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9 110 回魂
曾經的晴天碧日,在陰翳了一個下午之後,狂風終於不堪寂寞,肆意怒吼了起來。陰森森灰茫茫的天幕下,枯枝在刺骨嚴寒的風中“吱吱”作響,無力掙扎,街道兩旁的店鋪旗幟呼啦一聲卷折下一刻又噼啪一聲展開……隨着天色漸漸沉下,空氣裡的溫度也愈發得低了,街上行走的行人裹緊棉襖,即使如此,那無處不在的嚴寒還是能鑽入衣內,讓人止不住的打顫。
一騎從內城朱雀門直衝而出,所到之處路人紛紛閃避,那急促沉悶的馬蹄聲讓人心驚,而馬上之人那散落吹散的黑髮、直衝鼻尖的腥味、以及一閃而過冷然森寒的長眸,更讓人不寒而慄、渾身僵直。
策馬疾奔了一刻鐘左右,南嘯桓已來到外城,循着記憶中的方向,他在有客居門前猛然拉繮,頓時白馬嘶鳴、青絲亂飛。壓着胸口翻滾的氣血,南嘯桓緩緩下馬,目光在懸掛在外的招牌上掃過,與看似若無其事、冷靜自若的外表不同,他的內心不安而焦躁。
腦海的記憶不受控制的一幕一幕自動浮出,他緊緊拳,最終擡步邁進有客居的門檻。
此刻大堂內燈火通明、人滿爲患、伴隨着喝酒閒談的嘈雜聲,是小二們忙碌的身影來來往往。
然而在下一刻,所有的聲音瞬間消失,在座的客人全都盯着走進的男人,那樣強烈的煞氣與滿滿的血味,根本無法輕易忽視。
南嘯桓掃視了一圈,轉身走向最近處的一個小二。他一步步走進,那小二一步步後退,直到捱到方桌,不能再退才停了下來,結結巴巴的驚恐道:“……這、這位大俠……有、有事好、好商量……小、小的……上有……”
“帶我去任宗錦的房間。”短短几個字,冰冷陰沉,嚇得小二渾身瑟瑟發抖,根本不知他問了什麼。
南嘯桓得不到回答,眼神一沉,再次重複了一遍:“帶我去任宗錦的房間。”
這下小二終於聽清了:“任、任公子?……”
“他身邊帶了兩個少年,約莫十二三歲。”
“那……那個啊!”小二被他的眼神看得更加結巴了,幾乎無法思考,“……任、任公子……已經結、結賬退房了……呃——!”
¸тt kǎn¸C〇
話還沒完,他發出一聲驚呼,雙腿一軟,砰的一聲無力癱倒在地。卻非男人對他做了什麼,而是那瞬間逼近的人影,以及那雙冰冷的長眸。
“——什麼時候?!”從喉間擠出這四個字,南嘯桓眼前陣陣發黑。
“一、一刻鐘之前……”
話音剛落,剛在還近在咫尺的人已然消無影蹤,只有屋外一聲響亮的馬鳴和遠去的馬蹄聲。
玄京北郊,陰沉的烏雲之下,蜿蜒的枯林小道上,一輛馬車自南向北徐徐而行,滾動的車輪碾碎地上鋪展的枯葉和碎枝,而懸掛在馬車前的風燈則散出溫暖昏黃的燈光,照亮了前行的道路。
一個少年披着大氅,坐在車頭,駕着馬車,哼着不知名的歡快小調。
車內,柔軟的貂皮上,半倚着一個俊秀的年輕男子,他靠在軟墊之上,不時輕呷一口端在手中的熱茶。他的身邊,還恭敬跪着一個年紀不大的冷峻少年,正低聲朝男子說着什麼。
他們三人便是離開玄京,駕車北上的任宗錦一行。半個時辰前,他們從京中客棧動身,之所以提前離去,原因有很多,然而最讓他擔憂的,卻是……
想到這裡,任赫偷偷瞄了一眼悠閒自得喝茶的自家少爺,眉宇間不由閃過一絲憂色。
