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整個大魏的風氣便是如此,一些高門的女兒家會些騎射功夫,也就沒什麼不好了。
據說拓跋燾的妹妹武威公主便有一身好騎射功夫,一箭雙鵰也曾有過,她今年才十四歲,便開得弓射的箭,繼承了拓跋鮮卑家的武勇,那如今這些女兒家在這裡嬉戲射箭,也沒什麼出奇。
獨孤諾和賀穆蘭跟着那女扮男裝的少年朝着人羣所在的方向走,間或遇見幾個人,看到這少年的打扮都露出一副訝然地表情來,顯然是被她的裝扮嚇到了。
能在這幔帳裡戲耍的都是自家親眷朋友,想來認識這“少年”的也不少,但大多因爲各種原因,並沒有說破,只是忍不住對她指指點點,對着她身後的兩個男人也有各種怪異的神色。
女孩被衆人的指點弄的有些面熱,不過腳步卻是不停,一直朝着人羣而去。
“真是對不住,連累你了。”
獨孤諾只是有傻氣,又不是真傻子,知道她一個女孩女扮男裝原本想溜出去的,爲了他們不得不又返了回來,被人指點不說,跟着兩個男人亂跑的口徑一定會這麼留下了。
“沒什麼,他們也就說說閒話,都是自家人,不會太過分。”那少年豁達地擺了擺手,“只要不說到我面前讓我聽見,我就當不存在。爲別人的話把自己氣的半死,不值!”
“正是如此!”獨孤諾眼睛大亮,“我也是覺得許多人很沒意思,一件簡單的事情從他們嘴裡說出來複雜的要命,有時候只能當聽不到,否則被曲解了意思還無法辯駁,只能自己生悶氣。”
賀穆蘭在旁邊莞爾,弄半天這兩人大概是經常被人在背地裡說閒話的,竟都學會了“充耳不聞”這一招。
少年沒有理他,大概嘴裡說的豁達,心裡其實也很煩亂。但她畢竟是個守信的人,當領着他們到了人羣之中時,指着一個穿綠衣服的少女說道:“你看那個穿綠衣的,便是李家的酈娘了。”
她帶他們來的地方離射箭的女孩們還有一段距離,站着的大多是男子。這裡站着的男子大概和“少年”不熟悉,見到他們湊過來也沒露出什麼不正常的神色,反倒友好地對他們三人頷了頷首。
賀穆蘭和獨孤諾卻不管這些,當即運足目力往那邊一看,莫說獨孤諾,便是賀穆蘭也都眼睛一亮,心中叫了一句“好”來。
女孩子射箭,自然不像男人那樣拿個靶子射靶,一來不夠風雅,二來顯不出本事,也容易丟臉。
她們玩的是“折柳”,尋了一棵不太高的樹,在枝頭懸掛了不少物件,有的是簪子、鐲子,有的是香球、宮絛,大概都是各家女孩從身邊拿出來的彩頭,零零散散掛了一樹,這些女孩們就拿着弓箭,去射那掛着物件的繩子,若是射斷了或者是碰到了掛着的東西,那彩頭就歸這個女孩。
能讓她們貼身帶的都是好物,這也算是一項變相的“交換禮物”,女孩子們都玩的高興,站在三十步遠的,一個個舉着弓箭衝着那梅樹上射箭。
“哎呀呀,我看着你那薰香球好久了,你竟捨得把它拿出來。看我把它射下來!”王家的嫡女王佩蘭拉着弓瞄了半天,凝神靜氣地射出一箭,向着高處的薰香球射去。
那香球是純金累絲的,這個年代,累絲和拉絲的技術是頂級的技藝,整個魏國找不出幾個金匠會這個本事,能掛在梅樹最上頭幾層,一定是很好的東西了。
可惜王佩蘭的本事沒她的嘴那麼厲害,大概是年幼又是女子,力氣弱了點,箭剛剛射出去,獨孤諾就可惜地說道:“哎呀,飄了。”
女扮男裝的少年看了獨孤諾一眼,再繼續看去,果然見王佩蘭的箭飛到一半綿軟無力地往下一垂,沒飛到那梅樹上頭,只擦過了梅樹下面掛的最矮的一截宮絛。
王佩蘭臉上頓時有些掛不住,腆着臉說:“哎喲,一定是風吹的,怎麼到一半換了方向呢?”
掛香球上去的是崔家的女兒,乃是崔浩弟弟的孩子,在家行六,東西是宮造的,她是崔家女,門第最高,不好拿差的,就把身上佩着的香球摘了下來。
她射箭的本事也不錯,可也沒臉射自己的愛物,不過見到別人射不到,心裡也總是舒服一點的。
崔六娘笑了笑,和左右的下人說道:“香球沒射到,不過宮絛卻是碰到了,快叫下人給她摘了送過去,否則她要臊了,說不定還要哭鼻子!”
