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太子的計劃,狄葉飛將在年後將扮成女裝,從項縣出發,以“狄姬夫人”的名義回到西域。所以他要在南方再待上月餘。
只待他回到敦煌,換上那位真正的夫人,真正的通商之路就開始了。來自西域各國和西北的貨物將在狄葉飛手下的保護中安然的抵達中原腹地,然後通過袁家的關係進行販賣,在以數倍甚至十數倍的價格出手後再換成南朝特有的漆器、用具和絲綢等物,輾轉回到西邊去販售。
這真是一本萬利的生意,從古到今,有官方參與干涉的通商都會獲得暴利,太子晃就算再不得皇帝的寵愛,如今太子的招牌還在那裡,自然有無數的臣子下屬替他去辦成此事,並且從中牟利。
不過這件事和已經賀穆蘭無關了,接下來的時間,她要帶着阿單卓回家過年。
“他日再見,不知何時。”狄葉飛換回了一身男裝,在項縣外送別賀穆蘭。“你不去那位殿□邊,我很高興。我認識的花木蘭若是蹉跎在宮廷裡,怕是所有的同僚都恨不得一頭撞死了……”
“只是一想到日後你我幾乎毫無聯繫,我在黃沙的盡頭拼盡全力,而你卻在鄉間甘於做一農婦,我就有強烈的不甘。你原本可以出將入相,叱吒風雲的,而如今……”
狄葉飛上前一步,緊緊抱住了賀穆蘭。
有什麼東西落了下來,潤溼了賀穆蘭的肩膀,也灼傷了她的心間。
如同悶哼一樣的聲音從她的頸側傳來:
“花木蘭,你爲什麼是個女人。”
如果你不是個女人,我就不會承受這般的相思之苦,惆悵之恨。
如果你不是個女人,我就能和你並肩而戰,攜手同行。
如果你不是個女人,人世間就不會多了那麼多無主的將士,沒人認領的孤魂,史書上必將留下你的聲名……
賀穆蘭心裡也很難過。
這樣一個人格魅力強大的女性,若生在她的時代,必能找到屬於她的領域,推動整個時代,改變不少人的人生。但她恰恰出生在北魏年間,這個即使女性地位超然的鮮卑政權,也不敢說讓能讓一個女人真正進入朝堂的時代。
男女之別,有時候根本不來自於力量和身體的差別,而是來自於人心的甄別。
“這種話,就不要提了。”千言萬語匯成一句嘆息。“你我總歸還是朋友,我雖不能出將入相,叱吒風雲,卻衷心祝願你能一路高升,飛黃騰達。”
她的眼光無意間掃到了狄葉飛頸項的肌膚,被衣服藏起來的地方真是白嫩動人的很。
啊咧咧,一下子跑偏了。
“雖然這世上長相及你的女人大概不多,可總歸是有的。等你閒來有空的時候,不妨找找吧。”
賀穆蘭自己也被逼婚過,自然知道對於這種可能是不婚主義的人來說,這樣的提議有多麼無聊,所以她也只略微提了一句。
狄葉飛雖然不完美,卻勝在真實。他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也會爲了目標努力,勇往直前,永不回頭。
對於古代的小姐們來說,這樣有上進心又有處事手段的郎君,其實才是良配。
“花木蘭。”狄葉飛咬牙切齒地擡起頭。“你真是蠢笨如豬。”
呃,美人梨花帶雨也是挺美的。
就是脾氣太壞。
嗯,皺着眉頭擦淚的樣子也很美。
好吧,她收回剛纔的話。
怕是古代的小姐們,遇見這樣一個男人,恐怕只會自慚形穢吧。
太子拓跋晃沒有來,只是託狄葉飛帶了一封書信。