“你啊,小小年紀不要總是愁眉苦臉的。”任宗錦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伸手在他額上輕輕彈了一下。
任赫摸着腦門,一時無語,小時候這麼做就罷了,現在他都這個年紀了,少爺這習慣怎麼還在?不由得扁扁嘴。
“時間差不多了,去換秋兒吧。”任宗錦吩咐。
“是。”任赫行了個禮,轉身行了幾步,眼看着就要彎身掀開布簾,卻聽幾聲“咕咕”鳥鳴,從車外傳來。
心中一驚,任赫一愣,下一刻刷的一聲竄出馬車,正看到任秋揚着笑臉逗弄着從空中飛落的白鴿。
“嘿,你看,它好可愛呢~!”少年回頭,對着任赫笑道,晶亮的黑眸熠熠生輝,閃着不加掩蓋的純粹快樂。
“……是‘小云’麼?”馬車內,任宗錦略帶疑惑的聲音響起。
任赫盯着眼前的白鴿,它的爪子之上,扣着一個小小的鐵環,上面刻着一個雲字,正是他們送到寰夜王府上的那一隻。而自己山莊馴養的這些特殊信使,任宗錦更是隻憑聲音,便可辨認出來。
“是。”任赫從任秋手上捉過白鴿,那白鴿甚通人性,也不脫不閃,反而低鳴着跳上他的小臂,惹得任秋哇哇大叫指控他“橫刀奪愛”。
而任赫看着手臂上的鴿子,眼中隱約藏着幾絲興奮。……這是說,關於二少爺,那邊一定有什麼重大的發現……
他壓不住內心激動,一改往日冷麪作風,揚着聲朝車內一邊喊一邊進:“少爺,怕是無羈樓那邊有什麼新的進展……!”
話音未落,馬車忽然一停,沒有任何準備的人禁不住慣性,身子一斜,差點滾落車轅,幸虧反應迅速,纔不至落得那般狼狽模樣。
“任秋!你搞什麼——?!”任赫壓着怒氣,回身扭頭喝道。
誰料駕車的少年沒有任何回答,只是呆楞楞的盯着前方。
任赫這才感到那不知何時出現的另一人氣息。
馬車前方,搖曳的燈火中,綽綽約約的陰影中,駛出一匹神駿非凡的白馬。馬上一人,藏青色的衣袍凌亂破爛,滿頭的黑髮披散在肩,不休邊幅,然而那挺得筆直的脊背和很容易就讓人聯想到冷硬岩石的雙眼,則是堅定、剛毅的。想來這樣一個男子,若非不得已,定不會這般模樣出現在別人面前。
“……南護法?!”任赫認出來人,低呼一聲。他對這個伴在寰夜王身後的人記憶深刻,這種男人,見過一次就絕不會忘記,更何況他可是親手給這人滿身的傷上過藥包扎過的。
男人沒有回答,只是翻身下馬,不顧任秋的視線、任赫的阻擋,彎身掀開車簾,看向車內的人,面無表情的沉聲低道:“……‘烏風液’,你有多少?”
此話一出,車內看到來人的男子即刻沉了臉色。
如利箭一般的目光直射向南嘯桓,任宗錦就那樣看了他許久,而被看得人也保持着那樣的姿勢,一動不動,彷彿石化的雕像。
“南護法。”任宗錦半晌終於收回目光,輕輕笑了,他從墊子上起身,彎着身幾步走出馬車,來到男人面前,“出什麼事了?”
他的目光沉靜而又淡然,含着特有的讓人心安的力量。
南嘯桓卻垂下眼簾,躬身抱拳,朝着任宗錦行了一禮,沉聲道:“時間緊迫,還望任公子成全。”
任宗錦不笑了,他又定定的打量了南嘯桓好長時間,然後扭頭,朝任赫說道:“給南護法把東西拿出來。”
任赫一聽,心中一凜,饒是一向沉穩冷靜的少年,也忍不住失色驚道:“少爺!”
