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隻修韌似竹般頎長的手掌懶散地撩開滿額縲縲溼發,露出光潔而寬闊額頭,相學上說天闊地圓,財祿極豐,乃是大貴之照,而事實上亦如此。
他身姿絕倫優雅靠在浴池邊,手臂溼垂黑袍扯曳間,交衽拉開露出胸前一片肌肉古銅色的肌膚,既危險森然,不拘一格地肆意張揚卻又性感蠱惑,迎着虞子嬰的視線,幽幽勾脣,拖曳出顫人心絃的靡靡音色。
“噁心嗎?被我這麼一個血毒蠱人親了,哦,不對,應該是被我這麼一個怪物親了……”
血蠱人是什麼?虞子嬰雖不曾親眼見過,卻也是在《峒溪纖志》與《隋書——地理志》等奇異詭錄中看到記載過一二。
若說種毒人是以世間各種歹毒毒素注入血液煉製成,蠱人則是以蠱浸體器官煉製而成,可血蠱人卻與這兩者都不盡然相同。
因爲血蠱人的煉製過程要比以上兩者更爲苛刻亦更爲殘忍。
取百蟲入甕中,經年開之,必有一蟲盡食諸蟲,即此名爲蠱,據其法以五月五日聚百種蟲,大者至蛇,小者至蝨,合置器中,令自相啖,餘一種存者留之,蛇則曰蛇蠱,蝨則曰蝨蠱,這便是蠱的製作方式。
而血蠱人則是與制蠱相差無幾,精選以上百成千蠱累積於封閉空間,僅留一縫隙呼吸,無光無水無食,再將一人封之於內數年亦或數十年不等,若敗則爲百千蠱的養份,若勝終啖盡這百千蠱的血肉而生。
而這般活下來的血蠱人基本上也就是掛着個“人”的名頭,實則它與蠱毒生物已差無異了吧。
怒嘴角微勾,水波輕晃之下,似倒映着一片陰翳與……諷森。
她竟然知道血蠱人……呵呵呵~一般人會知道如此隱秘古詭的事嗎?難道真是所謂的命中註定的反目成仇啊,不留餘地地被揭露,就像毫無預警地心臟像是被密綿的細針地反覆刺痛,被披露的真相,就如同這一池腥紅濃稠的血水,猩臭而令人噁心,可偏偏他卻只能浸沉在其中,那染滿的血漬,永遠都洗擦不乾淨了……
她現在是用怎麼樣的目光看着他的呢……震驚,噁心,害怕,厭惡,躲閃……人性啊,就是這般赤裸裸地令人犯胃!
怒彷彿沒有看見此刻虞子嬰身犯險地,亦陪着他一同浸泡在一池猩臭的血水之中,由於虞子嬰的五感敏銳,那濃郁沖鼻的鐵鏽腥臭聞味令她深深地蹙起了眉頭,可她卻沒有吭出一聲抱怨,或嫌棄。
可惜此刻的怒的眼睛就像是被厚重濃稠的黑暗包圍住,他看到的、聽到的全都是被自我心理扭曲而癲狂的呈現。
虞子嬰此刻嘴角不知何時悄然浮起一道獰笑,“嘩啦”一聲,血水翻涌出氣泡,她滑腿跨過一步,一靠近上前揮掌就是啪!一巴掌。
怒猝不及防地被打偏了臉,比血色更濃郁陰沉的瞳仁一窒,他轉過頭看着虞子嬰,而那張端正剛強、宛如雕琢般輪廓深邃,笑時卻若清風朗月的臉上此刻似是褪去了一切表情,一瞬不瞬看着虞子嬰,只留一份說不出來的冷意,濃郁似打翻了墨盤臉上,隱約額頸間似有突突經脈凸現。
但他卻沒動。
“清醒了嗎?”虞子嬰一抓將臉上血漬點點的蒙面黑紗扯下來扔開,蒼白而木訥呆板面容一片平靜,注視着他眼睛,淡淡問道。
“什麼意思?”他緩緩至血水中穿水而起,冷煞血腥之氣盪開,那挺立的高昂挺拔身軀若一座黑紅塔,覆下一片森森陰影於虞子嬰身上,充滿了壓迫與危攝之力。
虞子嬰擡睫看向他,雖然她身量只及他肩膀,但那即便是仰視的目光依舊能給人一種俯視的感覺。
“你的人已經變成了怪物,難道那顆心也要變成怪物嗎?”虞子嬰在他面前倒是一點都不不諱“怪物”兩字會刺激到怒,反而反覆地強調這兩字,像是刻意激怒:“你就是個怪物,不要諱疾忌醫,況且當個怪物有何不好?當殺便殺,只要你心在,當仁者仁,隨性自在,一切亦由你控制。”
怒倒是被她一番矢氣戾氣的話震了震,似聽錯般微愕半晌,一般人這種時候會理直氣壯地說這種話嗎?
