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得皇帝大笑,老人臉上沒有絲毫喜色,雙腿一彎“噗通”一聲跪了下來,神色陰沉地說道:“陛下,此子膽大包天,目無尊卑,其罪當誅!”
趙釗擺了擺手,臉上的情緒已經消失無蹤,先前的震驚也好,失態也罷,有多少是演出來的試探,又有多少是真實的外露,只有他自己清楚。
他的語氣突然變得有些蕭索。
“汪順啊,自打朕登基以來,已經多久沒人這樣同朕說過話了?高處不勝寒,滿朝文武都說朕是千古明君,可徐銳說得沒錯,朕是天子,卻也是凡人,是凡人便會犯錯,朕是該有個朋友,在關鍵時刻提醒朕幾句了。”
汪順聞言瞳孔一縮,作爲侍奉了三代帝王的老太監,他太熟悉這位強悍的皇帝了,這是一個有心,也有能力掌控天下的人,任何無法掌控的東西都會被當做絆腳石消滅得乾乾淨淨。
從徐銳今日的表現來看,他絕對是個無法掌控的異數,可皇帝不但容下了他,甚至還有意和他做朋友,難道就真的這般看重那小子?
宏威皇帝瞥了他一眼,似是看出了他的驚愕,冷冷道:“不用驚奇,朕的心裡只有天下,沒有私情,爲了天下,朕不惜一切,又何妨交個朋友?”
汪順臉色一變,連忙叩首道:“老奴妄自揣測聖意,請陛下恕罪!”
宏威皇帝擺擺手:“起來吧,今後多把心思用在差事上,朕雖無意隱藏身份,可被人家一眼看破手腳卻還是臉上無光。”
“老奴知罪,回去之後便立刻整頓東廠……”
汪順伏在地上請罪,宏威皇帝卻只是“嗯”了一聲便再不迴應,他慢慢走到了窗子邊,透過窗縫看着徐銳的身影漸漸遠去。
“你覺得此人如何?”
等到徐銳的身影消失在視野中,宏威皇帝突然問了一句,好像是自言自語,又好像是在問汪順。
汪順緩緩起身,略一猶豫,說道:“小有才氣,但桀驁不馴。”
宏威皇帝詫異地看了他一眼,失笑道:“虧你自詡對人心洞若觀火,卻是錯看了此人。朕雖與他只是匆匆一瞥,他也只說了寥寥數語,但每一句話都說到了點子上。
在此之前,天下人都不明白武陵小兒兵鋒之勝,完全可以橫掃天下,爲何只是小打小鬧不思進取?
天下人都說是他出身寒微,格局所限,小富即安,只有徐銳一語道出真諦,武陵小兒是想兵不血刃地奪取天下,如此算計實乃我北朝心腹大患!
再看徐銳,不過年方十六,卻對天下大勢洞若觀火,實在是令朕醍醐灌頂吶……”
“陛下高見,老奴着實老眼昏花。”
汪順低眉順眼,面無表情地說。
宏威皇帝指了指他,搖頭道:“你是老眼昏花嗎?你是人老成精,不願說實話而已!”
汪順的死人臉上終於露出一抹笑意,躬身道:“陛下考較臣子,自然會有所計較,輪不到老奴說三道四。”
說着,他話鋒一轉道:“只是老奴聽說此子師出鬼谷子,乃是武陵王的師弟,前日錦衣衛送來情報說他有可能是南朝暗棋……”
宏威皇帝微微一愣,搖頭感慨道:“通陰陽、降天兵、架仙橋,兵不血刃攻城略地,帶領五萬殘兵大破黑旗,自打在錦衣衛的密報上看到這些驚世駭俗之舉,朕便對他充滿好奇。
爲此,朕不惜晾了滿朝文武整整一個月,就是想親眼見見此人。
原本朕以爲密報只有三分足信,今日一見才知道是朕低估了他,方纔所談你也聽了,此子所言無一不是驚世駭俗,切中要害,便是朕,也覺醍醐灌頂,茅塞頓開。
天下有如此鬼才之人,除了徐銳恐怕只有南朝武陵一人,鬼谷一脈果然個個都是人中龍鳳!
至於暗棋之事朕以爲不過是捕風捉影,鬼谷一脈向來各爲其主,何況即便是武陵小兒也絕不可能奢侈到讓鬼谷傳人來做棋子。
不過此事關係甚大,不可不察,保險起見,你花點功夫去弄清楚也好。”
“老奴遵旨。”
汪順拱了拱手,又道:“陛下可是有心用他?”
“天下英才當然都要爲朕所用,何況如此奇才?”
說着,宏威皇帝冷笑一聲,又道:“不過他太年輕了些,南朝武陵王警鐘在前,當年他橫空出世之時也不過堪堪十八,短短十二年便已權傾南朝,封無可封,以至尾大不掉,危及宗室。
我大魏決不能出現第二個武陵王,所以這個徐銳要用,卻不是這麼個用法,朕要爲他選一條獨一無二的路!”
汪順點了點頭,像是想到了什麼,憂心道:“陛下,老奴觀人還算有幾分心得,此子淡泊跳脫,又沒有野心,恐怕不好駕馭。”
宏威皇帝瞥了他一眼,冷笑道:“野心麼?那是天下間最容易生根發芽的種子,他遲早會有的,就算真的沒有,朕還不能親手種下去麼?”