也許是因爲被“花木蘭”以那樣的方式打了屁股,又被強烈的嫌惡過,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該如何平靜的再面對這樣的“花姨”。
信裡的內容很簡短,大概的意思是他如今才十五歲,若僥倖沒有中途夭折,日後的時日會很長。他希望能找到一個可以告訴他錯在哪裡的人,並希望可以改正它。若是花木蘭改變了想法,他會一直等她。
這幾乎就是道歉信加求賢令了。賀穆蘭想了想,將這封信仔細的放入懷中,卻沒有什麼迴應。
“信我收下了,和太子殿下說,我會好好考慮的。”
若是幾日前,賀穆蘭大概會讓狄葉飛回去謝絕太子的好意,可是經過了陳節和她的那番談話,說沒有受到觸動,那一定是假的。
也許是因爲她是一個外來者,所以她對這個世界完全找不到歸屬感,就和現代也有許多人批評着“社會不公政府黑暗”一樣,批評歸批評,弊端歸弊端,即使看到了還是不夠,完全無從下手,也沒有那個膽量和魄力下手。
所以從古到今,這個國家的變革都是自上而下開始的,每個人都迫切的希望出現一位曠古爍今的仁君,以大刀闊斧、雷霆萬鈞的氣勢頂住壓力,進行改革。
賀穆蘭的眼界決定她看見了這一切,悲哀與這一切,卻不知道該如何改變。
正因爲她看的太多,想的太多,反倒不知道如何做了。
但陳節不同,他是一個從眼前做起的真正英雄。
無論是對花木蘭也好,還是對盧水胡也好,他的眼界不開闊,只能看到很小的那一部分,那他就先從自己看到的一部分做起,然後再做其他他能做的到的事。
這幾天賀穆蘭也在思考,她想,歷史之所以會進步,可能並非因爲出現了幾個“曠古爍今”的大人物,而是有許許多多的“陳節”在一起推動,纔會一直往前發展。
陳節是魏國人,希望魏國永遠強大和平,所以他去做他覺得該做的事。
她能做什麼呢?如果說她在努力維持着一切不變,用以保持“花木蘭”的存在,那她自己的存在,究竟要靠什麼來維繫?
所以她把信揣回了懷裡。
她要再想一想。
狄葉飛見賀穆蘭居然把信珍而重之的塞進了懷裡,面色也是一喜。
只是送別之人不少,他也沒有再說什麼。
陳節要和賀穆蘭一起回花家,取些財物添置糧食和禦寒的衣物,然後再繼續北上,阿單卓自然也跟隨。
來時熱熱鬧鬧,分別時,竟這般寂寥嗎?
狄葉飛久久地凝視着飛揚起塵土的道路,看着那三人三騎跨馬抖繮,隨着越影“咦嘻嘻嘻嘻”的嘶鳴聲,漸漸消失在人們的視野中。
從營郭鄉到項縣時,總覺得時間不夠,恨不得快一點,再快一點。但事實上兩地相隔並不遠,哪怕再慢再慢,也要不了兩天。
可歸程的時候,卻覺得這條路長的出奇,雖然半天就到了那座有着神神叨叨光腳和尚的寺廟,可總覺得已經走了很久很久。
大約是沒有了阿鹿桓等白鷺的咋呼,趕路的時光也變得漫長起來。
大概是路上誰也沒有先說話的緣故,所有人只埋頭騎馬,氣氛一直沉悶的很。阿單卓還牢記着提醒賀穆蘭避開那條捷徑,因爲破廟另一邊的木橋還未修好。
但到了破廟外那個被石頭堵起來的山谷時,賀穆蘭突然來了興致:
“走,我們去找那位枯葉小和尚討杯苦水喝喝,休息休息。”
山寺裡空無一人,阿單卓進去大開嗓門吆喝了半天,竟是一聲回答都沒有。
結巴的小和尚、光腳瞎眼的老和尚都不見了,就像是來時的邂逅猶如一場大夢,現在夢醒了,只照見現實,不見夢影。
‘是因爲我們發現了他們,所以他們不敢再待了嗎?’