“沒聽見我說什麼嗎?!”任宗錦冷下臉來,沉聲呵斥。
任秋顯是沒見過他這個樣子的,當即嚇得急忙扯着呆立不動的人爬進馬車。
“任公子恩情,在下感激不盡。”南嘯桓從袖子中拿出一個東西,拋到仁宗錦手中。翡翠製成的長形令牌,正面是貫日閣三個篆字,反面是一個壹。
任宗錦打量着手中的東西,聽得耳邊那乾澀低沉的嗓音低低說道:“算上這次,在下欠任公子兩條性命。這塊令牌,是在下的信物。他日若有人持此令上千夜宮,在下定當萬死不辭,竭盡全力達成那人的要求。”
任宗錦摩挲着手中玉令,沒有回話,彷彿在思考着什麼。
這時,任赫拿着一個小匣子來到任宗錦身邊。
任宗錦將其接過,打開看了一眼,又合上,讓任秋送到南嘯桓手裡。
待到南嘯桓看到匣子中整齊排列的兩排瓷瓶,一直壓在心頭的重壓終於得以幾絲減輕。他收好匣子,躍上白馬,最後對着任宗錦一拱手,便掉轉馬頭,就欲離去。
“阿錚,一月十六,我在集鳳鎮等你。”
隨着溫潤男聲響起,一隻白鴿撲棱棱的飛落南嘯桓的肩膀。
而馬上的男人,望着視野中的木匣,沒有否認,也無辯解,只是最終低嗯出聲,策馬離去。
待男人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任宗錦才轉身坐回馬車內,根本不管旁邊呆愣的兩個少年。直到一人坐了許久,車還沒動,纔有些疑惑的出聲催促:“秋兒?小赫?”
片刻過後,車簾被掀開,任赫鑽了進來,後面跟着意外安靜的任秋。
任宗錦一看任赫那張臉,無奈的低嘆一聲:“我們這還剩多少?”
任赫悶聲道:“還有三瓶。”
任宗錦似有些意外,挑挑長眉,訝異道:“竟然還有三瓶?”
“少爺!”任赫終於受不了的低吼出聲,剛一吼完就又立刻低下頭去,過了半晌才一步步走到男子跟前,帶着委屈,頗有幾分埋怨控訴的味道,“三瓶……只夠您半月用的。我們此行北上,少說也得一月兩月,您這樣……”
他話未說完,就被任宗錦截斷:“半月時間還不夠他們從家裡送些過來?”
“可是……”任赫猛然擡頭,顯然不贊同至極。
任宗錦看他一眼,然後慢慢搖頭。
“就算他是少爺您的弟弟,少爺您也不必如此不顧自身安危。誰知道他要‘烏風液’是幹嘛……”後邊一直靜聽的任秋終於忍不住插嘴說道,他皺着好看的眉頭,一副惡意揣測的樣子。
“能讓他暴露身份,過來找我,秋兒你覺得還是小事?”想起剛剛那人的模樣,任宗錦靠着軟墊,慢慢閉上眼睛,嘴角泛起一抹苦澀的笑意,“再說,那些藥劑,對我 ,也不過是多殘喘幾日,而對他,可是一條性命……”不,或許不止如此,那樣的神情……該是比性命還要重要百倍千倍的東西……
暮寒仲麼……
呵……
巫燁知道自己在做夢。
可或許做夢這個詞,不能完全概括他現在的情況。
他透過車窗看着許久不見的現代建築,看着燦爛陽光下穿着時尚、踩着高跟鞋三五成羣的年輕女子,看着行色匆匆來來往往夾着公文包利用走路時間打手機處理公事的上班族們,看着揹着書包騎着單車肆無忌憚大笑追逐的少年,然後再緩緩扭過頭,注視着身旁靠着座位疲憊揉着太陽穴的熟悉男人。
