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白露城的規矩,僱工每日一百文的工錢,吃食是自帶的,一聽主家要供他們中晚上兩頓飯,還有些不相信,待看到挑到工地上的肉湯和大饅頭就再不懷疑了,連說主家好心腸。
惜緣幾個知道自家主子不是小氣的人,日日閒暇時就煮了綠豆湯送到工地上,管夠喝,更讓一衆人等感激非常。
勞動人民是樸實的,得了主家的善待,自然要好好做活,於是,半個偷懶的也沒有,日日往返拉木料,石料,輕易不肯歇氣。
他們這裡本就離得碼頭只有六七裡,眼力好的,擡手搭個涼棚就看的清楚了,現在熱火朝天的一忙,城裡就都知道,老劉家那塊空閒的海灘和小山被人家買去了。
別人也就是說說罷了,唯獨海家人聽後就有些坐不住了。
那塊海灘海家相中好幾年了,家裡時常有船出海,進進出出,總在碼頭與其它鋪子的貨船擠在一處,裝卸貨都要排班,最重要的是,不管買賣什麼都要經人家的眼。如果自家有個小碼頭,只停靠自家的船隻,附近再修個別院放貨或者小住,豈不是極方便。
海家大小管事四處溜達尋訪了許久,終於相中了劉家的山坳和海灘,可惜無論出多少銀子,人家都不肯賣,說是那山坡要留着劉老爺終老時埋骨所用。
世人皆對死後的身後事極看重,對於埋骨之地說道很多,海家自然不好強買。再者劉家有個女婿是五品同知,算是有些背景,輕易也不好招惹,這事就不了了之了。
結果,前日海家剛一得了劉家要搬走的信兒,還沒上門問詢,就聽人說那海灘被別人買去了,正在修建棧橋,於是剛下船到家沒幾日的海管事就奉命趕了過來。
他帶了兩個小廝,出了府門拐過街口,就見一個十歲左右的小女孩,騎着一匹半大的棗紅馬追了上來。
海管事立刻就覺太陽穴,一跳一跳得抽疼了起來。
小女孩笑嘻嘻打馬跑到他身邊,大眼睛滴溜溜轉了好幾圈兒,軟聲說道,“海管事,你要出門去海灘?闌珊也要去。”
海管事狠狠揉揉太陽穴,回身看看身周兩個都是自己得力的心腹小廝,就壓低聲音,半是懊惱半是無奈的說道,“大小姐,你現在正被老爺禁足,怎麼又跑出來?”
闌珊撅了粉嘟嘟的小嘴兒,低頭扯着手裡的馬鞭梢兒,抱怨道,“我不過就是出趟海,他就罰我不準再出門,當初弟弟燒了書房,他怎麼只罵了幾句就算了。”
海管事皺着眉頭,苦口婆心繼續勸道,“大小姐,小的跟你說了多少次了,你怎麼就聽不進去呢,你母親去的早,你要好好孝順你爹,不要惹他生氣,否則以後誰給你撐腰啊。”
闌珊眼裡閃過一抹倔強和委屈,恨恨答道,“我爹就知道整日圍着二孃和弟弟轉,什麼時候管過我,我上船出海三日,他才知道我不見了…”這話音兒裡到了最後慢慢就添上了哽咽,想來這件事,她那爹爹也着實傷了她的心。
海管事看她拿出抹眼淚的帕子居然是棉布的,衣裙料子也不上好的,比之出海前的用度恐怕又差了許多,就忍不住嘆氣。
原來表妹還在的時候,老爺也是把闌珊當做心頭寶兒的,可是表妹病逝,新夫人進門,闌珊的日子就漸漸不好過了,沒孃的孩子苦啊。
闌珊一見海管事眉頭鬆了開來,知道他定是心軟了,就上前撒嬌,低聲喚道,“舅舅,你就帶闌珊到海邊兒去喘口氣吧,家裡太憋悶了,闌珊保證不惹事,一定乖乖聽話。”
海管事聽得這句“舅舅”,心下又酸又喜,無奈點頭,“好,你可一定不能再惹事了,否則在你爹爹那裡,我再說情也不管用了。”
闌珊用力點頭,笑嘻嘻的催着海管事幾人趕路。
幾人一路出了城門,繞過碼頭不過五六裡,就遠遠見到海邊修了半截棧橋,沙灘上散落着木料和一些工具,十幾個僱工正坐在木料上圍着喝水。
海管事幾人跳下馬,上前拱手笑問道,“各位師傅這是歇着呢?”