可是他們不會會出去嚷嚷這裡還有兩個和尚沒還俗的人啊。
也許,這兩個和尚也嚇破了膽,除了佛祖,誰也不敢信了吧。
“花姨,怎麼辦?”
阿單卓爲難的看着山寺,陳節更是滿臉茫然。
行路一般突然繞了個方向,到了這麼一個荒無人煙的地方,任誰都會茫然。
“回去吧。”
賀穆蘭摸了摸腰間的糧食袋。
好可惜,這次給他們帶了沒有葷油的胡餅呢。
***
離開山間野寺後,回家的速度就更快了。許多人都認識花木蘭那匹神駿的戰馬,在花木蘭奔馬走後,不住的指指點點。
阿單卓和陳節一左一右跟在花木蘭的身後半個馬身,三匹駿馬風馳電擎般的進了營郭鄉,待奔到自家的屋門前,卻沒有看見花小弟熟悉的身影出門來迎接,花木蘭頓時心裡一驚。
往日裡馬蹄聲還沒到門口,花小弟已經出了屋了。如今還沒有出來,難不成出了什麼事?
賀穆蘭心中一凜,滾鞍下馬,三步兩步衝回家門口。阿單卓和陳節也覺得不對,一個提劍一個舉槊,三人如臨大敵的走到房門口。
砰!
賀穆蘭將門一腳踢開。
“你腿上的舊疾雖然已經無藥可治,不過好在你陽氣旺盛,對你壽命卻是沒有什麼折損……”
“唔,你這媳婦的肚子裡是個男孩,福澤綿長,應該是個經常交好運的孩子……”
門被賀穆蘭一腳踢開,兩扇門板頓時搖晃的猶如破紙片一般。賀穆蘭還保持着擡腳的姿勢,傻乎乎的和屋裡正扭過頭來的白鬍子老公公打了個照面。
這人是哪裡來的,爲何看上去好生熟悉?
難道是給弟妹看胎相的郎中?
“木蘭?你啥時候回來的?”花母袁氏從火塘邊站了起來,嘴中絮絮叨叨:“好生生踹門做什麼,外面風颳的這麼大,快把門關上!”
賀穆蘭收回腳,回身招呼阿單卓和陳節進門,三人一進了屋,堂屋裡頓時擁擠了起來。只見火塘的旁邊圍坐了花父、花母和房氏,那白鬍子老公公正笑眯眯地坐在房氏旁邊,手中摸着她的肚子,那情形說不出的猥瑣。
“阿爺,阿母,阿弟,弟妹,我回來啦。”賀穆蘭微笑了起來,又拍了拍身邊的阿單卓和陳節。
“陳節你們認識的,他要在我們家住上幾天再北上;阿單卓今年在我們家過年。”
“這個好說,人多熱鬧。”袁母已經習慣了女兒的舊交不時上門來拜訪,只要不像上次那樣一來十幾個大人加一堆隨從,家裡都好招待。
“對了,木蘭,這位道長是從平城過來找你的,在咱們家等你好幾天了。”
道士?
怎麼沒見頭戴道冠?
賀穆蘭納悶地往那白鬍子老公公的方向望去。
那白鬍子老公公一下子站起身來,賀穆蘭才駭然的發現此人身材瘦長,竟高出自己許多。先前他的身子被房氏擋着,又前傾在查看房氏的肚子,竟然完全沒看出來。
但凡老人,總是習慣性佝僂着背,花父今年才五十有餘,平常也慣是如此。這老人雖鬚髮皆白,明顯年紀不小了。卻鶴髮童顏,腰板挺得筆直,花母在他身前被襯得矮小的可憐。
此時已經是深冬,這老人卻穿着一件黑白藍三色的怪異袍子,袖口極爲寬大,看着都四處漏風。見賀穆蘭終於正色視他,他振袖一抖,雙手從袖中伸出,左手抱右手,掐了一個漂亮的“子午決”:
“花將軍別來無恙,嵩山道人寇謙之有禮了。”
寇謙之之名一出,房間裡抽氣聲不停,那房氏嚇得一聲“哎喲”,盤坐的小腿頓時抽起筋來。阿單卓“哎呀”一聲,手上的劍掉了下來,叫腳趾砸了個正着,花小弟更是嚇得喚了一聲“天師”,稽首在地。
猶如被某種魔咒打開了秘密的大門,突然之間,賀穆蘭眼前完全陷入了黑暗。
****
怎麼回事?