她這話是玩笑,下人卻不敢怠慢,梅樹邊守着的爬樹人立刻三兩下上了樹,用剪刀剪了那根宮絛。
王佩蘭也不挑,拿到宮絛眼睛都笑眯了,馬上就忘了薰香球。
“王家女郎天真爛漫,真是可愛的緊。可惜年紀小了點……”
賀穆蘭身邊一個公子哥兒對着王佩蘭評頭論足,“不過看她的身段圓潤,再過幾年也是個豐滿的女子,倒有些可惜。”
時人或以健壯爲美,或以纖瘦動人爲美,很少有喜歡圓潤的。
獨孤諾和賀穆蘭運足目力看去的時候,身着綠衣的李酈娘剛剛提着弓箭走出來。她拿的是一把牛角長弓,看弓力卻是一把男人常用的弓,和王佩蘭用的短弓不同。
李酈娘應該是早有準備,身着一件水綠色的騎服,窄袖收腰,加之她身量比一般女孩高挑,更險的是長身玉立,英姿颯爽。
“她總是想要做到最好。”
“少年”喃喃自語道:“這騎服應該是早就從家裡帶來的,就算不射箭,也要騎馬的。也是,她配了那樣的人家,總要亮一下自己的本事……”
就算她自己不滿意這婚事,還是不願意別人說她不好,或是讓別人覺得她不甘心的。
賀穆蘭和獨孤諾不知道少年在說什麼,而且離得遠,也看不清長相李酈孃的長相,可就這爽利的氣質,已經符合大部分鮮卑男人的審美,難怪李家那麼有自信的要把這位姑娘嫁到獨孤家去。
賀穆蘭這個女人尚且欣賞她的利落,獨孤諾的眼神就更加期待,連脖子都伸長了幾分。
只見李酈娘大大方方的走出來,往後又退了二十步,站在離梅樹五十步的地方,輕輕吐出一口氣來,拉動了弓弦。
錚……
一聲絃動的輕響發出之後,離弦的箭快速地朝着梅樹上方射去。
“她看中的也是香球?”
獨孤諾凝神一望,驚訝出聲。
那樣的香球,他家裡也不知道有多少個,這宮造之物雖然難得,但對於獨孤家來說,也不過就是給女孩子玩的玩意兒,他眼見着一個兩個姑娘都對那香球有意思,不免有些詫異。
也是酈孃的運氣不好,冬季多風,突然颳起了寒風,那北風一吹,箭頭立刻往下一墜,沒射中香球,倒蹭到了一枚金鎖片,啪嗒一下掉了下來。
底下立刻有下人撿了那個金鎖片,跑過去遞給李酈娘,卻見她忘了那金鎖片一眼,半天才拿過來,丟給身後的侍女,顯然是非常不高興。
這便是氣性大了,遠沒有之前的王佩蘭心性好。
賀穆蘭嘆了口氣,看了看身邊的獨孤諾,心中很是爲他惋惜。
但凡這樣的女孩,一定是掐尖好強的,凡事都想做到最好,心中也有自己的目標,一旦不如她意,就比能力不高的更加難過,甚至會失態。
她要對自己的婚事沒主意還好,要是心中有喜歡的人家了,被許配給獨孤諾,一輩子大概就該不舒坦了。
獨孤諾卻沒想那麼多,只是“哎”了一聲,然後惋惜地說道;“她沒想到會颳風,一點餘力都沒有留,真可惜!”
獨孤諾不擅長算計,也沒有城府,可一身功夫是獨孤家出身的名將們紮紮實實打下的基礎,眼光也厲害,一下子就看到了竅門。
“這位兄臺一直品頭論足,想來騎射功夫不錯,不如也下場去射一射?”旁邊一個青年見他老是說個不停,諷刺地說道:“說不定還沒李家娘子射的好呢。”
“咦?男人也能去嗎?”獨孤諾嚇了一跳,“樹上掛的都是女人家的玩意兒,有什麼好射的?”
幾個男人頓時“嘿嘿”地謔笑了起來,有一個年紀大點的,立刻指着獨孤諾說道:“看你還是個嫩雞/吧?到這裡來的,哪個是沒有婚配的?你以爲這些女子掛了滿樹的貼身物件是爲了什麼,還真是什麼彩頭吧。”
他指點着另一邊從者如雲的貴公子們,“你且看着,等她們不玩了,她們的兄弟們就要出來收場了,到時候誰家的男女看對了眼的,把東西射了走,誰也不知道那樹上的東西是哪個女郎放上去的,得了也算是一段緣分。都是五姓之人,得了也不會亂拿出去,若日後真因爲這彩頭得了姻緣,還是一段佳話。”
“你懂的好多!”
