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小房間中央放了一張手術檯,我躺在上面,兩個戴着口罩的人手裡拿着刀正一點點劃開我的肚子。那感覺很清晰:手術刀貼着皮膚的冰冷質感,肉被割開時的鈍痛感。我頭上開始冒汗,因爲疼痛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那兩個人卻絲毫沒有注意我,只專注於手上的動作,冷冰冰的眼眸中不帶一絲感情。最後其中一人伸出手,從我的肚子中掏出了鮮紅的腎臟。
…
我猛地坐起身,大口大口地喘着氣。
原來是夢。
伸手一抹才發現額頭上全是汗,我努力平復着呼吸,心裡不斷安慰自己只是做夢。
病房裡安靜得一點聲音都沒有,我扭頭,我媽閉着眼沉沉地睡着。輕輕起身走到窗子邊,已是深夜了,暗沉的天空中看不到一絲星光。夢裡的畫面不斷在腦海中閃現,我閉了閉眼,努力壓下心底的恐懼。
原來我也不過是個膽小鬼罷了。
第二天一早李嬸就來了,這幾天我去超市上班的時候都是李嬸在幫忙照顧我媽。我已經想好了,賣腎的事情談好以後我就把超市的工作辭了。說實話我並不是太清楚失去一個腎身體到底會受到多大的傷害,不過想來,做了手術後後,再去做超市裡那種體力活,是不可能的吧。
跟李嬸道了謝以後就急匆匆地往超市趕。上了公交車過了幾站才發現手機忘在了病房。因爲擔心如果出了什麼事李嬸找不到我,我又趕忙下了車往醫院跑。到了醫院,剛剛推開病房門就發現李嬸手裡拿着我的手機,臉上的表情忐忑不安。
“李嬸,怎麼了?”我急忙看向我媽,她還在睡,周圍也沒有醫生,不像是出事了。
“小穆,這是怎麼回事啊?”李嬸猶豫着把手機遞給我,臉上的神情很是擔憂。
我接過手機,一看卻愣住,上面是一條剛收到的短信【請在明天之前把身體的檢查報告發到這個郵箱xuyiien@xx.?沒有問題的話我們會在下個星期安排手術。】
“剛剛你的電話響了。李嬸不懂這個,又擔心有人找你有事,拿起來想接通,按了幾下,就出來這幾個。”李嬸見我不說話,再次開口道。
“沒事,可能是發錯了,我都不認識這個號碼。”我把手機放進口袋,故作輕鬆地道。
李嬸一瞬間皺起眉,擋在我面前,“小穆,李嬸雖然是個鄉下女人沒什麼文化,但是你別把李嬸當傻子。”
“李嬸你別多想,我真的不認識這個人。我上班該遲了,我先走了。”說着我慌里慌張地就想出病房。
李嬸一把拉住我,聲音也大了起來,“什麼手術?爲什麼要你的檢查報告?小穆你到底瞞着我們要做什麼!”
我拼命掩飾着,甚至想扒下李嬸的手往外跑。李嬸死死地拉着我,怎樣都不讓步。眼見病房裡的其他人開始注意這邊,我沒辦法,才拉着李嬸走到一邊,跟她講了賣腎的事。
“你…你這傻小子!你這是做的什麼傻事!”李嬸紅着眼睛看着我,聲音裡都有些哽咽。
“沒事的。我都問過了,人體內有兩個腎少一個也不會有什麼影響。”我笑着安慰道。
李嬸猛地站起身,着急地看着我:“怎麼會沒有影響?沒有影響怎麼還會有人出那麼多的錢買腎呢!小穆你聽李嬸的,你還年輕,以後的路還長,千萬別做傻事!”
我低着頭不說話,半晌才艱難地開口:“手術費的錢不夠,我已經沒有辦法了。我不能讓我媽出事…”
李嬸的眼淚譁一下流了出來,聲音都有些抖:“如果阿秀不傻,如果她知道你要做什麼,那她就是寧願死也不會再治下去。李嬸照顧她這麼多年,知道她是真把你當成了自己的孩子。這天底下有哪個做媽的願意拿自己孩子的健康來換自己的命!”