我在走路。
我在哪裡走路?
這是賀穆蘭第一次有這樣的感覺。以往她每一次回溯花木蘭的記憶,就猶如高高在上的俯視着這個人的記憶,從來沒有這般的感覺。
就如同這是她的腳,這是她的手,她如今被裝在一個人的軀殼裡,能如此自然的瞭解她的想法,作出她的動作,卻清楚的知道這不是自己。
左右都是石壁,建築像是還沒有完全完成,帶着一種簡陋和漫不經心的樣子,她甚至看到有一段屋頂還沒有合好,隱約能見到天上的月光。
即使是有火把,這個地方也怪暗的,原來是在晚上啊。
她聽到噠噠噠的走路聲,等晃過神來,才發現噠噠噠響的是自己的靴子。這樣腳後跟和前方包了鐵的鞋子她看獨孤諾穿過,原來她也有嗎?
會不會腳臭啊?
她正穿着全套的兩檔鎧,被迫的跟在一個人的身後。
此時她纔像是終於學會說話一般張開了口:“陛下,你到底要帶我去哪裡?”
什麼陛下?
拓跋燾嗎?
“去救你的命。”
前面那穿着黑色長衫的男人回過頭,兩道冷電似的目光在她臉上轉了兩轉,賀穆蘭終於看到了他的面容。
三十來歲的年紀,微褐頭髮,濃眉大眼,高鼻闊口,一張四方的國字臉,顧盼之際,極有威勢。
“陛下,是想要延年益壽嗎?”
“我當然是想要延年益壽……”
聽到這句回答,賀穆蘭突然感受到從胸腔裡突然涌起的一股極大的挫折感、世界就快塌下來的虛脫感、還有無邊的背叛感。
她是真的十分難過。
可是她怎麼會還沒有倒下去呢?她雖然想停下腳步放聲大哭,雖然想坐下來大聲吼叫,但她卻只是默默無言地走着。
如果她是“賀穆蘭”,此時應該不管不顧的調頭就走纔對,然而,這個人是花木蘭,所以她只能繼續走着。
“我當然是想要延年益壽……但是花木蘭,比起那個,我更想你能活命。”黑衫男人腳步不停。“雖然你變成了個女人,我拓跋燾昔日的誓言依舊算數。我欠你三條命,當初你不要做我兄弟,後來你又不要做我的貼身禁衛,你現在連榮華富貴都不要了,我便保你一世安寧。”
是了,他一直沒有稱呼自己爲“朕”。即使漢臣們如何極力的要他改掉往日的稱呼,可是他除了聽從別人稱呼他“陛下”,“天子”以外,似乎並沒有過去和舊交親朋們“你、我”的稱呼。
那隻像是隨口說出來的話,卻奇異的讓她那一顆心從地獄一般的冷酷中轉回了人間的溫度。
漫長的甬道里沒有任何人出現,他們直直走了兩刻鐘,才終於到了這座建築的中心。
和四周依然還在修葺、連到底這座建築是什麼都不知道不一樣,這座廳堂明顯已經修建完畢。四周的牆壁和廊柱上篆刻着日月星辰的圖案,正中央白色的臺階彷彿通天的階梯那般直直地延伸上去,賀穆蘭站在廳堂中,一眼可以看見天上的那輪圓月,大的彷彿觸手可及。
這下雨,難道不會漏水嗎?
賀穆蘭站在廳堂裡,腦子裡想的居然是這樣的問題。
“走罷,寇天師應該在靜輪臺上等我們許久了。”拓跋燾見她並不邁腳,眼中精光暴亮,重重哼了一聲:
“怎麼,我堂堂一國之君,若要奪你那點先天陽氣,難不成還要用騙的不成?”