男人俊朗的面孔成熟了許多,和以前相比,少了幾分年輕的稚嫩,多的則是時間與經驗磨礪而出的沉穩霸氣。
輕笑着,巫燁在後座上伸了個懶腰,把頭靠在一起長大的竹馬肩上。
他最後的記憶停留在呼嘯刺耳的尖叫、孩童的哭鬧、劇烈的顛簸、搖晃的視線以及機艙內空姐強作鎮定的安撫。
而現在,巫燁苦笑着,半透明的指尖搭上謝天的胳膊,而那總是會在他這麼做時嬉笑的人,此刻像沒有察覺到般,沒有給予任何迴應。
什麼像……他根本就察覺不到。
奔馳的車子穩穩的停下,後門被人拉開,而一直閉眼沉思的男人睜開雙眼,彎身走出車廂,整整打得整整齊齊的領帶,邁步走進位於繁華街道上的一座高層建築。
而巫燁跟隨其後,仰頭感嘆着氣派宏偉的辦公大樓,頗有些懷念之感,畢竟他對這裡的印象,還停留在裝修階段。
謝天一路走入,所到之處,職員們紛紛點頭打着招呼,等到乘着專用電梯到達頂樓,見到恭敬候在門外的高大魁梧男子時,一路上皺着眉頭的男人更是氣不打一處來,吼了出來:
“難道我昨天說的話是屁話麼?!還是你根本就是聾了沒有聽見?!”說完,再也不看他一眼,徑直朝裡走去。
聽見自己好友如此口氣,巫燁好奇的打量着一路默默跟着謝天走到總裁辦公室的男人。他記得他,當然記得。畢竟這個人當了謝天五年的保鏢……呃,當然現在不知道是幾年了……在其他保鏢換了又換的情況下,這張唯一不變的面孔巫燁記憶很是深刻。黑髮黑眼、小麥色的皮膚、強壯的身軀、靈活冷靜的頭腦……而當年謝天是怎樣僱到這個戰鬥力非同一般的僱傭兵當自己保鏢的,這個中緣由,巫燁就不清楚了。對了……記得他叫……
“林!”看着熟練的把自己外套掛好,然後身影一閃,不知跑到哪裡的男人端着咖啡放到自己桌上,謝天再也忍不住的低吼出聲,他一把抓住男人的小臂,擡眼滿含怒氣的瞪過去,“你昨晚就睡在這裡?”
高大的保鏢臉上閃過一絲被抓包的尷尬,可誰讓他被眼前這莫名其妙生氣的人趕出來的時候除了一串鑰匙,身上連一美分都沒有。而三更半夜,無法聯絡到任何人的他,只好睡在這裡。好在這辦公樓有好幾間休息室,讓他倒不至於淪落街頭。
說不明的怒火憋在胸口,弄得謝天面色愈加猙獰。直勾勾盯着眼前的人看了半晌,謝天忽然鬆開桎梏,癱倒在寬大的椅子上,揮手示意男人出去。
這樣沒頭沒尾的質問,同樣沒頭沒尾的結束。林卻好似已見怪不怪,他恭敬的對謝天行了一禮,便退了下去。
而坐在辦公桌上,翹着二郎腿,摸着下巴的巫燁,則看着旁邊一見到男人身影消失,便瞬間頹廢下來的謝天,若有所思。
“可惡!”謝天狠狠踹了一腳桌子,不耐煩的拿起桌上一份文件看了幾眼,沒過幾秒,又刷一聲扔到地上,然後轉身扭了門把,進到裡間的休息室。