獨孤諾一臉恍然大悟地看着這個年紀大的,“我還沒問,不知阿兄是哪家的郎君?”
“好說好說,家父是鄭信,我單名一個惠字,此番是陪家中弟弟來的。”這人姓鄭,自然是五姓之中滎陽鄭氏的子弟,不過他說陪弟弟來的,又遠遠站在男孩和女孩們的另一頭,肯定就是對這些女郎都沒有興趣,做個陪客而已。
賀穆蘭正在感慨這時代戀愛自由,居然還能搞出這麼多明堂,就爲了最後弄出個“天定”的佳話,這邊這個姓鄭的已經轉頭開始問他:“看你也是儀表堂堂的郎君,不知是哪家的好兒郎?”
獨孤諾張口才說出一個“獨”字,賀穆蘭立刻拉住他的手臂,一指前方,岔開話題道:“看那邊,那香球被人射下來了!”
這一聲叫喚頓時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衆人往那邊看去,卻見一個氣質冷豔的少女丟下弓箭,拿着那個香球,轉手就給了身邊的王佩蘭。
王佩蘭十分高興,抱着那女子的胳膊又笑又跳。
另一邊的李酈娘大概是有些惆悵,看着王佩蘭如此輕鬆便得償所願,臉色越發的不好了。
到底是未出閣的少女,再有涵養城府,在“競爭”這種事上也放不開。
離得遠,依舊是看不見射中香球那女子的相貌,卻能見到一雙濃眉。她的個子比酈娘還要高挑,骨架也要大一些,穿着一身紅衣,就像是一團火在燃燒。
頭髮也不是烏黑的,在陽光下照着,竟有些發褐。
“是王家那位,嘖嘖,她能射中是正常的,畢竟有那麼一位孃親和舅舅!”鄭惠露出不屑地表情:“射的好有什麼用,旁人也不會因爲她會騎射就把她娶回家去。”
獨孤諾和賀穆蘭都對他的話不明所以,他們身前的“少年”卻冷着臉瞪了鄭惠一眼,罵了他一聲“庸俗”,還沒等到鄭惠發怒,她就對身後的獨孤諾二人說:“她們那邊大概是結束了,我幫你們去傳話。”
果不其然,隨着最大的彩頭被射下,女孩子們都沒了興頭,隨便射了幾箭,大多還是射不中的,三三兩兩嘻嘻哈哈後,這些女孩便笑做一團,各自找交好的女伴,去玩投壺之類的遊戲了。
只是看起來不再在意“射柳”的那邊,其實還是有不少家中的下人盯着,大概是想知道自己的東西最後被哪家郎君得了去。
別的女孩們都和女伴們一起去玩了,只有那紅衣女子身邊只有王佩蘭一人,王佩蘭被遊家娘子叫了半天,想要過去,似乎是又放不下身邊的少女,那紅衣女子輕笑了一下,將王佩蘭往前一推,讓她過去不必掛懷自己。
“那紅衣女子這麼高,不像是漢人?”
離那些女郎越來越近,其他女郎都三三兩兩離開了,只有紅衣女子孤零零地站在那裡,玩着手中的箭支,獨孤諾見那紅衣實在顯眼,看了看,總覺得她的身量太高大,不像是尋常漢家姑娘,忍不住脫口問出。
“長得高怎麼了?你長得高,你便不是漢人嗎?”
“少年”沒好氣地刺了他一句,成功讓身後的獨孤諾摸了摸鼻子。
她說的沒錯,他還真不是漢人。
賀穆蘭很想說一句“素和君也不高,可也不是漢人啊。以身高來區分民族,實在是太可笑了”,又怕漏了身份,只好把話又吞了肚子裡。
“你說的也沒錯,那王家姐姐,母親和舅舅確實不是漢人。”少年大概覺得氣氛太沉默,走了幾步又繼續說:“你們難道不知道王家的那個‘叛逆子’嗎?她便是王家那位叔叔和宇文家女兒的孩子。”
賀穆蘭和獨孤諾都不知道“叛逆子”是誰,卻都知道宇文家的事情。
鮮卑有六部,昔年慕容鮮卑和宇文鮮卑爭奪地盤,最終被慕容鮮卑所滅,因爲宇文鮮卑和拓跋鮮卑世代交好,多有通婚,所以被前燕所滅的宇文一族有許多人就逃到了代國來投奔拓跋鮮卑。
這一支留下的人丁凋零,地盤也沒了,但拓跋鮮卑的首領依舊很欣賞他們的武勇,賜給他們部落和草場,這一支宇文鮮卑就慢慢在北魏發展了起來。
如今軍鎮武川的鎮軍將軍,便是宇文家的人。
不過就家世來說,宇文家雖然每代都有極強的武將頂門立戶,但確實底子太差,莫說鮮卑八大族,就連素和、爾朱這樣的豪酋之族都比不上。
李家想要嫁女兒到獨孤家去已經算是驚世駭俗了,原來太原王家之前還曾有過“叛逆子”娶過宇文家的女兒!