賀穆蘭感覺自己彷彿有些惶恐的開了口:“不敢,臣只是被這靜輪天宮的氣勢震撼到了而已,一時間難以回神。”
“寇天師建了這麼多年,也就這靜輪臺修好了,若是凡人看了都不能被震懾,還如何去交感天神?”
拓跋燾見花木蘭回過神,也不再說什麼,領着花木蘭一步一步的踩着登天梯向上步去。
拓跋燾的背影極其魁梧,賀穆蘭先前看到的寇謙之身材也極爲修長,卻沒有他這種英氣勃勃的豪邁之氣。自古北方大地,尤其是胡族之中更是頗多這種身材壯碩之人,但像這樣只是一擡腳一動身就能讓人感受到迫人的壓力的,賀穆蘭還從未遇見過。
‘這是她的陛下。’
‘是爲之徵戰、願意爲之平定四方之人。’
發自內心的喟嘆油然而生,花木蘭低下頭,一步一步以虔誠的姿態登上天台,登上平城最高之處。
一輪圓月之下,身着九色上清法服,頭戴原始寶冠,環牙板法器的寇天師手持一柄紫杆拂塵飄飄然而至,此時的他卻是披着一頭黑髮,只是面容蒼老,不似年輕之人。
見到花木蘭和拓跋燾終是站到了靜輪臺上,他一掃拂塵,微笑道:“老道靜候多時了。”
他今年已經七十有六,自稱“老道”,毫不過分。
“花將軍,你身上先天帶有一股至剛至陽之氣,是以你自小神力,體內的力氣似乎無窮無匱。但你畢竟是女人,至陽之氣在滋養了你的筋骨之外,也讓你的體質發生了改變。”
“所謂孤陰不生,獨陽不長,你以一女子之身得到這樣的先天之氣,本該早早夭折,偏偏不知爲何你卻依舊活了下來,只是陽氣盛而陰氣竭,所以你一無癸水,二不似尋常婦人般體態妖嬈。如今至陽之氣日盛,再這樣下去,不出五年,你必暴斃而亡。”
“這些話先前老道已經和你說過,你卻不以爲然,只認定若是天命如此,你亦欣然承受。如今陛下願意以天子之身助你拔除至陽之氣,事情或許還有一線轉機。”
他捻鬚一嘆:“只是此事古往今來從未有人做過,我這靜輪天宮並未修成,能否引神入體,還未得之。但陛下一意想要救你,我即爲國師,又是臣子,只能鼎力爲之,是生是死,就看你的造化了。”
陽氣主殺伐,花木蘭是一女子之身,堪堪能壓制住日漸增長的殺氣,沒有淪爲只知殺伐的怪物。但陛下畢竟是男子,若讓這陽氣入體,就算能爲之所用,怕日後脾氣也少不得變得暴烈起來。
這般逆天改命,究竟是禍是福,實在是難說。
“敢問寇天師,陛下可會有所損傷?在下不過微如芥子,當不得陛下以萬尊之軀相助。”
賀穆蘭感受到自己的聲音變得更加沙啞了,她甚至因爲莫名的情緒而微微顫抖。能夠活下來的欣喜和可能會連累至尊之人的不安相互交織,讓它的腦子簡直就要爆裂開來。
寇謙之自信地笑了起來:“呵呵,花木蘭,此事但凡對陛下有一絲損傷,我便提也不會提上一句。最差的結果無非是從此你魂飛魄散,三魂分離,七魄無主,淪爲不死不活之人。那股先天之氣非一般人可以駕馭,我欲以真龍之氣爲引,將它引到陛□上,替陛下滋養身體,穩固精元,非但無害,而是有益。”
至於性格會變得暴烈之類,寇謙之絕口不提。
在他看來,爲君者殺伐決斷並非壞事,先天陽氣雖然厲害,卻在紫薇之氣之下,總不會妨主。