綠意盎然的公共墓地,靜謐悠遠,傍晚的陽光灑在林間,將地上兩人的影子拉得長長。巫燁隨意的四處看着,看着掩蓋在落葉塵土間一塊塊石碑,看着他們的生卒年月,猜想着屬於那人的年華是何等的精彩。
他不懼怕死亡,而能在死後,回到摯友的身邊,看看他的近況,了卻一點心願,他已經是極爲感恩的了。
兩年的時間,謝天將他們曾經討論過的許多東西付諸於行動,比如那棟擁有七千職工的全球五百強企業。過度的黑化只會招致慘滅的結局,只有黑白交雜,才能適應如今的形勢。他飛機失事的那一年,他們的漂白纔剛剛起步,而現在……巫燁想起不久前在謝天辦公室看見的那本商業雜誌,上面熟悉俊朗的面孔,可不就是這小子這幾年努力的成果?想想這半天來這人老老實實坐在辦公桌前看文件籤合同的樣子,巫燁就止不住想笑。
“許久不見了,燁。”謝天在一處墓碑前停下腳步,放下懷中的大把雛菊,而那張陰鬱了一天的面容上,綻開了今天第一個笑容。
“許久不見,小天。”巫燁走到謝天面前,與他面對面,輕聲回答。
“這幾個月沒來看你,你可不要生我的氣啊。”謝天將搭在肩上的西裝外套扔到沉默站立在自己身後的男人,然後盤腿坐在墓碑前,打了兩罐啤酒,自己拿起一罐,喝了一口,長長舒了口氣,“你是不知道,我最近這些日子真是累得像條狗……”
他用手揪着地上的青草,一邊抱怨一邊唉聲嘆氣:“真懷念以前有你在的日子啊!……那些老狐狸們,媽的,沒有一個好對付……有時真會覺得自己腦子完全不夠用啊!”
巫燁也在他旁邊盤腿坐下,就如過去那些歲月裡的無數次一般。他看着放在碑前的那瓶啤酒,瞪了謝天許久,最終也只能充滿遺憾的長嘆口氣。
“哦?讓你常動腦你不動,現在知道不夠用了吧?”巫燁瞅着愁眉苦臉的男人,調侃回道。
“……不準嘲笑我!”謝天又打了瓶啤酒,湊到墓碑前,用手指摸索着那幾個字母,他的臉上沒有悲傷,有的只是全然的放鬆和釋然。在隔了幾個月後,他是真的很開心見到老朋友,即使見到的只是個墓碑,“誒……話說回來,下個月我就要去中國了。你不是一直很想去那個國家看看麼……要是看到喜歡的地方,我在那裡再給你立個碑怎麼樣?……這樣你在那邊也能合法出入了……”
他一邊嘟囔一邊喝酒,短短一會,空的易拉罐堆了一地,隨着目光越來越渙散,他說的話也越來越不着邊。聽着他的胡言亂語,巫燁無奈的搖頭,酒量這麼差,就不要隨便喝,等會回去又要吐啊吐啊折騰死人。……呃,當然現在他是被折騰不到了。
謝天在巫燁的墓前待了好幾個小時,說了一堆亂七八糟毫無營養的廢話,才被林手腳並用的費勁力氣的拉回車上。
跟着謝天回家,看着他摔倒在自己房間牀上睡得跟死豬一般,看着林扶着他在衛生間吐啊吐,看着男人爲他端水擦臉,巫燁覺得這個世界變化的真快。好吧,早上他只是覺得兩人之間微妙的感覺很是好玩,那麼在看到醉醺醺的人一把拽過男人吻上去時,他就不能依然當作玩笑對待了。
他近距離的觀察壓在林身上吻得極其投入的好友,實在想不通怎麼短短兩年時間,這人就連性向都給換了?