鮮卑族譜從父系,這女孩按血統來,還真不算鮮卑人,難怪會在王家的交友圈子裡。
說話間,他們就被領到了射柳之地前的空地上,到了這裡,就有不少人認出這“少年”了,就連那紅衣少女都看了過來,怔了一怔。
這少女長得不算典型的美女,濃眉鳳眼,面若桃李,倒有些林青霞年輕時的樣子,讓賀穆蘭一見了心中就說不出的親近。
這時候審美觀是喜歡鵝蛋臉的女孩,長得略微方臉的女孩算不得出色,顯得太過剛毅,可賀穆蘭來自後世百美齊放的年代,自然能欣賞不同的美來,忍不住多看了那紅衣少女幾眼。
誰知道這女孩感官極爲靈敏,見賀穆蘭看他,立刻冷眼掃了過來,面沉如水,顯然覺得賀穆蘭輕浮了。
“九……九郎,你怎麼又瞎胡鬧?”
紅衣少女也認識這“少年”,但大概不算親密,也只淡淡問了一句。
這被叫做九郎,也許是九孃的姑娘似乎也很怕她,僵了僵以後纔開口:“我想去前面見見我哥哥,好久不見了,他又不願意來,我只能偷偷去見他。”
紅衣女子眼神柔了點,似是勸她:“既然過繼給了別人,就是別人家的嗣子了,他不來自有不來的原因,你去了,會給他添麻煩。”
她說話硬邦邦的,勸慰的話也不太好聽,可“九郎”卻很服她,低下頭悶悶地哼了一聲:“我知道了。阿姊還幫着我,等回家,又要累她捱罵了。”
賀穆蘭和獨孤諾被兩人的對話弄的一愣一愣地,待那紅衣女子的目光移到了他們的身上,“九郎”這才說道:“我要替阿姊傳句話,這兩人到那邊去太扎眼了,我讓他們在這裡等着。若是有人問起,勞煩雲阿姊幫我遮掩遮掩。”
紅衣女子又看了他們幾眼,既不說好,也不說不好,繼續玩着手中的箭支,但九郎卻知道她這是應了,扭過頭去問獨孤諾:“我去幫你傳話,但酈娘不一定會過來,你到底姓什麼叫什麼?”
“你是酈孃的……呃,弟兄?”
獨孤諾注意到她之前的話,忍不住張大了嘴。
居然是小姨子?
連賀穆蘭都嚇了一跳。
“是,所以你快點說啊!”
獨孤諾僵了一下,走到她身邊,在她耳邊悄悄說了一句話。
誰料他的低語聲剛出,九娘嚇得倒退幾步,駭然道:“什麼?你竟是……你到底怎麼進來的!”
果然和其他人說的一樣,是個莽撞之人!
“我確實想見她一面,勞煩你傳個話。”獨孤諾微微低頭,“除了這次,我再也找不到機會私下見她了。若她願意,等會我在那棵梅樹下等她。”
獨孤諾指了指不遠處一棵蒼老的梅樹,枝幹虯結,可以遮掩住一個人的身影,四周又空曠,若是有什麼不對一眼就能看見,倒是挺合適的。
九娘將獨孤諾看了又看,最終還是一咬牙。
“好,我幫你去傳話,希望是外人都看錯了!”
至於外人看錯了什麼,誰也不大明白。
九娘也顧不得自己穿着男裝,快步地朝着酈孃的方向走去。獨孤諾抓了抓頭,滿臉緊張地望着賀穆蘭。
“將軍,你陪我去好不好?”