“那便任由天師安排。”
拓跋燾更是毫不囉嗦,在問過如何去做後,直接登上了靜輪臺上的“日臺”。
寇謙之指引着花木蘭登上“月臺”,自己則站在天台中央的星臺上,開始掐指做法。
寇謙之是天師道的道首,在宮中常年辟穀不食,又經常爲求雨祭祀扶乩請神,天相往往相應,甚是靈驗。加之講經論道,施術弘教,深得拓跋燾的器重。
此人卻有真本事,只見他信手往天上一招,也不見有何咒語和動作,天上的明月便暗了一暗,反倒是旁邊的星子亮了起來。
所謂月朗星稀,可此時明明是一輪滿月,月光卻漸漸減弱,以至於星月同輝,實在是難言的異象。
拓跋燾每每見到這種天相,對寇謙之的敬畏之心便更勝一分,對於自己改國號爲“太平真君”、修建靜輪天宮以祈大魏風調雨順,國運昌隆的決定更是肯定不已。
只是漸漸的,寇謙之的神色也凝重了起來,他將拂塵插在腰後,卻從腰下摘下一面牙板,再不像剛纔一般只捏法決,而是開始號令起什麼。
一時間狂風大作,迷得她睜不開眼,只能看見一柄青碧色的牙板被高高舉起,隨着寇謙之的號令發出瑩瑩的綠色光斑。
即使這真是障眼法、迷神術,這老道人也還是算有幾分本事。
拓跋燾望着寇謙之的表情越來越狂熱,賀穆蘭卻覺得自己的眼前越來越朦朧模糊。
寇謙之的號令聲像是從天空中傳來一般震盪着她的耳膜,讓她頭暈腦脹,一句又一句聽不懂的話語直直射入她的腦海裡去,讓她只覺得自己的四肢五骸都在被人不停拉扯,幾乎是要飛散開來。
這痛楚是如此強烈,就像是被人活生生千刀萬剮,賀穆蘭感到不知從而來的風在自己身側吹拂而過,一時間,她不知是風颳得她這般疼痛,還是體內那股無名之力將她拉扯的這般痛苦。
那痛苦還在不停的延續,無論是花木蘭還是賀穆蘭都沒有受過這般的苦楚,就在寇謙之一聲接一聲,一聲接一聲的號令聲中……
——她終於暈了過去。
***
再次恢復意識,賀穆蘭已經站在了一片無邊無際的白色光芒之中,隱約可見靜輪臺的輪廓。
她從小不相信鬼怪誌異之說,否則後來也不會在法醫這一行一干若干年。但這一次,她是真真正正的被嚇到了,什麼先天之氣,引神入體,什麼命該暴斃,魂飛魄散之說,都彷彿在耳邊不停縈繞,提醒着她這時間真有魂靈鬼怪。
越是篤信科學之人,乍一逢這種詭秘之事更是頭腦混亂不堪,她一邊提醒自己這一切都是虛妄,一邊又忍不住有些擔憂的望着四周:“有人嗎?有沒有人?”
不會那什麼老頭做法失敗,弄的她也要被困在這裡吧?
寇謙之的身影無聲無息的出現在賀穆蘭面前,和爲她“引氣”時不同,此時的他便赫然剛剛相見時鬚髮皆白的模樣,而非“引氣”時的黑髮黑鬚。
賀穆蘭有些怔怔地看着突如其來的老道士,忍不住還是問出了口:“最後究竟是成功了,還是失敗了?”
“我以爲是失敗了。”寇謙之微笑着說:“但看到你,我又不知道是失敗了,還是成功了。”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什麼先天之氣,魂飛魄散……”賀穆蘭皺着眉頭。“是你把我弄到這裡來的?”