待到那高大男人臉不紅心不跳熟練無比的把八爪魚似的男人從自己身上揪下塞到被子裡,然後淡定如常的關燈走出去後,巫燁好奇心不由更深了。
……
“你是認真的?”巫燁坐在黑暗中,喃喃自語。
“……誰曉得呢,哼。”牀上的人翻了個身,嘴裡嘟囔了一句。
“我覺得你是。”聯想起早上所見種種,巫燁基本可以肯定這風流了一輩子的男人是陷入情網了。他可從沒見過在情場上一向所向披靡、順風順水的謝天有哪一次會藉着醉酒的名頭來吃人豆腐。還是個大男人的豆腐。吃完了還怕被人發現,因此被人推開時也不敢再借酒裝瘋更進一步。
要知道,謝天醉酒快,醒酒更快,只要一吐,萬事OK。跟他做了這麼多年朋友,他手指一動,巫燁都知道他是真醉還是假醉。當然,剛纔這人確實是喝多了。
“屁!誰是認真的!”謝天恨恨的咒罵一句。
“話說,你也老大不小了……”巫燁倒在他旁邊,感嘆道,“也該找人定下來了。他倒也不錯。”
“你以爲誰跟你一樣只愛帶把的?!老子選擇多着呢!”謝天狠狠的揉抓着頭髮,在翻了幾個身後,煩躁的起身,習慣性的回嘴,下一刻,卻楞在那裡。
兩人四目相對,不止謝天,巫燁也楞住了。他完全搞不懂眼下的狀況,回魂這種事,怎麼一會能看不見一會又能看見了?!
“……我……”巫燁快速的組織語言準備解釋,誰料謝天盯着他五秒後,又重重倒在牀鋪上。
“呦,今天才看過你……你就跑到我夢裡來了?”謝天蹬了巫燁一腳,“不過別以爲這樣我就會讓着你!過去一點!擠得人熱死了。”
巫燁哭笑不得的看着身下KING SIZE的牀。……他姑且把這理解爲謝天許久不見的彆扭吧。
“我只是勸你,珍惜眼前人,莫要等到失去纔來後悔。”巫燁挪了大片地方給謝天翻身用,嘴上依舊在諄諄教導。
“又來。”謝天不屑瞥他一眼,“你要是真懂得怎麼談戀愛,何至於弄到這幾年身邊一個人都留不住?……纔不要聽你的。”他揮揮手,忽然眯眼一頓,像是突然記起什麼似的在枕頭下摸半天摸出一本雜誌,然後拿着書湊到巫燁面前,笑得神秘兮兮:“我昨天翻到一個帥哥,絕對合你的胃口! 你要是看上了,我負責給你弄到手!”
“哦~”巫燁挑挑眉,看着謝天嘩啦嘩啦翻到某一頁,然後用手指着上面一處:“如何?”
巫燁低頭掃掃,確是頗有本錢的英俊美人。深邃眼眸、立體五官、以及那一絲若有若無的禁慾氣息。可惜……
“眉毛不夠濃不夠黑、眼神太過妖孽太過誘惑、鼻子太挺太大……身材,唔……太沒有看頭了吧?”
巫燁一副這種都敢拿出現的口氣讓一旁的人表情越來越兇狠,最終,男人嘩啦一聲從他手中抽過書,冷哼一聲道:“說得一副煞有其事的樣子,有本事你把人拎來讓我瞅瞅!”
巫燁但笑不語,只是一個勁的盯着雜誌名字。熟悉的Playboy換成了Advocate……呵呵……
“看什麼看!”謝天過了半天才意識到對方在看什麼,就算紅着臉也要裝出一幅凶神惡煞的樣子,可惜這招對於巫燁來說太不頂用,於是炸毛的小獅子紅着脖子哼哼的從桌上翻了本子,尋了筆,然後扔到巫燁跟前:“畫出來!我今天倒真要看看,啥樣的人能入得了你的眼。”
巫燁拿着筆,腦海中的那張面孔愈發清晰。他微微閉眼,那張面孔如此真實……好似真的在哪有過那麼驚鴻一瞥……可惜了,自己當時怎麼沒追上去,既然如此心動……
拿起筆,他開始勾畫。劍眉、長眸、挺鼻、薄脣……一筆一劃,猶如刻在心中,怎會畫不出來?怎會絞盡腦汁?根本就如呼吸一般,如此簡單如此自然……