聞言他眸色瞬間幽深,那抹森冷瘋狂之色卻是漸漸褪去,脣露幾分譏誚:“你當真以爲能由我控制?”
虞子嬰設陰謀與擺事實理論性的事情嘴皮子利索,可惜人情世故的話便是嘴拙笨齒,根本不懂得如何巴心巴腸地安慰別人,這幾句都是收颳了腦底全部能夠想到,能夠說出最委婉的話了。
要按她不假思索脫口而出的話恐怕就是——九洲大陸誰不知道七宗罪之一的怒侯就是一個人形怪物,殺人不眨眼的屠夫,別人都不拿你當人看,你也千萬別拿自個兒當人看就行了。
虞子嬰眼看怒依舊耿耿於懷,頗有幾分談得攏則可以繼續愉快地做朋友,談不攏則直接殺人滅口的架勢,她眸色流轉一瞬。
她倒是不怕他,但眼下局勢不明,內訌不要太蠢了!
況且她是來準備攻略他的,他是什麼身份甚至什麼物種她都根本不在意。只要那顆心還是人的便無礙。
想着經歷過這種折磨存活下來的人,多少都會有些心理病吧,畢竟這種時代可沒有什麼一對一的輔助心理醫生存在。
亦因此,所以纔會衍生這麼多變態橫行。
虞子嬰看着他那一雙憤世嫉俗的猩紅眼眸,在這一刻終於明白,他爲何是七罪中的憤怒了,亦同時猜出怒應該就是恨之煞。
他恨這個世道,恨那個將他變成這樣的人,恨周遭一切,恨自我,恨得多了,便也不知道究竟在恨什麼,到最後或許當真會如他所言,整個人崩潰得瘋掉。
試問要如何消除一個人的恨意呢?
記得釋迦牟尼佛曾說過,如果一個人走過另一個人的身邊,看到那個人被箭射中了,他不該花時間在懷疑這箭是從哪裡射來的,或是誰射的箭,箭桿是用什幺木頭做的,箭頭是如何磨光的等等。
他最該做的事只是立刻將箭撥起來。
她若想讓他解除掉“玄束”併成功徹底攻破他心防,便要將他心底那隻毒箭拔出來。
可惜眼下的時機不對,另外華鋣與貪食司兩人尤不知是何處境,還有那個煉油坊的鹿巫在哪裡亦毫無頭緒——這種情況下,她別無選擇。
“不能控制就繼續給我憋着。”又是那該死的身高問題,虞子嬰踮起腳,揮開他的手,一把攥緊他的衣襟,雖然面目依舊平靜,但由於動作輔助莫名帶了一絲惡狠狠的意味:“聽着,從此刻開始將腦袋放空,什麼都不要再想,將一切都交給我……”
說到這時,她迎着怒微愣的眼瞳,頓了一下,手勁漸漸放鬆,隨之語氣亦多了幾分鄭重:“……我會聽的,我會好好地聽你講你所有的事情,不躲避,不厭惡,不嘲笑,我會認認真真的聽你講完你所有埋在心底的事情……所以,現在你跟我走吧。”
虞子嬰放開他後,後退了一步,然後伸出一隻瑩白指尖纖細的手,腕間垂着紋藤青的闊袖,那圓潤的指頭透着粉,嫩得似能掐出水來,便這樣無防備,乖巧而邀請伸出來,靜靜地放在他面前。
“只是要等你徹底地冷靜下來,我們再來談這件事情。”
怒緊緊地盯着她那雙筆直,不帶半分閃爍的漆黑如墨眸子,那裡面黑得不帶半分光亮,平靜坦然,如同最幽深的黑洞,但就是這雙眼眸似被賦予了神奇的力量,一點一點都撫平了怒心中的狂燥、戾氣。