“天道之事,玄妙無比,又豈是人力可以參透。”寇謙之搖頭道:“我六十歲上學會‘望氣’,常人的命相氣息,大多一望便知。當年我初見你,並不知你是女子,只是倘若男人身上擁有你這種先天之氣,又是心性堅毅清明之輩,大多都是天生將帥之才,或成爲鎮守一方的名將,或位極人臣,以武力撥亂反正,匡扶社稷。”
“所以當年我見你忠心大魏,又心性良善,便暗自欣喜,以爲大魏順應天命,所以上天才降下你這種千年難遇一次的良才,爲陛下掃蕩四國,一統江山而來。後來你數次救陛下與爲難之中,更是堅定了我這種猜測。”
寇謙之見賀穆蘭聽得認真,心下也鬆了一口氣。“再次見你,你已經可以獨領一軍,我和你匆匆一面,雖察覺出你命格極爲古怪,但你身上的陽氣卻日益增長,讓我無暇多想。想來是你在殺伐中鍛鍊了出強大的武力,戰場上的安全卻是無虞,既然不會危及到性命,我便沒有細想,更沒有刻意與你結交。”
他那時還沒有像後來那般被人敬爲“天師”,貿然說出這些誇讚之言,反倒容易被人說成結黨營私。他與崔浩過往甚密已經頗受人臧否,若再牽連到軍中,怕是和君王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信任也要蕩然無存了。
“再相見,已是數載後,你自報身份,這時我們才發現你是女人。可笑我自負‘望氣’之術無人能及,卻連你是男是女都看不出來……”
“這一番你以女人之身擁有至陽之氣,卻不是位極人臣、出將入相的福氣了,就算你沒有暴露身份,等女人陰氣最盛的那幾年過去,你也只能落得將星隕落的下場,給世人留下一陣嗟嘆。”
“我真活不了幾年?”
賀穆蘭原以爲自己還得在這大魏熬上幾十年,這一下這麼個神棍告訴她,她根本活不了那麼久,她的茫然比枯葉寺裡還要更甚。
“難怪那瞎眼和尚說我‘魂魄不固,意識不清’,理應暴斃於壯年。”
“什麼瞎眼和尚?”
寇謙之好奇地詢問。
賀穆蘭一五一十的將自己在枯葉寺的見聞說了,又着重說了那老和尚枯禪的樣貌和打扮,以及身邊跟着的小和尚。
“竟是惠難。他居然沒死。”
寇謙之一怔之後撫掌大笑。“妙妙妙,此人不死,佛門不滅,我終究不必做這個罪人。”
賀穆蘭根本聽不懂寇謙之在說什麼。她看着四周白茫茫一片,心中慄然,“寇天師,這裡是哪裡,我又爲何是這副摸樣?”
她指了指自己身上的鎧甲和鐵靴。
若此處是魂靈所在之處,那她應該是賀穆蘭的樣貌;若此處是她的意識空間,那她更應該是自己的模樣。
可現在她看看自己,身材打扮,沒有一處是自己的樣子。
“你本就該是這幅模樣。”
寇謙之的臉上浮現出一副高深莫測的笑容:“那一次做法失敗,你昏迷了三天,我元神大傷,鬚髮皆白,只有陛下有龍氣相護,安然無恙。你醒來之後忘了此事,我與陛下商議過後,認爲既然無力迴天,你必將命不久矣,還不如糊塗的過了剩下的幾年,好歹能了了心願,快活一場。”
“但你離開之後,我夜觀星象,卻見天象朝着動亂的方向發展,與此同時,陛下的性子一天比一天暴烈,若不是神色清明,龍氣未損,我幾乎要以爲他被邪氣入體。這時我已經隱隱覺得不對,卻苦無頭緒……”
“半年前,天象大變,白鷺官又上報你生了一場暴病,我和陛下都以爲你大限已至,陛下更是悲痛不已,誰料沒有多久,白鷺官又說你急病突愈,自己好轉了起來,我便派人去細細打探你的消息,得知你果然好轉,嘖嘖稱奇。”
賀穆蘭面色一僵。
半年前,正是她剛剛穿越來的時候。
那時候她幾乎每天都要被自己嚇一跳,見到誰,誰的記憶就胡亂的涌入腦子裡,以至於半個月內她都不敢胡亂去看東西,就怕自己的腦子痛死。
“我……我不是花木蘭。我來的時候,花木蘭已經不見了。我繼承了她的記憶,替她小心翼翼的守護着身體……”
“你是賀穆蘭,也是花木蘭。”
寇謙之打斷了賀穆蘭的話。
這下,賀穆蘭簡直駭個半死。
“你,你竟知道我叫賀穆蘭!你莫非能掐會算,能預知未來不成?”