“你和女兒家說話,我去當燈籠嗎?”賀穆蘭好笑地搖頭:“你自己去,問明白了回來,若她不見你,也不一定是看不上你,你不要弄的這麼緊張。”
“哦。”
獨孤諾見賀穆蘭不肯去陪他,摸着後腦勺看着那棵梅樹,像是看着什麼龍潭虎穴,最後還是邁了步子。
只是若是他不同手同腳的話,大概賀穆蘭還以爲他是鼓足勇氣了,只可惜獨孤諾同手同腳走出去幾步的距離,就被自己左腳絆右腳,摔了個結結實實。
他這樣人高馬大的個子,摔一跤那真叫驚天動地,就算不是這樣,好生生一個人走着走着被自己絆摔倒也是件有趣的事,一時間無數人看了過來,其中就包括不遠處的盧七娘。
盧七娘對有個大男人摔倒也是抱着看笑話的心情去瞧熱鬧的,可她視線往那個方向一掃,立刻就看到了賀穆蘭!
這一眼,立刻嚇得盧七娘渾身冒冷汗,兩腿一軟,站都站不住了。
“七娘,你怎麼了?”
盧七娘身邊的崔家女郎見她面如金紙,如臨大敵的樣子嚇了一跳,這個表妹平日裡是最穩重不過的,哪裡見過她這個樣子?
“阿姊,阿姊……”盧七娘靠在崔家女郎的身上,渾身哆嗦,“那個殺星來了!那個殺星來了!”
遠處的賀穆蘭還不知道自己已經被人識破了身份,正無聊的看着一羣高門子弟提着弓箭射着樹上那些女兒家的釵簪金釧,對他們良莠不齊的箭術心中嗤之以鼻,她甚至還看到一個塗脂抹粉的,連射三箭都不中,氣的當場就撕了衣襟。
也有箭術不錯的,射下了心中想要的東西,握着就四處張望,希望從各家小姐默默注視這邊的表情裡看出是誰的東西。
賀穆蘭冷淡地朝着各家郎君們張望的樣子,看到盧七娘的眼裡卻像是一個擇人而噬的惡魔在尋找着自己的獵物。想到她的兄弟也在這羣郎君裡,盧七娘壯起膽子握住崔家女郎的手。
“阿姊,那邊那個簪着木簪、穿着石墨色長衫的男人,就是上次帶着親兵闖了崔家的歹人!他化成灰我也認得!”
雖然只是一眼,但滿身血跡、面目猙獰的賀穆蘭卻害盧七娘做了好多天的噩夢,每一天的噩夢裡都是那個小將若沒救下自己,自己如何被賀穆蘭踩成爛泥,或者一刀劈下的場景。
無數次身首異處的噩夢讓盧七娘對賀穆蘭產生了深深的忌憚,只是餘光掃過,全身都在戰慄。
崔家娘子虛虛地扶着盧家表妹,見她身子還在顫抖,再一聽她的話,立刻柳眉倒豎地朝着她暗指的方向找了過去。
只見一個眉目並不起眼的男人直挺着站在那裡,看站着的姿勢,倒有些像是家中那些家將,只不過更加淵停嶽滯,很難生出惡感。
不過是個有些氣勢的普通人罷了。
“你沒看錯?不是說身高八尺,虎背熊腰嗎?”
崔家娘子的伯父是崔浩,那一日卻不在崔浩府上,只是後來聽到有人說起此事,都把那花木蘭說的是凶神惡煞,恍若不是這樣的兇星下凡,是不可能闖到戒備森嚴的崔家裡去的。
崔家因爲這件事,在士族中很是丟了臉,連帶着崔家的幾位兄弟和家人都對花木蘭同仇敵愾。
苦就苦在這件事還是拓跋燾授意的,在此事之後,崔浩辭謝了家中大部分的門客,閉門深居簡出,倒像是改了性子,也沒有追究花木蘭的過分。
崔浩甚至還好好的教導狄葉飛,連這次出來做客都讓家中子侄帶着狄葉飛,如今還在外面和其他士族的子弟交際。
但這件事卻讓其他不明所以的崔家人十分憋屈,說起花木蘭來一個個咬牙切齒,大有“此仇不報非君子”的意思。
崔家六娘受兄弟影響,一說起花木蘭就恨不得抽他一頓纔好,聽到盧七娘的話,立刻怒不可遏。
“他居然敢摸到這裡來!不過是一鮮卑軍戶出身,居然敢闖我們的帷幔,他以爲這是柔然,隨他來去不成?”
