟是整個東陸山水河流以及大小城池村落的分佈,每個城池之上還有部分符號,在剛纔麝鼠鋪上地圖之時,我就發現地圖的背面也有些相同的符號。
我示意麝鼠幫忙將地圖翻轉過來,發現在後面相對應的符號之上寫了很多文字,都詳細地寫了符號所標註的城池軍民人數,每年治下稅收等等。
我深吸一口氣,看着麝鼠,麝鼠很得意地看着我,說:“怎樣?無價之寶吧?這玩意兒,我相信就連大滝皇朝的大庫之中都找不到。”
我點頭表示同意,我在宮中多年,確實都沒有見過如此詳細的地圖,雖然也有各州各城分佈的地圖,但就連周邊的山川河流都畫得如此詳細還是第一次,況且還在地圖之上標註了那些地方的詳細資料,人數、稅收以及盛產。也就是說,這地圖上集成了大滝皇朝從前兵部、戶部、吏部、工部,甚至還有律司、刑司甚至是兵甲府應統計的資料。
這樣一幅地圖,要製成,絕非一兩年,至少要幾十年的功夫,耗費大批的人力物力財力纔可製成,就連朝廷之中都沒有做過的事情,難道是民間高人自制?
我在地圖邊角處尋找着有沒有什麼人留下的名字,或者是印記,遍尋之下什麼都沒有發現。
我看着那牛皮地圖問麝鼠:“這是從何而來?”
“你是宮中出來的人,猜猜看如何?”麝鼠狡猾地說。
我尋思着,既然麝鼠這樣說,那就是這牛皮地圖勢必和禁宮之中有什麼聯繫,或者這地圖的製作者本身就是宮中之人,或許是戶部的哪位高官也說不定,但反之一想,如果這名高官制作了這樣一幅囊括整個東陸的地圖,又如何不呈現給皇族呢?呈上這樣的無價之寶,即便不封官加爵,賞賜的金銀也足夠幾世人之用了。
我搖頭道:“我猜不出。”
“過來。”麝鼠將我拉離地圖一丈遠的地方,盯着那地圖挪動着腳步,走到地圖的另外一側,避過陽光直‘射’的方向後,他指着自己的腳下。
麝鼠說:“來,站在這裡。”
我走過去,站在麝鼠所佔的位置,再擡眼一眼,竟發現從這個角度去看遠去的地圖,上面所有的文字和圖案竟融合在了一起變成了一隻蒼鷹之頭。
“真是了不得。”我讚道,說這副地圖巧奪天工也不過分,我卻隱約覺得那蒼鷹之頭看起來如此的眼熟,卻一時想不起曾經在什麼地方見過。
麝鼠手指着那地圖:“你認得那鷹頭,對嗎?”
我搖頭:“我不認得。”
麝鼠臉上滿是懷疑的表情:“你到底是不是謀臣之首?”
我苦笑道:“這之間有什麼聯繫嗎?”
麝鼠點頭:“當然有聯繫,既是謀臣之首,想必知道這鷹頭是屬於‘精’銳鷹騎的標誌吧?”
麝鼠這樣一說,我猛然想起來溪澗麾下的‘精’銳鷹騎,這個圖案也正是在大王子帶兵‘逼’宮政變的那夜,我在溪澗帶來的那大隊‘精’銳鷹騎的輕甲後背上所看到的。那是我第一次真正的親眼所見這支溪澗用來收集天下情報的斥候部隊,不過那也是最後一次見到,如今溪澗已死,且當時他告訴過我,他調集了曾部署在各州各城的‘精’銳鷹騎隊長級別以上的前往京城,也就說如今剩下的那些鷹騎羣龍無首,戰‘亂’一起,不知散落在什麼地方去了。
照這樣推斷,也只有溪澗麾下的‘精’銳鷹騎能蒐集到如此多的情報,繪製出這樣一張詳細的地圖來,照上面所記載的地名來看,應是天義帝在位時所製成的,即是在宮廷政變之前這副地圖才繪製成不久。
“這地圖你是從什麼地方……拿來的?”我問麝鼠,本是想說哪裡偷來的。
麝鼠笑道:“大人是想問我從哪兒順手牽羊拿來的吧?這玩意兒不是我偷的,是我撿來的。”
“撿來的?胡說,你在什麼地方可以撿到這樣貴重的東西,你可知道這樣一幅地圖,不管是你‘交’予如今天下哪一方勢力,都可以換來無盡的富貴。”
麝鼠有些不相信:“無盡的富貴?我看到這東西的時候,知道肯定值錢,是無價之寶,但無價之寶也要看在什麼人的手中。”
“如今天下四處都在打仗,但凡領兵打仗缺什麼都可以想辦法補充,唯獨地圖這種東西不能馬上繪製出來,需要耗費大批人力物力,且在戰事一起之後,根本沒有辦法派出大量的斥候去收集這些信息。”
麝鼠很不耐煩看我一眼,走到地圖邊上,將地圖捲起,嘴裡嘟囔道:“打仗,打仗又是打仗,就不能說點別的。”
麝鼠將地圖卷好後,小心翼翼放回竹筒裡面,遞到我手上說:“總之,我現在將這個東西‘交’給你,算是報答你放我出大牢的救命之恩,還有那個老頭子的救命之恩,我想如今我們之間互不相欠了吧?”