我握緊拳頭,眼前漸漸一片模糊。李嬸說的每一個字都重重打在我心上,的確天底下沒有哪個母親會願意這樣做,可是天底下又有哪個孩子會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的母親一步一步走向死亡?我雖然纔跟我媽相處了不到一個月的時間,但是她是這個世界上對我最好的人,如果連她我都保護不好的話,我真的不知道自己還要怎麼活下去。
我擡起頭,剛剛想開口繼續勸說,李嬸卻突然快步走到一邊開始收拾東西,“不治了!這病咱不治了!我馬上帶阿秀出院!”
我趕忙過去拉她,李嬸卻甩開我的手,“我不能讓你毀了自己一輩子。阿秀她一定也是這樣想的。”
我攔住李嬸的動作,一再地保證自己不再有這個念頭,李嬸才勉強答應先暫時在醫院住下,我們再想想辦法。
“小穆,你不要想瞞着我們去把手術做了。如果你真的把賣腎的錢拿了回來,我馬上帶阿秀出院。我絕對不讓她用那個錢治病。”最後在我走出醫院的時候,李嬸看着我堅定地道。
我苦笑着點點頭,心裡又是感動又是苦澀。我知道李嬸是爲了我着想,可是要是不賣腎我又去哪裡籌錢呢?
在超市上班的時候一直都無法集中精神。腦海中一條條地列出找錢的辦法,又一條條地否定。這種時候開始拼命悔恨自己之前的那些自卑心理。因着孤兒出身小時候總是受到排擠欺負,長大後一直都不敢與人深交。遠遠地躲開人羣造成的後果就是活到現在竟連一個可以依靠的朋友都沒有。
當天晚上我媽的病症又開始發作,一直蜷縮着身體死死地抱住肚子,額頭上滿是汗,顯是痛到極致的樣子。李嬸已經回去,我趕忙拜託臨牀的病友幫忙照看,才慌慌張張地跑去叫了醫生。
治療結束以後醫生警告,癌細胞的擴散明顯開始加快,如果再拖下去,沒有治癒的希望。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腦海中一片空白。過了許久才重新走回病牀前,坐了下來默默地看着我媽。經過治療她有些虛弱,神智不是太清醒。
“說起來的話,我也不知道父母爲什麼不要我,明明身體很健康,智力上也沒有缺陷。”我把我媽落在鬢角的頭髮挽上去,輕聲開口道。
“小時候不懂什麼叫孤兒,以爲孤兒院裡的阿姨都是媽媽。陳媽媽李媽媽張媽媽。後來才知道原來外面的孩子叫自己的媽媽是不帶姓的。
第一對領養我的是對中年夫婦,對我很好。但是後來有了自己的孩子,就把我送回去了。第二次被領養已經10歲了。開始還好,後來那個女主人覺得我性格不好,整日低着頭一言不發,擔心我有什麼心理問題,又把我送回了孤兒院。”
最後一次是12歲,是對看起來很溫和的夫妻。跟他們回去了才發現兩個人都有暴力傾向,一有什麼不快就打我,逮着什麼都往我身上扔,頭還被菸灰缸砸破過。後來有人報了警我才被警察送回了孤兒院。”
講到這裡大概是我有些吵,我媽媽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看着我。我對她笑了笑,握住她的手接着道,“從那以後我就再也不敢期待有自己的父母。只是長到這麼大,走到街上看到那些牽着爸爸媽媽的小孩還是會羨慕。”
“媽,你是第一個讓我覺得自己重要的人。讓我知道,如果我不在了也有人會傷心會難過。…讓我知道,有母親是什麼感受…”
眼淚從眼眶中落了下來,我低着頭哭着道:“我不會讓你有事的…?我不想再一個人了…?不想再一個人了…”
粗糙的手掌撫上我的臉,擡頭,我媽流着淚擦着我臉上的淚水難過地看着我。
她一定不懂我的話,可是隻是因爲看到我流淚,她就會傷心。沒有原因不需要理由,因爲她把我當成自己的孩子。
我伸手抹掉她的淚水,輕聲安慰着她。她朝我露了一個笑,目光溫柔慈愛,眼角都是暖意。一瞬間心裡所有的懦弱害怕都被融化,我默默地做了個決定。
待我媽漸漸睡過去後,我把她的手輕輕放進被子裡蓋好。站起身又看了她半晌,才腳步堅定地走出了病房。
對不起。
我又要背棄自己的承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