“喂!喂!這人是哪部電視劇裡的男主?”謝天支着下巴越看越有興趣,嘖嘖,這小子畫工一如既往的好,紙上長髮高束的古裝男人真如活人一般,他可不信這是眼前的人意淫出來的……
“南嘯桓。”最後幾筆結束,巫燁怔怔的盯着筆下的男人,幾個字從口中自發溢出。
“南嘯桓?”謝天跟着唸了一遍,他的中文是和巫燁一起學的,雖然沒有巫燁學的流利,將三個音重複準還是綽綽有餘的。
“……什麼?”他猛然擡頭,一雙藍眸全是迷茫,下一刻,他擰眉咬脣,捂着胸口倒在牀上。
“你怎麼了?”謝天緊張的湊到他的跟前,不明白前一刻還好好的人怎麼突然這副樣子。
“……疼……”巫燁咬着牙,全身上下都在疼,好似被千萬鋼刀同時插入身體一般。他無法抑制的顫慄,豆大的汗珠很快便溼了衣衫,腦中無數的思緒如翻起的浪濤鋪天蓋地的涌現衝撞……在那些快速掠過的畫面中,那個畫紙上的男人清晰無比……那一身黑衣、那恭敬跪下的身影、那無悲無喜的冷情雙眸……以及抓着牀褥關節發白的拳頭、顫抖之下的輕呼、極淺極淡的微微笑容……
嘯桓……
還有三哥、師傅、倚雷、卿顏、自效……那雖短,卻異常精彩的歲月……
模糊之中,他聽到有人在叫他。
寒仲!寒仲!!
主上……
失去的記憶終於一點點全部迴歸,許久,他慢慢強撐着身體坐起,朝着謝天伸出雙手,將人緊緊實實的抱在懷裡。
“小天,好好照顧自己。”巫燁看着自己漸漸透明的身軀,柔聲說道,長長的睫毛輕微的顫抖。
“惡,矯情死了!”謝天也將人攬住,嘟嘟囔囔道。然而許久不曾接觸的懷抱讓他心安,他最後還是慢慢閉了雙眼,聞着那熟悉的味道,揚起一抹笑容。
“你放心走吧,這兩年,沒有你我不照樣過得很好……只是有時候,實在有些寂寞。不過安啦,寂寞什麼的,又死不了人的,照樣吃好喝好睡好。倒是你……在下邊過得怎麼樣?”
“比你好吧。”巫燁鬆開謝天,靜靜的盯着他,笑着說道,“雖然常常有丟掉性命的危險,但好在我福大命大,倒是滿新鮮的體驗。而且……”他拿起自己畫的那張紙,交到謝天手裡,“我找到留在身邊的人了。這下,你可不能再拿這說事了……”
“不公平!”謝天嗷的大喊一聲,衝上去將人壓倒在身下,發泄着掐他咬他,“這古典美男子還是給我吧!看你笑的這麼奸……”
“你不是不喜歡帶把的麼?”巫燁被他撓得形象全無,大笑不止,喘着氣回道。
“老子什麼時候說過這話了!”謝天一副完全沒有聽說過的無辜模樣。
“不行!這個不能給你!”巫燁雖然還在笑着,眼中卻是少見的認真堅定,他望着紙上的男人,彷彿宣誓般的說道,“他是我的。”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將他從他巫燁身邊搶走奪去……
“切!誰稀罕!你的就你的!朋友妻不可戲,這道理我還是懂的。”謝天楞了幾秒,隨後嗤笑道。
巫燁用微笑給予肯定的迴應,此刻,他的身體已消失了大半。
謝天卻像沒有看見似的,原本還想在說些什麼,卻在聽到敲門聲時緊張的一躍而起,飛快的翻下牀去,去開門前用脣語給了巫燁一個無聲的信息:等我一下,我很快就回來~
黑髮藍眼的俊美男子,笑着點點頭,然後注視着那熟悉的背影走到門外,扭動門把。
——再見了,小天……
消失的前一秒,巫燁喃喃低語。
而在那一瞬,彷彿心有感應的男子驀然回首,看到的只是一片徐徐落在地板上的薄薄畫紙。
……
“主上!”
無盡黑暗中,那是男人欣喜若狂的低呼,雖然乾澀、喑啞,卻不容錯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