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殺與不殺之間,徐銳僅僅掙扎了片刻便放棄了。
他明白,此地只有他與曹公公兩人,如果曹公公被殺,無論自己如何狡辯都洗脫不了嫌疑,和直接暴露身份也沒有多大區別。
何況曹公公既然敢單獨將他留下挑明此事,便絕對不會沒有依仗,這年頭誰還沒有點壓箱底的手段?最後究竟誰殺了誰還不一定,自己又何必去冒這樣的風險?
想到這裡,徐銳乾脆兩手一攤,也不回答曹公公的問題,反而問道:“公公有何事想要交代小子,直說便是,不用拿此事嚇人,難道這一路行來,公公還信不過我麼?”
見徐銳已經做了決斷,曹公公暗自鬆了口氣,緊緊皺着的眉頭也慢慢舒展開來。
“小子,你倒也算光棍,看在你沒把公公當外人的份上,咱家提醒你一句,別把聖上想得太簡單,他要真的這麼好騙,還能穩穩地坐在龍椅上俯瞰衆生麼?”
徐銳意外地望向曹公公,曹公公卻是冷哼一聲道:“論軍略咱家的確不如你們,但要論宮闈爭鬥,人心把握,你們比起咱家那就差得遠了。
聖上目光如炬,掌控朝野,你想過這關就得把慌圓滿了,否則就算公公睜隻眼閉隻眼,你也早晚要陰溝裡翻船。”
“公公,小子……”
“你不必解釋,咱家也樂得不知,但該做的事一樣不能少。
回京之後你必是要蹬朝堂的,那裡的戰鬥可一點不比戰場上輕鬆,你救過咱家的命,咱家自然會向着你,但你得有個準備,千萬不要掉以輕心!”
徐銳點了點頭,向曹公公深深下拜,曹公公擺了擺手:“去吧,別讓劉異那老兵痞等急了。”
徐銳又是一拜,轉頭朝樹林外走去,竟是再未向他看上一眼。
曹公公盯着他的背影,雙眼微眯,似是正在計較些什麼。
許久,曹公公身後落下一個人影,一身黑色勁裝,與影俾的有那麼幾分相似。
那人一現身,立刻抱拳道:“公公,剛纔實在太險了,就連武聖弟子都慘死在他手中,若他翻臉對您不利,屬下很難援手。”
曹公公收回目光,搖了搖頭:“沒辦法,咱家是在賭自己不會看錯人。”
那人不解道:“公公想要試探他,大可以安排得更爲妥當,何必以身犯險?”
曹公公嘆了口氣:“人心乃是天下最難琢磨之事,若不是身處極端環境,又怎能真的看清?
眼下大軍即將北返,此番涇陽大敗,回去還不知道要面對怎樣的衝擊,咱家必須趕在回去之前弄清楚他究竟是個怎樣的人,這纔不得不出此下策。”
“公公想要用他?”
“談不上用,此子乃是人中龍鳳,遲早都會光芒萬丈,說不得什麼時候咱家還要他幫襯一把,若不趁他還未發跡籠絡人心,今後恐怕上杆子巴結都排不上隊了。”
“可他竟然對錦衣衛下手,極有可能是南朝暗棋。”
曹公公搖頭道:“觀人心不僅要聽其言,還要觀其行,雖然咱家不知道他爲何會對錦衣衛出手,但你放心,就看他涇陽一戰的表現也絕不會是南朝暗棋。
退一萬步,就算他真是暗棋,可眼下能救大軍的只有他一人,只爲自保,也得捏着鼻子說他不是,所以計較他的身份根本就沒有意義。”
那人終於不再質疑,只是嘆了口氣道:“公公一片苦心,也不知那小子究竟知不知道。”
曹公公瞟了他一眼,笑道:“他可比你想得聰明多了,不然你以爲他剛剛爲何要拜咱家?難道僅僅只是答謝此番出言提醒之情麼?”
那人一愣:“難道還有深意?”
曹公公道:“要不怎麼說你笨呢?他雖未承認什麼,卻也沒有否認對錦衣衛下手,那便是告訴咱家,他沒把咱家當外人。
咱家知道真相卻不揭發,便是爲他擔了風險,再提醒他要把慌圓滿,就是告訴他,咱家也沒拿他當外人,會與他共同處理此事。
所以他拜咱家,不是要謝咱家,而是要告訴咱家,從此之後休慼與共,咱家沒有反駁,便是願意與他結成同盟,明白了嗎?”
“竟然還有這麼多道道?”
那人聽得暈頭轉向,驚訝不已。
曹公公卻是哈哈大雙,雙手往身後一背,大步向樹林外走去。
衆人已散,這片不起眼的樹林再度沉寂下來,淹沒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原之中。
當衆人都有意無意不去談論所謂天罰的時候,卻有一個人卻繞過衆人的視線,提着一個籃子,悄悄鑽進了樹林。
屍首都被前鋒營的將士拖走,只剩斑斑點點的血跡證明那場大戰的存在。
那人在一灘血跡前站定,突然雙腿一彎,跪了下來。
他揭下頭上的罩帽,原來是王滿的心腹常樂。
常樂打開籃子,點燃三炷清香插在血跡正中,又拿出一壺濁酒擰開瓶蓋,面無表情地說道:“大人,卑職來遲一步,未能與您並肩作戰,只能略備薄酒,祭奠您的在天之靈。”
說完,他輕輕哼唱起一首祭奠軍將亡魂的南朝歌謠——《不歸人》。
“四面邊聲連角起,千嶂裡,長煙落日孤城閉,羌管悠悠霜滿地,人不寐,將軍白髮征夫淚……”
常樂雖不善歌,音調也尤爲不準,但那歌聲仍舊蒼涼低沉,悽然悲愴,有若置身曠野,不知當去何處,滿眼盡是絕望。
一首歌畢,他擦乾眼角的淚痕,將手中的酒倒在地上,又將燃盡的三炷清香連同香灰一起收進籃子,朝着南方重重磕了三個響頭。
“將軍放心,您以身殉國,常樂絕不獨活,我死之前定爲您報仇雪恨!”
