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墟

將離沒有繼續待下去,她知道他們已經不需要了。

她曾經萬分擔心他們會因爲陸嘉彌變脆弱,後來卻發現,人,只會因爲愛變得更堅強。

如此,就好。

總算還有什麼是好的。

將離這麼想着,眼底不覺一絲水色躍過,很快又被她壓回了波瀾不驚。

陸嘉彌的託付已經完成,他們幾人也各自有了方向不必自己再操心,餘下的便只有接應霖均了。

霖均已經許久沒有消息傳來了,饒是知道可能只是因爲他忙於交戰無暇他顧也仍不得不頗有擔心。

現在的她,可是怕極了萬一。

可惜,這一次,她依然不夠幸運。

將離趕到歸墟的時候,已經是一切的結束了。

東海,歸墟。

作爲開天闢地之際難得餘下的幾處神蹟,歸墟對於任何種族都是神秘的——自崑崙山而入,越過崑崙墟便是無妄海,海上漂浮着岱輿、員嶠、方壺、瀛洲、蓬萊五座神山。

五座神山看似各自爲政,實則互相呼應,結爲一整座守護着歸墟的巨大陣法,只有以頂尖靈力破除這一陣法,才能繼續前行下去。

及至到了無妄海底,才真正算是接近了歸墟,此時的無妄海底已是連神力都無法照亮的無盡黑暗,只有忍了黑暗向着更深之處再近,才總算能看見一隅光明。

那之後,就是歸墟了。

歸墟神墓,葬天葬地,縱生前如何風流天下精彩六界,至此,均不過一視同仁的白骨。

而那無妄海底唯一的光明,便是來自這些死去的屍骨。

至了歸墟的屍骨,不論身份地位,一律浮沉星河,由時間慢慢將其隕化,最終只餘下一抹淡色流影飄搖其間,因其流動之時狀如花朵,便得了個極美的名字——化骨生花。

將離便正走在這飄搖花影之間,然而越走,卻面色越沉。

千年之前來時,此地還滿是白骨之花,風動之時便飄搖滿地,看上去甚至頗有幾分驚天動地。

可是這一次,除了星河之間慘慘淡淡的幾株,竟是再無白骨花影了。

歸墟其名在外,基本沒有活人活神前來,尤其近來爲了歸墟通道,有霖均日夜守着,怎麼也不該是如此蕭條殘敗之景。

除非……來的,已經是少辛了。

想到這裡,將離心間幾乎慘淡,哪裡還敢拖延,咬牙撐起一道縮地之術,便不管不顧向着歸墟通道奔去。

千萬不要如她所想,千萬不要如她所想……

千萬……

可惜,終究是遲了。

“你來了。”

霖均坐在星河之間,身側僅存的幾株白骨之花也被他身上源源不斷的鮮血染得一片淋漓,而他恍然不覺,只靜靜看着這片讓他守了幾萬年、卻守到一無所有也沒有守住的土地。

一川星河,滿堂白骨,扶搖花影,淋漓清夢,都結束了。

分明早已風平浪靜,他眼前所見卻還是片刻之前的滔天巨浪,攪得本自安然的白骨剎那羽化成齏粉,旋又無可奈何地順着刀光劍影飄搖而動,那般的悽然風聲,竟讓霖均也一瞬恍惚那其實是萬魂嚎哭。

可是他沒有辦法。

在他實力最盛之時也不過堪堪與少辛打個平手,何況是損了一半靈力的現在,能拖得少辛這麼久才找到歸墟通道,便已經足夠驕傲很久了。

可是那有什麼用。

他還是隻能看着虛幻中的鬼嘯裂天而來,合着少辛撲面襲來的血色巨龍一同迤邐千里,帶着驚天血浪噬向周遭海域,剎那便將無辜歸墟毀去大半。

正如千年之前,他只能眼睜睜看着將離脫離他的懷抱,毅然決然衝向人間的風浪。

如今想來,也許從那時候,很多東西,就已經錯了。

耳聽得窸窸窣窣一道聲響,他知道,是將離坐在了身邊。

“怎麼樣了?”她問得平靜。

“我敗了,少辛找到了歸墟通道。”他便也答得平靜。

將離便清楚,後面的話不必問了——沒了霖均的阻礙又得了能直通六界的歸墟通道,少辛已經再無人可擋,如今,怕是已經成功大半了。

至於霖均,能在這落敗於人的羞恥之地留這麼久,想來也是強弩之末了。

如此,還真是一敗塗地。

將離如此想,卻並不打算怪霖均——事至此處,早已無法收拾,何況,霖均當真已經盡力了。

可惜,她不怨霖均,霖均反倒發難了。

“有時候我真在想,如果我從來沒有遇見過你,會怎麼樣。”霖均看向將離,神色很淡很冷,看似萬籟俱寂,卻又分明喧囂暗起,“很多事都會比現在好很多。”