盧七娘怕他要死,崔家娘子卻是不怕,當場叫了下人來,要他們去點齊家將,再找其他交好的人家借人,就說裡面混進了外面不三不四的人,要給花木蘭一個難看。
若是崔家其他人做這種事,未免有公報私仇的意思。但崔家娘子不同,她只是個女兒家,裡面混進來一個外人,她不可能自己出面去解決人家,求其他人家幫助是天經地義的。
再說她只是個女人,若此次賀穆蘭真的在這裡吃了個虧,冷不防被人拿住了丟了臉,也不能拿個女人怎麼樣。
崔六娘也不怕他怎麼樣,她今年就要定親,平時都在深閨,花木蘭再厲害,也殺不進她夫婿家裡。
“他哪裡是虎背熊腰,你莫看他長得不起眼,我見過他一劍劈裂了家將的盾牌,那盾牌是精鐵鑄就,只給他一劍揮下就變了形了,那要多大的力氣?”盧七娘一想到那日賀穆蘭的瘋狂就害怕,“崔家家將尚且擋不住,我們家的恐怕更不行,好姐姐,你要抓他,怕是要去李家借人了!”
她想了想,又說道:“王慕雲的侍衛是他舅舅送的,宇文家的人也厲害,不如也去……”
“我可不去找她借人。”崔六娘直接打斷了她的話。“我去李家那借,遊家和鄭家應該也帶了不少人。那次花木蘭帶了十幾個人,如今孤身一人,還能給他跑了?”
李家世代將門,隨便一個家將提出來,都是以一敵十的好手,她信任李家之人的本事,便不肯朝王慕雲示弱。
盧七娘一邊心中實在害怕這殺星,一邊又隱隱覺得這麼多人也不一定是他的對手,還可能給花木蘭惹禍,心中有些後悔把這事告訴了崔家娘子。
可崔家娘子卻興奮於終於可以大仇得報,雖沒想過殺了花木蘭,但好好折騰一番羞辱羞辱卻是想着的,當即派出心腹四處借人。
她排行第六,卻是從全族算的,在這麼多女子中,她身份高,年紀最長,其他女郎聽說帷幔裡混進來一個鮮卑人,而且還是身份不明的歹人,頓時驚得花容失色,立刻借人借兵,又派人去前面把家中的兄弟找來。
另一邊,李九娘找到了酈娘,在她耳邊附耳說了什麼,酈娘似乎是很詫異,朝着她手指指的方向看去,只看到獨孤諾左腳絆右腳,好生生走路摔一跤的樣子,頓時連連搖頭,顯然是不答應。
李九娘又說了不少話,又指了指那梅樹後,酈娘定睛看去,只見那人高馬大到有些蠢笨的青年又站了起來,像是逃跑一般朝着那梅樹後面躲去,頓時眉峰緊鎖,顯然覺得這種事、這個人很荒誕。
李九娘連連跺腳幾次後,酈娘大概是怕拖着惹出什麼事來,便伸出手指點了點妹妹的額心,帶着幾個侍女朝那梅樹而去。
帷幔之中並不拘着男女之間攀談,只要帶着下人就好,李酈娘離開走了,也不是很顯眼。
李家還有一個姐姐也在此地,不過她早有定下人家,開春就要出嫁了,此次來是作爲“長者”陪着弟弟妹妹們的,她見李九娘穿着男人衣服有些不悅,可在大衆廣庭之下換衣服太過出格,只好讓幾個侍女帶她先下去,防止她再亂跑。
當崔家女過來借人時,是找李家長女商議的。聽說帷帳裡混進來了外人,她也不敢懈怠,立刻點了幾十個家人給崔家人,又派人去找李家的女孩回來,約束在身邊她才放心。
可憐賀穆蘭等在原地正是百無聊賴,卻見有十幾個身着武人打扮的漢子不動聲色的朝自己的方向摸過來,頓時一凜。
對於敵意這種東西,她是再熟悉不過了。
奇怪的是,一直安靜在她身旁把玩着牙箭的紅衣少女也擡起了頭來,對着賀穆蘭看了一眼,開口問她:“衝你來的?”
賀穆蘭知道她也察覺出來了,苦笑着說:“我倒是希望不是衝我來的,不過看樣子好像真是衝我來的。”
不但那十幾個人,另外幾個方向又有不少人走了過來,尤其是北面來的那些人,各個眼射精光,顯然是在戰場上下來的,每個人都極爲精幹。
賀穆蘭飛快的思考了起來,會在這裡給她麻煩的,到底是何方神聖?她在這裡一向低調,最高調的那一次也不過是……
“是崔家的家將,還有遊家的,李家的,鄭家的。我姑姑不在,否則王家的人應該也來了。”紅衣少女掃了一眼,“看來你得罪的人不少。”
“原來是崔家的人認出我來了。”
賀穆蘭嘆了口氣,她那天那麼大張旗鼓,被人認出來也是正常。她卻沒想到自己換了衣服,又儘量不做聲,還是被發現了。
說話間,崔家人已經趕到,他們雖是家將,但因爲今天來的有太后和宗室,都沒有帶利器,全是哨棒木棍一流,這次來的崔家家將大多是崔浩弟弟家的,沒見識過花木蘭的厲害,率先提棍就劈。
“好!打死他!”
