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偉的真武殿裡,宏威皇帝一個人坐在空曠的大殿中間愣愣望着北牆,那裡掛着許多皇帝的畫像供人瞻仰。
不是每一個皇帝死後都有資格被掛在那裡,只有曾爲大魏開疆擴土的帝王去世後,纔有資格將畫像掛在真武殿裡,這既是榮耀,也是功績,更是宏威皇帝的夢想。
日頭漸漸西斜,金黃的陽光從門廊上照進來,斜斜地拖出老長,就好像兩根巨大的時針,慢慢地轉動着,記錄時間一點一滴地流逝。
宏威皇帝一動不動,彷彿老僧入定,不知道已經枯坐了多久,直到身後傳來微弱的腳步聲,他才輕輕地擡了擡頭。
“他們等急了?”
宏威皇帝淡淡地問。
汪順面無表情地道:“內閣、六部和五軍都督府的重臣們都等了一下午,就連洪廣利大都督也到了,另外裕王殿下從早晨等到了現在。”
宏威皇帝道:“老四還算有些情義,這次來又是爲了老六的事吧。”
汪順點了點頭:“自從肅王被圍的消息傳來,裕王殿下已經幾日幾夜沒有閤眼,看得出來,他憔悴了許多。”
“其他的皇子呢,他們有什麼反應?”
宏威皇帝問到。
汪順道:“沒成年的皇子們給肅王殿下抄了祈福的經,遼王殿下請戶部增發了援軍兵餉,韓王殿下照顧肅王殿下幾位生病的表親。”
宏威皇帝眉頭一皺:“太子呢?他身爲監國,就沒有什麼表示?”
汪順頓了頓,道:“太子近來處理國政十分疲累,已經多日沒有出東宮了。”
宏威皇帝冷笑一聲:“這點事就能讓他疲累到足不出戶了?之前在東宮連着搭了三天戲臺,招了十五個伶人侍寢,可沒聽說他有半點疲累吧。”
汪順沒有答話,只是靜靜站在宏威皇帝身後。
宏威皇帝站起身來,臉上閃過一絲慍怒,輕輕咬牙道:“朕這個太子,或許在他眼裡,一處戲都要比弟弟的生死來得重要。”
說着,他自嘲地笑了起來:“其實朕又何嘗不是如此,這些日子以來,朕光想着南朝的事,也沒有多關心關心老六,和太子又有什麼區別?”
汪順勸道:“聖上關心的乃是國朝的未來,與肅王殿下相比,皇子輕而國朝重,奴婢以爲即使肅王殿下知道也不會怨恨聖上的。”
宏威皇帝失笑搖頭,擺了擺手:“朕從不給自己找藉口,朕不是個好父親,但朕要做一個好皇帝。
五百年,大漢分崩離析五百年之後,統一天下的機會終於又重新出現了,這是我大魏無數列祖列宗苦苦等待卻求而不得的機會啊。
朕自打登基以來,這十幾年都在咬着牙和武陵小兒鬥來鬥去,如今終於可以一雪前恥了……”
宏威皇帝的目光從掛在牆上的帝王像上一一掃過,雙目之中爆發出一陣精芒,可是漸漸的,他眼裡的精芒消失不見,神色又重新變得凝重起來。
“汪順,你覺得南朝的隆祐皇帝如何?”
不知爲何,宏威皇帝突然問了這麼一句看似不相干的話。
汪順沒有絲毫猶豫地說:“手段稚嫩,與吾皇差之遠矣。”
宏威皇帝搖了搖頭:“不,他很有勇氣,手段也十分果決,換位相處,朕不知道若自己被武陵小兒壓制十年,滿朝文武都是對方的黨羽,還有沒有這個膽量密謀反抗。
只是國政之事絕不會如此簡單,那個小皇帝也未能畢全功於一役,眼下武陵王還有數十萬精銳在外,南朝鹿死誰手還未可知。
更可怕的是,武陵小兒虛虛實實,讓人摸不清頭腦,就連他的生死也模模糊糊,着實令人投鼠忌器。”
宏威皇帝搖了搖頭,從帝王像上收回了目光,問道:“之前讓幾位重臣商議是否出兵南朝,他們可有定計了?”