說完,他提起籃子,轉身走出樹林。
寒風拂過大地,晴天不過一瞬,雪,又開始下了……
中軍之中,劉異一臉黑氣,剛剛被從錦衣衛的黑牢裡放出來的梅闖低着頭,不敢說話,徐銳坐在地圖前面色凝重,氣氛壓抑到了冰點。
“你確定嗎?追兵真的會提前到來?”
雖然已經確認了好幾遍,但劉異還是忍不住又問了一遍。
徐銳點了點頭:“王滿說還要將北武衛拖在嶺東一日,雖不見得都是實話,但我覺南朝大軍慢則兩日,快則一日,必會殺到嶺東。”
“怎麼會,怎麼會這麼快?”
劉異一拍桌子,惡狠狠地說。
徐銳嘆了口氣道:“戰場態勢瞬息萬變,南朝大軍提前殺至也不是毫無徵兆,若在平時大軍定然早就有所防備,可這幾日被暗棋攪起了太大的風浪,再加上韓百行那蠢豬橫叉一槓,令大軍陷入癱瘓,纔會覺得如此突然。”
劉異擺擺手:“現在說這些爲時已晚,我要知道的是該怎麼辦?”
徐銳道:“當然是儘快開拔,現在其他幾路大軍應該都已經全軍覆沒,武陵王剛好可以騰出手來對付咱們,若是被堵在嶺東,那就再無生路了。”
“開拔?”
劉異眉頭一皺:“我們距離北齊還有三日路程,若追兵真來得如此之快,極有可能在這三日之內追上我們,到時候與騎兵野戰,北武衛定會全軍覆沒。”
徐銳搖頭道:“按照目前的態勢分析,不是有可能,而是一定會被追兵追上!”
劉異一愣:“那你還讓大軍開拔?!”
徐銳面無表情地說:“不走就是死,所以必須要走,但走北齊也活不了,所以我們只能選另一條路。”
“哪條路?除了繞道北齊,哪還有路?”
“有,就在這裡!”
徐銳指着地圖,斬釘截鐵地說到。
劉異和梅闖同時一愣,連忙湊到地圖前仔細查看,只見徐銳手指的地方正是巍峨的流青山!
“只要直接向北,跨過這座山脈,咱們就能回到大魏國境,雖說涇陽一戰損兵折將,但大魏還有百萬雄師,南朝國力不如大魏多矣,雖兵鋒強盛卻不耐久戰、大戰,必然不敢舉國進犯,是以只要我們越過國境線,就算逃出生天!”
梅闖嘆惜一聲搖了搖頭,劉異一臉黑氣怒不可遏。
“流青山乃是天險,古往今來就沒幾個人能安然穿越,現在又下了雪,大軍就算能翻越山脈,也將十不存一!”
徐銳搖了搖頭:“我已經查過了,流青山之所以是天險,乃是因爲山路艱險難行,一不小心就會跌落山崖,但小子在探路一途上還算有些心得,有把握能將損失控制在五成以內!”
“五成?”
劉異和梅闖同時一驚。
劉異道:“五成便是要死兩萬多人,這還是最理想的情況,就算撇開此事不提,可你想過沒有,那些傷殘的軍卒怎麼辦?他們如何可能在大雪天長途跋涉,翻山越嶺?!”
徐銳冷冷道:“原本我就沒想過要帶他們一起走,拋棄一切傷員輜重,只帶必要的物資,可再減少一成損失!”
“什麼?!”
劉異一掌拍在桌上,怒道:“你又來了,拋棄傷員輜重,軍心士氣必然再受打擊,將士們一旦心寒,遇上任何意外都會變成一盤散沙,要是追兵不顧一切殺來,你又當如何?”
徐銳搖頭道:“事已至此,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在全軍覆沒和倖存六成之間取捨,將軍你會如何選擇?”
劉異聞言渾身一震,竟啞口無言。
徐銳嘆了口氣,又說:“你們只覺我拋棄傷兵乃是不義,卻有沒有想過,他們留在嶺東最多變成南朝俘虜,雖是恥辱,卻仍能苟活,可若是全軍覆沒,或者與大軍一同進山,便是十死無生的境地。
普天之下,芸芸衆生,哪一個不是爹媽生養的?難道我等真要爲了所謂的大義,將他們逼入死地不成?!”
徐銳這番話說得至情至理,又真誠委屈,彷彿一道利箭直刺二人心窩。
原本徐銳好不容易帶着大軍來到嶺東,以爲能夠全身而退,卻沒想到被暗棋和錦衣衛聯手破了好局,眼下徐銳的計策雖然代價很大,卻已經是北武衛生還的唯一希望,劉異和梅闖又能如何選擇?
劉異呆立片刻,終於頹然坐下,嘆道:“大軍進山,洪啓那三千人馬又當如何?”
徐銳咬牙道:“我只知道最多兩個時辰,大軍必須開拔,剩下的就看天意了!”
他的意思非常明確,若洪啓和那三千孤軍能在兩個時辰之內趕到,就同大軍一起進山,若是趕不到,大軍便只能將他們放棄。
可他們到現在還沒有消息,區區兩個時辰又怎麼可能趕到?而一旦被大軍放棄,這三千人馬必然身陷重圍,成爲武陵王的囊中之物,徐銳其實已經宣佈了他們的死刑。
想到他們的命運,梅闖心中一寒,劉異痛苦地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