崔家娘子緊張的握着拳頭,眼睛眨都不眨的看着那邊。
這樣的動靜自然是驚動了許多人,一些世家公子驚慌失措的去找自家姐妹,擔心她們有什麼不好。還有些膽子大的四處打聽,想知道發生了什麼。
只有極少數的公子立刻找了能做武器的東西防身,以防是有什麼歹人混進來作亂,好歹能夠擋上一擋。
至於逃跑什麼的,這些女人都沒撤,他們還要保持風骨,不可能馬上就逃,總要看看動靜。
賀穆蘭行事想來乾脆爽淨,決斷極快,可此時一見十幾根棍子從各個方向敲了下來,當真是進退維谷,一瞥之間,她手中連個武器都沒有,可棍子卻已經到了眼前。
她正準備不顧形象地打滾避開了,卻見眼前紅影一閃,十幾根棍子通通停住,不敢再敲下來。
竟是紅衣少女站在了她的面前。
這些崔家和其他人家的家將自然認識這個少女,崔家立刻有個家將叫了起來:“王家娘子,這人是混進來欲行不軌的外人,請你退讓一下,若是誤傷了就不好了!”
雖然嘴裡客氣,但這些家將似乎也不是很忌憚這個“王家娘子”,大有你不讓我真的打的意思。
這少女從腰間抽出一根鞭子,隨手這麼一抖,便伸展開來,原來她竟是把蛇皮鞭子當做腰帶作爲裝飾,她一身紅衣,這蛇皮也是紅褐色的,竟沒發覺。
她提了鞭子,站在賀穆蘭的面前,微微挑了挑眉。“我答應了別人,要照拂他一二。我不願失信,也不想擋着你們辦差,你乾脆把我擊倒,然後再去傷他,我絕不報復。”
這話說的也是有趣,可顯然沒人覺得有意思,那幾個家將不敢揮棍,李家的家將卻擔心自家小姐的安危,準備提棍先把她撂到一邊去,不傷了她。
賀穆蘭從穿越到現在,還沒躲在哪個的背後過,這一番心頭滋味亂七八糟,見李家人真的提棍就朝着紅衣少女的腰間掃去,頓時再也無法忍耐,閃身出去一把抓住那掃過來的木棍。
“要傷便傷我,去找其他不相干的人幹什麼?無非就是我闖了崔家那些事罷了!”
她動作極快,又有意立威,伸手奪過那木棍,李家家將只覺得手中一股大力拉扯,木棍就被奪了出去,剛剛大驚失色,就見到這“歹人”做出一件更可怕的事情來。
“太輕,不趁手。”
賀穆蘭原本想搶個木棍做武器,到了手上才發現這棍子太輕。
她冷眼看着那家將,當中將那寸圓的木棍一把折斷,擲與地上。
“要想打到我,得找精鐵做的棍子。”
這一下當真是讓滿帷帳的女郎們嚇得心臟砰砰跳,有些當場抽着氣就要捂住眼睛。
盧七娘突然想起那天這個將軍的可怕,眼睛一翻,就要暈過去了。
崔娘子看到表妹的慘態,再見李家人吃了虧後僵住,忍不住大聲厲喝了起來:“你們還愣着幹什麼,這樣的人還敢留在這裡?還不給我拿下!”
崔家人立刻擡棍要打,賀穆蘭輕輕推開紅衣少女,閃身避過幾下,擡起一腳踢過去,立刻將一個家將踢飛,倒在地上再也起不了身。
其他幾個崔家人害怕花木蘭的武勇,竟有些不敢上前。
賀穆蘭趁此機會向着紅衣少女說道:“這武器不趁手,借女郎的鞭子一用。”
紅衣少女也是乾脆,把鞭子拋出去,直接退了幾步。
“你竟有這般好身手,是我自不量力了,還想護着你。鞭子送你了,我的東西不借人。”
隨着賀穆蘭鞭子到手,一場惡戰也在這邊打了起來。只見賀穆蘭舞動鞭子,遠挑近抽,雖不殺傷人的性命,但她力氣極大,鞭子又是好物,遇上之人無不或無力擡手,或無力提足。
賀穆蘭左衝右突,已經抽翻了許多家將,一些閨秀們原本還心中害怕,見到賀穆蘭這般乾脆利落的漂亮身手,忍不住把那捂住眼睛的手縫開的更大些,再大一些。
一些好武的年輕公子更是不例外,他們原本就覺得這人就算再厲害,這麼多人圍着也要束手就擒了,結果卻發現此人竟然好生生站到了現在,倒是一羣家將不能近身,怎麼不心中技癢,想着若是自己能在他手下走過幾招?