汪順聞言瞳孔一縮,身子不自覺地抖了一下。
宏威皇帝將他的反應看在眼裡,面無表情地說道:“走吧,已經晾了他們一個月,也到了該收網的時候。”
長街之外,徐銳大步流星地朝茶攤走去。
衆將一見他回來,連忙圍了上來。
“你沒事吧?”
劉異第一個衝到徐銳面前,關切地問。
徐銳笑着搖了搖頭,還沒來得及說話,又聽曹公公問道:“裡面的人呢?”
徐銳朝對街望了一眼,笑道:“怕是還在說悄悄話,不過大概這會兒又有新打算了吧?”
“新打算?”
幾人都是一愣,肖進武連忙問道:“你到底跟他們說了什麼?”
“沒說什麼啊,裡面那個大叔有點笨,我就好好教育了他一通。”
徐銳聳了聳肩。
“什麼?”
曹公公臉色大變:“哎喲,我的小祖宗,你知道他是誰嗎?整個大魏誰敢跟他胡說八道?你可真是闖下大禍了!”
劉異一板臉,怒道:“哭喪什麼?之前你們一個個都不敢說話,現在又來埋怨這小子,是何道理?”
說着,劉異橫了賊笑連連的徐銳一眼,說道:“你別擔心,天塌下來,老夫頂着便是!”
被劉異訓斥一通,曹公公和肖進武的臉色都不好看,尤其想到之前因爲膽怯,沒敢出言說破汪順的身份,二人心中有愧,都不好意思去看徐銳的眼睛。
徐銳卻是渾不在意,笑道:“幾位大人,你們對小子的愛護之意小子心領了,我知道你們各有苦衷,小子不會計較。
你們也不必太過擔心,那位大叔大概是個好學之人,被小子教訓了一通,不但沒有怪罪,看樣子還很滿意。”
“此話當真?”
三人難以置信地睜大了眼睛。
徐銳點了點頭,正想解釋幾句,長街上突然傳來一陣隆隆的馬蹄聲。
衆人一驚,回頭望去,只見街口兩端同時涌出一隊人馬,竟是清一色的玄甲紅纓,正是負責拱衛禁宮的羽林衛!
羽林衛不過三五百人,卻兵鋒整肅,器宇軒昂,殺氣騰騰,軍容之盛比之黑旗軍也不遑多讓,就是不知道又有黑旗軍的幾成戰力?
羽林衛將徐銳剛剛去過的酒樓團團圍住,隊列之中躍出一騎,當先朝衆將奔來。
衆將一見此人,立刻不再和徐銳糾纏,各自整盔肅甲,然後按照官職大小站成了兩列。
那一騎在衆將幾丈開外拉住馬繮,從一人多高的白色站馬上跳下一個三十多歲的英武將軍。
他先是朝衆人行了一禮,接着搖桿一挺,朗聲道:“北武衛衆將接旨!”
劉異幾人臉色一肅,齊齊下跪,朗聲高呼:“末將接旨!”
俗話說男兒膝下有黃金,徐銳可沒有見人就跪的習慣,可若是衆人都跪,只有他一個人站着便會變得十分突出,說不定又會惹出什麼麻煩。
略一猶豫,他也只得跟在隊伍末尾,隨衆人一起下跪,只是渾身都不舒服。
“聖上口諭!着北武衛立刻歸營,四品以上將官入太和殿面聖,欽此!”
“末將領旨謝恩!”
宣旨完畢,那將軍朝衆將拱了拱手道:“諸位將軍,聖上急命,還請不要耽擱!”
說完他便飛身上馬,朝隊列之中奔去。
數百羽林衛如潮水一般,拱衛着從酒樓之後行出的一輛車駕,向大興城的方向開去,如來時一般乾淨利落,不帶半分遲滯。
北武衛衆將緩緩起身,神色各異。
“聖上歷來雷厲風行,此事卻醞釀了整整一月有餘,看來是免不了一場腥風血雨了。”
肖進武感嘆一聲,說着看向了徐銳。
很顯然,徐銳和宏威皇帝的那場談話便是北武衛歸營的導火索,也許在很大程度上還將決定事態的走向。
“不管是福是禍,該來的早晚要來,時間緊迫,走吧!”
劉異沉聲說了一句,又回頭對徐銳道:“你先回營等我,待入宮見架之後,老夫再來安排你的事,這幾天你千萬不要再弄出什麼幺蛾子,知道嗎?”
徐銳訕訕地點了點頭,心中暗道:我一直安安分分,從來都是幺蛾子找我好麼,你倒是讓那些莫名其妙的人別來找我啊!
這番話他自然只敢在心裡想想,就算要說也不能在這個時候。
回京之後一直被晾在一邊的北武衛終於歸營了,一潭死水般的朝堂突然活了過來,就好像往一個裝滿炸藥的木桶裡投入了一顆火星,不知道那聲爆炸會讓多少人粉身碎骨。
就如曹公公所言,朝堂是另一個戰場,那裡的腥風血雨一點不比真正的戰場稍弱半分。
而這一切都取決於一個人的心思,這個人此時正坐在車駕裡,手裡端着錦衣衛對北武衛一路行來的密報,皺着眉頭,不知道正在沉思着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