僱工中一個領頭模樣的中年人一見他們,認出是海家人,連忙站了起來,回禮答道,“不敢勞海管事動問,大夥兒做活兒累了,坐下喝碗水。海管事如果不嫌棄,也喝上一碗解解渴。”
海管事有心在僱工這裡探問幾句這主家的消息,於是就道了謝,坐在一截木頭上,接了一大碗綠豆水喝了一口,點頭讚道,“這綠豆湯味道不錯,裡面還放了甜漿。”
闌珊聽他稱讚也覺口渴,開口要了一碗,盛水的是個十七八歲的後生,生怕她嫌髒,特意拿了個沒人用過的碗,盛了大半下雙手捧過來。
結果闌珊半點沒有嫌棄的,接過來就喝光了,也贊,“比家裡做的好喝多了。”
衆人都覺這海家人沒有架子,真是和氣,再聽得他們問這主家之事,就把自己知道的那麼一點兒事統統說了出來,其實再說也不過就是吃食好,待他們和氣,工錢豐厚等等誇讚之語。
海管事聽了半晌,只問出這主家姓歐陽,其餘就再沒有什麼有用之言了,也就笑着告辭欲去拜訪主家。
那領頭兒的就派了個小後生拎着空桶引了他們進谷,海管事看着手下忙碌裝卸青石板的工匠們,心頭鬱悶。
二夫人本來就對他有些不滿,沒少在老爺耳邊吹枕頭風,如果不是他出海販貨是把好手,恐怕早被架空之後,攆去莊子終老了。這次,如果解決不好這事,還不定又會說出多少酸話呢。
他這麼多年也算攢了些家底兒,又是海家旁支的身份,不是奴僕,想走也沒人能攔着,只不過想起表妹臨終前的囑託,放心不小闌珊,說不得還是要再堅持兩年,等闌珊嫁了好人家,他也就不必這樣整日勞心勞力了。
辛巴和誠兒老老實實在家憋悶了兩日,終究耐不住性子,跑來山谷幫哥哥照管場地,雖然話是這麼說,誰也不能真讓他們做事,萬一青石板砸到腳,可不是鬧着玩的,於是大禹和濤兒就攆了他們上山“探查地形”,兩人在山上跑了一圈兒,曬得滿頭大汗,一看日頭近午,就和哥哥說了一聲,要騎馬回家洗澡換衣衫。
大禹正忙着和濤兒商量在哪處挖井,到時候住得人多了,總不能日日跑去後山泉眼那裡擔水喝,但是此處臨近海邊,選不好地方,恐怕就算挖出水來也是鹹澀的海水,還是要找個有經驗的挖井人給看看。
兩人聽得弟弟說要回家,也沒在意,囑咐兩句路上小心就繼續忙了。
結果,沒過上半刻鐘,就聽得不遠處,傳來一聲厲聲喝罵,“小賊,哪裡走?還不下馬來受死”
兩人驚疑擡頭看去,就見辛巴和誠兒慌慌張張縱馬狂奔出谷口,一個穿了碧綠衣裙的小女孩拼命打馬攆了過去,一箇中年人氣急敗壞的跺着腳,好似在猶豫是應該追上去,還是先過來跟大禹兩人說話一般。
大禹和濤兒別的不理會,只擔心自家弟弟吃了虧,衝着遠處跑過來的孔喜交代兩句,解了樹下各自的馬匹就跑遠了,那管事見此也只好帶着小廝追了上去。
一時間,海灘上,前前後後狂奔過去六匹馬,帶起的勁風只颳得路人滿臉細紗,紛紛怒罵出口。
豐收雨順今日被小安派了些小活計,就沒跟着少爺們出門,正拿了大掃帚掃着前院和門前,一擡頭就被狂飆而回的少爺嚇得直了眼,跳起來扔了掃帚,就去抓繮繩,免得兩個少爺撞牆上。
辛巴和誠兒扔下一句,“快牽馬進來,關門”
豐收雨順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手忙腳亂的趕緊牽馬、關門,正好堪堪把海闌珊擋在門外。
她跳了下來,揮着馬鞭用力砸着兩扇杉木大門,怒叱道,“小賊,你以爲跑回家,我就抓不到你了,快點開門,否則,我叫人砸爛你家門…”
隨後而至的大禹和濤兒,一聽她如此出言不遜,也有些惱了,自家多年行善,誰人說起都是讚不絕口,被一個黃毛丫頭罵上門,還是第一次。
大禹跳下馬,沉聲說道,“這位小姐,你與我家小弟有何誤會之處,大可進去坐下慢慢分說,這樣砸人家大門,高聲謾罵,和那潑婦行徑有何分別?”
濤兒也說道,“正是,有事說事,無故罵上人家門前,實在太過失禮。”
闌珊臉孔漲得通紅,跳起來揮鞭子就想抽兩人,卻被及時趕到的海管事擡手攔下了,惱怒的低聲說道,“大小姐,你答應小的不再惹事的,這是在做什麼,你以後不想出門了”
闌珊一口雪白的牙齒咬了下脣,狠狠瞪了大禹和濤兒兩眼,一把甩開了海管事的手,“行,我不打架,叫裡面的人開門,我要進去捉小賊”
大禹半點兒沒搭理她,轉身看了海管事一眼,沉聲問道,“這位管事與這位小姐是何關係,可能做得了主?今日這事鬧到這個地步,一定驚動了家母、家父,說不得你們要進去分說一二了,我們府上雖然從來不會以勢壓人,但是也沒有被人打到門上,還不理會的好度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