賀穆蘭揮舞着鞭子毫無力竭的樣子,那些家將卻都是卻打越害怕,越打越心驚,尤其是李家人和其他幾家的人本就是被人借來的,不欲爲外人拼命或丟臉,總想着他就一個人在這裡,就算耗也耗贏了,就以自保爲先了。
賀穆蘭威風凜凜,多出奇招,加之拳腳功夫不弱,若有近身上前想要偷襲的,立刻擡起腳來踹個飛起,許多世家公子見到她的妙招忍不住大聲喝彩,喝彩完之後才記起來這個也許是敵人,爲他喝彩不免有些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可再一看左右,都是叫好的,哪裡顯得丟人?也就隨着或拍掌或叫好,倒顯得這些家將像是小丑一般了。
紅衣少女原本只是遠遠地看着,再見到賀穆蘭明顯沒有練過鞭法,卻把她的紅蛇鞭舞的殺氣凌然,頓時見獵心喜,眼睛越來越亮,面色越來越紅潤,她心中已經打定了主意,就憑着賀穆蘭這一身功夫,哪怕是個殺人犯,也要想法子要了去,在她身邊做一個家將親兵。
賀穆蘭一個人確實力量有限,沒一會兒背上就吃了一棍。好在獨孤諾聽到不對勁從梅樹後跑了出來,再一看是賀穆蘭被一羣人圍攻,頓時大喝一聲,什麼未婚妻子也不管了,更顧不上自己剛剛纔被人發了好人卡,立刻發足狂奔,衝上前揮動拳腳,掀翻兩個家將,和賀穆蘭彙集到一處。
兩人背靠背,獨孤諾頹然問道:“花將軍,是不是我又連累了你?”
賀穆蘭看着圍過來的人越來越多,幔帳入口之處也開始不停進來武人,一顆心登時沉了下去,知道自己大禍已經釀成,今日這個臉也要丟了,只得無奈地寬慰他:“你過去惹的禍大概不少,不過這次是我連累你了。”
“啊,原來不是我。不是我更好,你爲了幫我纔來這裡,我也幫你一回。”
獨孤諾挺直了身軀,朝着圍過來的衆人喝道:“我是獨孤家的獨孤諾,你們若再上前一步,別怪我獨孤閥不客氣!”
這裡許多人都知道李家和獨孤家有意聯姻之事,忍不住朝着李家人看去。李家的家將頓時面色爲難,騎虎難下之際,心裡把崔家人罵了個遍。
他們來的時候,可沒人說要擒拿的是誰。能讓獨孤家的公子以身犯險也要相護的人,哪裡會是什麼普通貨色!
“別管他!不傷他就是了!抓了他身後那個登徒子打一頓!”
崔家娘子繼續指揮。
猛聽得崔家家將首領一聲令下,兩隊崔家的家人又提着棍子打了下來,賀穆蘭原本一個人還能支持一下,如今顧着獨孤諾,反倒束手束腳,加之漢服寬袍大袖,實在是麻煩,如今也顧不得那麼多了,打了幾下後直接脫了長衫,捲起袖子,就要動真格的。
她長衫下是鮮卑人緊身的胡服,倒襯的她身材頎長,氣質不凡,原本不怎麼顯眼的相貌,卻更讓她有種說不出的獨特。
她當衆脫衣,許多小姐掩住口輕呼,王慕雲已經準備動用自己的人馬了,猛聽得一聲大喝。
“誰敢動手傷他!是我請他進來查探情況的!”
正是一臉冷意的素和君帶着幾個白鷺官走了進來。
“長舌小人!”
紅衣的王慕雲見到素和君,眉目更冷。
“兇惡婆娘!”
素和君見賀穆蘭不遠處站着王慕雲,脫口而出。
賀穆蘭卻沒想到素和君都驚動了,正想着無法下臺。卻見帷幕那邊氣喘吁吁跑過來幾個年輕男子,身後跟着一個熟悉的身影。
“發生什麼了!什麼歹人進來了!”
崔謀是崔六孃的親兄弟,一接到消息就跑了過來。崔家諸子弟武藝都只是平平,有人想起崔家那個高車徒弟來,就請了他做助拳之人。
狄葉飛正和一羣公子哥熬得無聊,被人請去幫忙,立刻像是找到救星一樣離開了宴席,可一到了此地,沒見到什麼歹人,倒見到一個熟悉之人來。
“火長,你怎麼在這裡?”
“狄葉飛?”
‘那綠眼的美男子是誰!’
猛然間,無數女人的臉上都飛起了紅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