我笑道:“張生救你一命不假,但那夜說給你酒中下毒卻是給你開個玩笑而已。”
麝鼠“哼”了一聲,隨後說:“我最討厭的便是那些撒謊騙人的傢伙,還有便是那些使毒的怪物,總之我現在給你,你立個字據給我,免得今後你還稱我欠你人情。”
“好好好。”我接過那竹筒,“立字據簡單,我倒想知道你爲何將這麼珍貴的東西給我?就沒有所求?我不信。”
麝鼠眼神裡隱藏着什麼,但嘴上卻說:“沒有,我就是不喜歡欠別人的人情罷了。”
我聽完他的話,將竹筒又遞還給他,說:“這麼貴重的禮物,我也不想平白無故就收下,欠你一個巨大的人情,這樣的人情可能一生都還不清。”
麝鼠看着我遞到他跟前的竹筒,又擡頭看看我,隨後眯着眼睛看着我:“嘿嘿,你是不是又想耍什麼‘花’招?”
“‘花’招?沒有,我想是你想耍‘花’招吧?說吧,你到底想用這個寶貝換什麼東西。”我問麝鼠,麝鼠只是搖頭,一句話都不說,轉身找了個地方坐下。
我走到他身後,俯身在他耳邊說:“最後一次機會,如果你不說,我馬上走,今後你再求我做什麼,我都不會答應。”
我說完轉身作勢要走,卻被麝鼠一把拉住,他問:“這麼珍貴的寶貝,你看見竟然一點兒都不動心?”
我點頭:“動心,相當動心,如果你提出用什麼東西‘交’換這樣東西,或者我還不會有所懷疑,但你平白無故送給我,只是想不欠我的人情,我覺得這不像一個做賊的所能幹得出來的事情,另外,多年以來我得出一個教訓,永遠不要相信天上掉下來的寶貝。”
“好啦好啦”麝鼠不耐煩地揮揮手,“我說我想讓你幫我回到商地去。”
“就爲了這個?”我問。
麝鼠擡頭看着我:“你不明白的。”
我乾脆坐下:“我不明白,你可以講明白。”
“我想回到千機城,那個地方離開容易,回去難。”
我看着麝鼠臉上掛出的那副難過的表情,猜不到爲何他總是想回去,僅僅是思鄉?不可能,他畢竟是一個魂裔,我早就聽說魂裔不管在東陸這塊土地上的任何地方都是得不到尊重的,更何況他還是一個賊。
我問:“你爲何要回去?你總得給我說明白,不說明白我如何幫你?”
麝鼠用手敲了敲我臉上的面具說:“和你臉上的面具也有些關係。”
“是嗎?”我想起麝鼠說曾經見過和這面具手藝類似的那件寶甲,隱約覺得這其中似乎有什麼關聯,而麝鼠似乎又在裡面扮演着一個舉足輕重的角‘色’。
“我還是老老實實告訴你得了,我被放逐出殤人部落,不僅僅是因爲我是一個魂裔,更重要的是,我是一名天佑宗‘門’徒。”
麝鼠說完,偷偷看了我一眼,也許是剛纔說話的剎那間他忘記了我戴着面具,他根本看不到我臉上的表情,不過我現在臉上的表情和他預想的一樣,很是吃驚。
天佑宗,在大滝皇朝來說完全就屬於禁語,連提到這三個字都很有可能被人扣上一頂謀反的帽子。那個神秘的組織,早在很多年前就被皇朝派出大軍給剿滅,聽說幾乎沒有人活下來,只是後人猜測爲何朝廷會派出大軍剿滅一個只有幾千人的民間組織,難道僅僅是因爲天佑宗曾經預言過大滝皇朝的覆滅和新世界的建立?
麝鼠見我沒說話,以爲我不相信,便咬破了自己的大拇指,在額頭上一劃,指頭上的血劃過額頭之後,額頭上一個印記逐漸清晰起來,是一個三角形,三角形之中還有一個圓圈和一個半月。
我看着麝鼠的額頭:“這是什麼?”
麝鼠指着自己的額頭道:“是天佑宗的標誌,那個三角形代表六道、三界和五行,三角形中間的是太陽和月亮。”
我看着那個奇怪的圖案,很整齊,就如同長在麝鼠的額頭上一般。
麝鼠將拇指放在嘴裡含着,隨後取出來又說:“我加入天佑宗根本就不是出於自願,在我還未記事的時候,就由我的父母帶着加入了天佑宗,這個印記也是那個時候烙印上去的,後來父母死於那場浩劫之後,我拼命想辦法將這個印記給洗掉,可沒有辦法,只得尋了一種**,將印記暫時掩蓋住,但只要用自己的鮮血便可以使印記重新顯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