明明是近乎怨怪的話,將離卻反而笑了,似是痛意輾轉侵襲,又似酸楚纏綿吞噬,最終卻塵埃落定成心滿意足的一城風雪。

相識萬年,糾纏千年,他從未以如此口氣對她說過話。

哪怕是自己屢次違揹他的心意,甚至以暴露歸墟通道爲代價逃出他手心時,他的憤怒依然是剋制有禮的。

而現在,不是了。

是啊,終於如她所願。

他不再是戰神,是月老,是六界救世之主,而只是簡簡單單一個霖均了。

於她而言,這便已經足夠了。

“你後悔了?”將離回頭看他,卻不及他回答便自顧自點了頭,“我猜是。”

“我後悔了,你卻不怨我?”霖均也看回她,寥寥數字,已是數萬年滄桑。

“因爲你總算有一瞬間對我真心真意。”將離竟是在笑,光影明滅間七分慘淡也被折成十分柔軟,明明滅滅間弧度終究漸深。

相識數萬年,他們有過太多對話,悲的喜的纏綿的對峙的,卻沒有一次,像現在這樣區區數字便逼得霖均徹骨絕望。

真心真意……麼。

呼吸之間眼底升起流光,茫茫然漸起無數圖景,忽而是枯骨累累一道高臺,一道背影渺渺而去,忽而是清清冷冷一道花林,一雙眼睛滄然嘆息……乍然一幅血色霸道眼底,似乎是暌違太久的無邊紅線,轉身又一片雪色茫茫落地,化回星河之間萬丈白骨……

霖均就這麼看着,看着,忽而輕笑起來,漸起漸厲,直至愴然,終至瘋狂。

原來這枉然用心的千年,終究還是錯了!

時至今日,她明明已經清楚自己如此選擇是爲了什麼,卻仍然不肯接受。

她始終心心念唸的,仍只是那個最無力的開始。

從來,不顧自己爲扭轉這些付出了多少。

茫茫然笑意乍斂,霖均神色終於冷定,只將薄薄一句拋在身後,像是連着什麼久遠的負累、漫長的掙扎,一同拋了個乾淨。

“那麼,你想怎麼樣?”

將離便是笑了:

“送我入帝諸鍾。”

帝諸鍾三字一出,剎那如傾天冰雪澆滅了霖均所有的激昂:

“你說什麼?”

“我說,送我也入帝諸鍾。”將離神色卻反而平靜了,一片混沌間漸有風雪萬丈縹緲而來,愛恨嗔癡,皆如墨色入水,聲勢浩大,卻漸行漸淡,終究,淡至無蹤,“陸嘉彌已入魔界帝諸鍾,魔界又已在少辛掌控之下,便再不可用。如今,只有將我送進天界帝諸鍾,才能扛住魔界帝諸鍾之力,爲六界留下時間。”

“你這,是爲了報復?”萬萬想不到自己苦心千年才總算避免的結局,如今又被她親口求回,荒唐之下,霖均甚至只能掙出這麼諷然一句。

“恰恰不是爲了報復,我纔會如此。”近乎絕望的一個笑,青瓷漸次崩裂,帶得每一處將碎未碎間都是刻骨的血色——可是將離恰恰清楚,那血肉模糊的破碎之下,才蘊藏着她再一次的希望。

是的,她終於決定,重來一次。

徹徹底底的重來。

“欠了的,終究要還。”

“你爲我欠了少辛的千年,欠了六界的平安,欠了汀露的重生,也欠了陸嘉彌的死亡。”

“那麼現在,我一一替你還掉。”

不知爲何,明明知道這會兒最應該做的就是阻止,霖均,竟也不覺癡癡怔住了。

竟是如此?

或者說,果然如此?

終究,還是走到了這一步……卻又好像,什麼都已經不一樣了。

“你……還願意試一次?”霖均問得萬分謹慎,卻又十分篤定。

“陸嘉彌曾勸過我,試一次。”一點笑意咬在脣畔,應是嘆息,又終究不至嘆息,最後,竟只做了個不倫不類的倦然溫柔,“而我也想,神也並不是不會死。”

“從前我可以怨你恨你逼你迫你,是因爲我總覺得我們還會有很長很長的時間互相折磨。”

“可是她告訴我,我們沒有了。”

最是柔軟,最是溫情,才最是剜心。

她終於也明悟了。

“所以,我說,最後賭一次。”

她竟還是溫柔,話音淡然,比悲哀更悲哀,卻也比歡喜更歡喜。

“我入帝諸鍾,替你還清你欠的一切。”

“你迴風月苑,替我解決我欠的一切。”

餘下的,她不必再說,他也不必再聽。

終不過再畫一個千年,在等一個來世。

只不過,終於是乾乾淨淨、再無心機算計的來世。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