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天這次去的城市有座距今已歷千年的佛寺。
古剎坐落於深山之中,並不怎樣恢弘壯麗,也無譁衆取寵的雕琢粉飾,古樸中透着厚重,顯得分外沉寂肅穆。
易天特地抽了時間,親自跟佛寺裡的住持師父求了一串菩提念珠。念珠經過開光加持,祛病苦保平安,被寓以逢凶化吉和健康長壽的祝願。
他以前從來不信這些,可是現在,終歸還是有些怕了。
他因爲要來佛寺,就讓蘇文陽先他一步回去,也順便把他給穆然買的那些東西帶去。他在回程的路上,正安排着晚上的事,蘇文陽就打了電話過來。
易天接起電話還沒開口,蘇文陽就在那邊聲音不穩地道:“穆先生不見了。”
易天握緊手機,皺起眉頭問:“怎麼回事。”
“我剛到醫院,病房裡沒人,護工也不在。問了所有醫生護士…”蘇文陽頓了頓,“全都閉口不談。”
光憑穆然一個人不可能離開。先不說他身體條件就不允許,他不見了醫生護士也早該送了消息過來。現在這種情況,分明就是他們知道並默許了穆然離開。
能把穆然送走,並讓所有醫生護士都不敢阻攔的會是誰?
易天的神情冷下來,嘴角抿得緊緊的,黑澤的眸中看不出一點情緒。“你繼續查,有什麼消息再給我電話。”
蘇文陽應了聲,易天掛了電話。
他總以爲他父親會等他真正攤牌纔會有所動作,以爲他父親還什麼都不知道。是他太大意,也太小看他父親。
今天是易天的生日,回家的時候他媽正在跟家裡的廚娘商量晚上的菜單,一看見他他媽就笑着迎上去道,“正想打電話讓你回來吃晚飯。”
易天按下心裡的急切,耐着性子勉強跟他媽說了幾句,這纔去了書房找他爸。
易海釗站在書桌前,前面鋪了張六尺長的宣紙,正低着頭練字,聽見聲響也沒擡起頭來。
易天等了一會兒,半晌才沉聲問:“爸,穆然在哪?”
易海釗不說話,手下的字如行雲流水,剛勁有力。
易天輕輕吸了口氣,再開口時聲音就沒了耐性,“穆然在哪。”
易海釗手上的動作一頓,他把毛筆擱在硯臺邊的筆山上,打開抽屜抽出一個牛皮紙袋甩在易天腳下,眉宇間掠過一絲威嚴,淡淡道:“你認爲我會讓這樣的人留在你身邊?”
紙袋口被甩開,幾張不堪的照片露了出來。
易天的臉色一白,咬緊了牙關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他爸是調查過穆然了,也肯定知道他們過去的事。易天心裡發緊,半晌他才低聲道:“他救了我。”
他本意是穆然救他這件事能抵掉之前的過錯,不料易海釗卻誤會了他的意思,皺緊眉頭怒道:“這是兩碼事,用不着你拿自己報恩!”
易天對上易海釗的視線,“我不是在報恩。”他頓了頓,然後不帶半點猶豫地道:“我愛他。”
易海釗冷笑一聲,話音裡帶着濃濃的嘲諷:“你愛他?等你成家的時候…”
“我不會成家。”易天打斷他,冷靜地說。
易海釗一愣,隨即臉色變得可怕,“你再說一次。”
“我不會成家。”易天的表情不變,聲音比剛剛更加堅定。
易海釗抓起桌上的茶杯對着他砸過去,怒聲道:“滾出去!”這個大逆不道的人還是那個從不要他操心讓他引以爲傲的兒子?怪不得之前安排的相親易天連面都不願見,原來是早就做好了打算!