汪順道:“分歧很大,寶親王一派認爲此乃千古未有之機,應該果斷出兵,而且刻不容緩;
黃首輔一派則認爲武陵王生死成迷,出兵風險極大,政變發生之後,數十萬南朝精銳必定回師,不如坐山觀虎鬥,等他們兩敗俱傷再決定是否出兵。
雙方爭執不下,已經吵了好幾輪,場面險些失控。”
“洪大都督呢,他有什麼意見?”
宏威皇帝又問。
汪順搖了搖頭:“洪大都督雖然現身,卻是一言不發,沒有表態。”
宏威皇帝眼珠一轉,搖了搖頭:“肖進武和劉異的摺子呈上來了嗎?”
汪順點頭道:“兩位大帥的摺子都到了,劉帥極力請求出兵南朝,但肖帥反對,認爲應當靜觀其變。”
“不出所料……”
宏威皇帝淡淡道:“就連朕都拿不定主意,他們又能議出個什麼結果?”
他搖了搖頭,重新在蒲團上坐了下來,問道:“徐銳呢,他肯定已經知道此事,有沒有給朕上摺子?”
汪順沒想到宏威皇帝會突然問到徐銳,稍稍愣了愣才道:“徐大人以數百殘兵大破西川二十萬大軍,之後便馬不停蹄地向新長安進發,全面平定西川指日可待。
不過奴婢沒有聽說他上過摺子,何況西川距離京城太遠,就算上了摺子,恐怕也得再等上幾日纔到得了。”
提起徐銳大破崔家大軍之事,宏威皇帝臉上總算露出了一抹笑容。
“是啊,這小子倒是善於製造驚喜,西川的土雞瓦狗雖然不足爲慮,不過能如此迅速地以數百人大破二十萬大軍,除了他恐怕也找不出第二個人了吧?”
汪順道:“聖上慧眼識珠,於微末之中拔擢良將,有了此子,何愁天下不平?”
宏威皇帝搖了搖頭:“哪有那麼簡單,如今這小子也學會了圓滑……”
“圓滑?”
汪順疑惑地望向宏威皇帝。
宏威皇帝笑道:“西川大軍戰敗之後,整個西川其實已經是朕的囊中之物,他自然清楚朕現在最苦惱的是什麼事,可他卻沒有向朕上摺子,而是繼續朝新長安進發,已經表明了他的態度。”
“恕奴婢愚鈍,不知徐大人向新長安進發乃是表明了何種態度?”
汪順不解地問。
宏威皇帝道:“武陵親軍殘部圍攻冬欄堡,便代表徐銳先一步平定西川,阻斷武陵親軍後路的戰略計劃已經失敗,這個時候他若主戰,便會立刻回師,要麼救援冬欄堡,要麼直接殺入南朝國境,用實際行動幫朕下決心。
可是他卻仍舊不疾不徐地往新長安走,便說明他其實並不看好出兵南朝的結局,但是又擔心朕經不住一統天下的誘惑,就算上書也會碰個釘子。
所以他乾脆繼續在西川周旋,提醒朕應當迅速穩定內政,以免武陵小兒借我軍放鬆警惕之機,放着南朝的紛亂不管,突襲我朝空虛的東南戰線。
可笑的是,他明明就是這份心思,但這些都是朕自己猜出來的,他可一句話都沒有說,無論最後結果如何,誰都找不了他的麻煩,你說這小子圓不圓滑?”
“武陵王敢在這個時候突襲我國?”
汪順難以置信道。
宏威皇帝沉聲道:“武陵小兒行事向來出人意料,不是沒有這種可能,只不過這一次南朝動靜太大,朕不相信他敢真的放着隆祐那個小皇帝不管。”
“陛下已經有決斷了?”
汪順皺眉問到。
宏威皇帝卻搖了搖頭:“雖說被徐銳那小子小看了,可不得不承認,一統天下對朕的誘惑實在太大,讓朕再想想,再想想吧……”
說着,他的目光又回到了帝王像上,而這座宏偉的真武大殿卻依舊入一頭沉默的巨獸,一言不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