“非也非也。”寇謙之似乎也很傷腦筋,不知道該如何讓賀穆蘭瞭解,“所謂‘道’,便是無可名狀之物,無法以言語說清。否則我們道家也不會苦苦追索,苦覓‘道’的真意。”
“天將降你這般的名臣良將,卻生錯了性別,讓你有志不得伸長,原本該因你而被影響的天下局勢也成了泡影。這是天道之過,必會損有餘而補不足,是以我想將你的先天之氣引入陛□內,順應天意,取長補短,便能彌補一二……”
“誰料天機深不可測,自有其他方法彌補。我雖偶窺天機,卻不敢妄稱得道之人。如今像你這般三魂俱分,卻不但不死不癡,過去、現在、未來混亂交織,糊成一團的情況,我也不知該如何是好……”
“花木蘭還在嗎?”賀穆蘭將他的話一字一句的記在心裡,只待回頭再慢慢細想。“你說過去、現在、未來混亂交織,那我現在到底是未來,還是現在?花木蘭到底在哪兒?”
“你便是花木蘭,花木蘭便是你。你便是過去、現在,亦是未來。”寇謙之對賀穆蘭伸出手。“該說之事,我已經說與你知曉。無論是過去、現在還是未來,都還要靠你自己編織纔是。”
賀穆蘭看着寇謙之的手,只愣愣的看着他。
“太子也好、陛下也罷,這天下皆因你位置不明而受到了影響。我在嵩山得到天授,以爲北方即將大治,吾道將興,所以才應世而出,誰料世間還有這般奇事,至陽的武曲星之氣居然降到了一個女人身體裡,衆星也遲遲無法歸位。”
“如今我將盡力彌補我的過失,撥亂反正,還望你也能儘快找到自己的位置,回到你的原位之上……”
“握住我的手吧,我帶你離開這太虛幻境。”
賀穆蘭猶豫的伸出手,輕輕搭在了寇謙之寬大的手掌上。
只是一瞬,賀穆蘭眼前霎時間亮了起來,花父花母和房氏還保持着受到驚嚇的表情,阿單卓叩拜在地上,所有的一切都像是被凝固了起來。
就在賀穆蘭眨眼的一瞬間,時間彷彿一下子被按動了播放鍵,阿單卓迷茫的坐起身子,抓着腦袋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賀穆蘭的耳邊幽幽的傳來寇謙之的聲音:
“天道已經改變,世事變化無常,你若想知道花木蘭去了哪兒,不妨來靜輪天宮找我。”
呃?
她在做夢嗎?
“木蘭,你怎麼傻站在那裡……遊縣令家那位表弟和狄將軍怎麼沒跟你回來?”
“阿母,阿母,我腿抽抽了!”
“天啊,阿姊,快幫我媳婦兒看一看!”
“阿母……那位寇道長呢?”
“什麼寇道長?”袁氏莫名其妙的看了眼女兒,緊張的跑回房氏旁邊輕揉她的小腿,“這才幾個月,怎麼腿都開始抽了呢……”
賀穆蘭突然打了個寒顫,背後滿是冷汗。
作者有話要說:嗯,大家期盼已久的真·神棍上場。
小劇場:
張玄:(得意)哈哈哈哈,這同行是個糟老頭子!
看不懂小劇場的,看作者的《老身聊發少年狂》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