那雙猩紅蛇瞳逐漸恢復了正常瞳色,他視線垂落,靜靜地注視着她的手掌,心底就像有一根最柔軟的羽毛一點一點地撓着,騷動着叫他停不下來,於是他順從心意,乾燥而修長的手指緩緩穿過虞子嬰的雙手指縫,根根相扣,彷彿要讓交融的瞬間無限延長。
“不躲避,不厭惡,不嘲笑,認認真真地聽我講完所有的事情?”他重複一句,低沉惑聲傳入虞子嬰耳中,似什麼東西地漸漸沉凝了下來,又似有什麼東西正在蠢蠢欲動,叫囂着騷動着。
“嗯。”反手回握他手,微涼的掌心與他那灼熱的掌手既然不同的溫度下相貼相合,燙貼交換着彼此的溫度。
“你爲何……總是如此特別的呢?”看着交合的一大一小的手,他臥垂着睫毛,磁性清逸的嗓音低低靡靡,似泉澗溪水落珠盤地清越笑音溢出。
虞子嬰看他此刻神態平靜,氣息拙樸沉穩下來,方搖頭:“我不特別,若你覺得我特別,那也是因爲……”她語言一停。
怒擡眼,那恢復尋常神態的面龐,長眉一挑,四周玉白靈石浮動光斑粼粼間,彷彿千萬攏月一春,春闌閒光,奪目璀璨:“因爲什麼?”
“那也是因爲我對你一個……特別而已。”虞子嬰呆訥着面目,神色如常,便對着他回了這句。
此話並不假,虞子嬰的確對他是比較特別的。
怒聞言一頓,莞爾一笑,然後伸出一根乾淨的手指,彎指親呢地摩挲着她柔嫩冰冷的面頰,那細膩而溼涼的溫度令他留戀萬分:“下次說這種話的時候,記得表情要再溫柔點,你這模樣哪裡像是說好話的,分明是來討債的,呵呵呵~”
虞子嬰一聽犯了愁,她偏了偏頭,呲開八顆糯米白瓷的牙,笑得乾乾地:“是這樣嗎?”
撲哧一聲,怒笑得爽朗似九月朗陽,彎月眸中盈盛的笑意倒是比方纔來得真實些,他輕捏起一把嫩肉,伸手扯了扯她的嘴角,讓她原本就怪異僵硬的笑變得更詭異三分:“我倒是聽過哭比笑難看,可是第一次見這笑比哭還難看的呀,嬰妹妹當真令哥哥我大開眼界了呢~呵呵呵~”
“窩夜是……”虞子嬰含糊不清道。
怒笑一滯,停下動作,問道:“你說什麼?”
虞子嬰推開他的手:“我亦是第一次看見有人笑比哭還難看。”她似報復剛纔他的動作,伸出手指戳了戳他的臉頰,與他的嘴角處,板着臉認真道:“就是在你說‘噁心嗎?’的時候,真的好醜,比你臉上長了幾十條疤痕還要難看……所以,以後不要再那樣笑了。”
虞子嬰不懂得說甜言蜜話,所以有時候大多的話都是由心而發,而就是這種質樸而不加修如同小孩子那般直接的話,卻重重地撞擊到怒心上最柔軟的部位。
怒眸中幾縷迷霧,幾分朦朧,睫毛半垂臥影,看到虞子嬰這般親近靠近自己,就如同不知他那令人退避三尺的秘密一樣,眼前的一切真實得就像幻想一般,他黑眸恍惚一瞬,猝然回神,迅速握住她的手腕,將她朝上一拽,虞子嬰不慎,便仰着脖子,倒入了他懷中。
“你這樣……我又想吻你了怎麼辦?”
他附下身子,慢慢靠近,帶着一種微腥混雜男子清新呼吸噴撒於她臉頰之上:“這次能打得輕點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