易天站在原地不躲不避,茶杯砸中他的額頭落在地上炸裂開來,血順着額角流下來,他臉上的表情依然不變,看着易海釗問:“穆然在哪。”
易海釗被他氣得渾身發抖,桌上的筆山被他的手碰倒,毛筆啪嗒一聲掉下來,濃重的墨點立時從宣紙上浸染開,剛剛纔寫好的字就這麼白費了。
易海釗移開視線不再跟他說話,叫了管家進來,冷聲道:“給我找根棍子來。”
管家看着站在一邊額頭流着血一聲不吭的易天,也只猶豫了一瞬,就點頭應聲退了出去。
管家剛剛把棍子送進去,易天他媽就聽聞了消息上樓,她正要進房間就被人攔在了門外,老太太又急又氣,但她知道易海釗也是爲了易天好,也就暫時忍了下來。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房間裡沒有什麼聲響,易天卻也沒出來。
易天他媽終究是放不下心,硬要進去,管家怕傷了她,哪裡敢攔,就開了門讓人進去。
易天他媽一進去就看見易天跪在地上,臉上白得一點血色也無,他的嘴緊緊地抿着,嘴角染着血,襯衣的領口上也有紅色的血跡。
易天他媽跑到他身邊,想去看他身上的傷口,可是又怕碰疼他,眼淚瞬間就流了下來。
易海釗不爲所動,依然冷眼看着易天。
易天不想血染到他媽身上,攔住她伸過來的手。他嚥了咽喉嚨裡的腥甜,跪着的身體紋絲不動,看着易海釗面色平靜地問:“穆然在哪。”
易海釗氣得還想動手,易天他媽起身攔住他,聲音哽咽:“你要把他打死是不是?!”
易海釗的手滯在空中,易天他媽再也顧不得了,轉頭對着管家道:“快送他去醫院!”
管家看易海釗沒吭聲,也是默許的意思,這才快步走到易天身邊把他扶了起來。
易天知道自己快到極限了,也不再強撐,他車禍時的腿傷隱隱作痛,就算是被管家扶着也差點站不起來,易天他媽臉上露出心痛的神色來,趕緊跟了過去幫忙。
易海釗卻是面沉如水,一句話都沒說。
易天被他爸打得進了醫院的事,簡寧是第二天才知道的。易天他媽在電話裡哭着要他勸勸易天,簡寧苦笑,如果老師知道他跟易天曾經的事,還會這麼相信他嗎?他也不多說什麼,柔聲安慰了幾句,就應了話去醫院看易天。
他去的時候易天正跟蘇文陽說話,臉色很不好看,隔得老遠就能聞到他身上的藥味。
蘇文陽看到簡寧進來,停下聲音,跟他點頭算是打了個招呼走出了病房。
簡寧走到易天牀邊坐下,他看着易天額角的紗布,還有領口裡隱約能見的繃帶,半晌纔開口道:“值得嗎?”他臉上的表情極平靜,聲音放得很輕,可仔細聽的話,卻能聽出其中微微的顫抖。
易天看他一眼,聲音冷得幾乎能凍傷人:“與你無關。”
簡寧輕輕笑了下,笑容有些苦澀,他想問易天如果當初他們沒有分開一直走到現在,易天會不會也願意爲了他跟家裡坦白?可話到嘴邊,他終究還是沒有開口。
簡寧嘴角的笑容淡了些,“那天我去看過穆然。”
易天的臉色立刻沉了下來,“你跟他說了什麼?”
簡寧搖了搖頭,“我什麼都沒說,只是要他跟你好好在一起。但是他跟我說…”簡寧頓了頓,“你對他好只是因爲他救了你,你們不會在一起。”
易天看了簡寧一眼,冷笑一聲並不答話。他不會相信簡寧的話,感激愧疚同情,人人都這樣定義他對穆然的感情,他們怎麼想他不在乎,更不會去解釋。
可是穆然不會不相信他。
他給他夾菜,要他注意自己的身體,還答應了會等他回來給他禮物,甚至在那天他抱穆然的時候,他還擡起手輕輕摟住他給他迴應。
穆然不會不相信他。
簡寧看易天的表情就知道他不信自己,他想起那天穆然跟自己說的話,猶豫了一下才道:“你也不要擔心,也許他是自願離開的。”
“如果沒有其他的事,你可以走了。”易天閉上眼睛不再看簡寧,連話都懶得說。
穆然怎麼可能自願離開,他一定是被他父親威脅以後強行送走。他那種性格,遇到江秘書那樣的人,肯定連一句爭辯的話都不敢說。易天越想越擔心,更怪自己沒能保護好他。
簡寧看着易天臉上疏離的神色,一瞬間有些茫然。
爲什麼當年他離開,易天連一個質問的電話都不願意打?
而現在換成穆然不見,他甚至不惜跟自己的父母家庭對抗?就算被打得幾乎送掉半條命,也沒有一點退縮的意思?
他和穆然,到底是誰值得?誰又不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