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

按着這個設想再深想幾分——元時空也是個真實空間,其間有多藏龍臥虎並未可知,展言陸嘉彌又是空降的陌生人,指不定一個不好就被當地山大王當成搶地盤的小妖小怪處理了——他們現在還帶着水洄靈獸的一半血脈,被抓了包都沒法解釋他們其實是純純的人類修士……

再加上那麼狐狸的少辛,只要嗅到一點味道就能趁虛而入,而後步步緊逼,反而控制了那山大王就地迷了陸嘉彌心智將她塑成假陸嘉彌,好迫着展言自己放棄……

何況按這個想法細糾下來,元時空的山大王隨時都在,隔着時空一個傳音就足夠讓他們動手了,後期還有解決慕柳危機時的真實侵入,他可算是有完全足夠的機會對陸嘉彌動手腳了——指望着不驚動展言地帶走陸嘉彌,還不如指望展言自己放棄假陸嘉彌,然後騰出時間空間給卻琊直接帶走這位以真亂假的陸嘉彌……

反正,只要確定眼前的陸嘉彌不是真陸嘉彌,展言只會巴不得有人幫忙解決麻煩……

有了這個懷疑的鋪墊,將離再看“陸嘉彌”,就怎麼看怎麼揪心了——既擔心自己猜測坐實,真眼睜睜看着展言放走了陸嘉彌,又害怕自己猜測作空,陸嘉彌已經在少辛手上了他們還要在這和假的浪費時間……

好在,這次的元時空並沒有讓將離孤孤單單地糾結太久,難得很快地給了她答案:

方纔展言與“陸嘉彌”周旋時,已是近夜,這一段思量下來,便徹底夜深了,而已經得了答案的展言也已不耐再與“陸嘉彌”糾纏,結界一封就把自己封在一邊冷靜去了,看這情勢,本來還想補充幾句的“陸嘉彌”也沒了話題,嘴一撇也避到了遠處去閉目養神了,這方纔還金戈鐵馬的一片舞臺,轉眼之間,就只剩孤零零一山一水一月……了?

“展言……”

虛空中突兀一聲呼喚響起,熟悉的聲音卻帶了不熟悉的悽切,宛然白鳥曳翼一剎劃破青空,入耳便刀鋒入體步步濺血了。

陸嘉彌?

將離聽得心頭乍然一緊,近在咫尺的展言卻毫無察覺,仍只是沉然低頭,連帶着那個假陸嘉彌也是顧自低落,竟沒有一個人分神關心一下這明顯是陸嘉彌的聲音,末了,竟只有遠在數個時空外的將離全程緊盯着那處,看着真正的陸嘉彌脫身而出,迴歸了當前劇情。

雖然,應該是真陸嘉彌的這位,狀態看上去也不是很好……

方纔浮出聲音的暗色驟然耀出一道灼目的白光,光流婉轉間好似被注入了什麼生命,一剎扶搖便爆成光華萬縷,此情此景下聽來甚至恍然幻覺的滄然之聲飄來,伴着層層流轉的光焰荼蘼做蓮花一泓,而那光焰的蓮心竟漸漸凝出一道虛幻的流影來!

看眉目,可不正是失蹤的真陸嘉彌?

但是,那月色般的影子卻全程虛幻得近乎透明,連那就近換成古典裝束的墨發雪裘也牽連着明顯不屬於人類的熒光,細細看去,甚至還能在她輕靈到不可思議的動作間隱約瞄到幾根飄揚的靈力之絲……

這是……少辛的二輪戰術?再用個靈力傀儡來揭露假陸嘉彌的罪證?但他不怕物極必反讓展言注意到他嗎?

幾乎是眨眼一瞬,虛幻的少女已經奔到了展言身側,不知道是已經清楚了他們這段劇情還是純粹因爲展言的無力而痛苦,已徹底虛化的眸底漸次扶搖起淋漓水色,歡喜、悲哀、憂慮、憤懣等等情緒掙扎在努力掩飾到波瀾不驚的一泓水面下,終於被咬着牙抑回無奈,而後,順理成章地迴帶出嘆息般的溫柔,攜眷着那點水色涉遍眉目,最後,塵埃落定回已經萬分冷靜的痛意。

至此,將離才總算收了莫名其妙的心虛開始了真正應該擔負的推理人設。

看這狀態,顯然眼前這位纔是正主了……但是,她又爲什麼會成爲魂魄形態啊?難不成是少辛直接抽出了她的魂魄?

但是這不應該啊,少辛要有能力如此不留痕跡地抽走她的魂魄,還至於這麼千里迢迢地想辦法嗎?或者說,就算是藉助了當地山大王的努力逼得陸嘉彌魂體分離了,那這都已經做好鋪墊穩住展言了幹嘛還不帶走陸嘉彌魂魄啊?她可不相信這是少辛最後的仁慈讓倆人最後告個別……

眼看着展言的眼神從紛繁不休轉到沉然一片,然後迴歸無懈可擊一片漠然,已成魂魄的陸嘉彌顯然也不好受,眼底水色再度騰起,虛幻指尖便隔着結界幽幽撫上了展言的側臉,聲音倒沒有如假陸嘉彌一樣如泣如訴如怨如慕,而只是拼命壓抑着哽咽的平靜,平靜裡還咬着牙撐住了幾分逼自己安心的笑意,聽起來,卻比假陸嘉彌那一大段真情告白還淒厲萬分:

“我是陸嘉彌……我回來了……真的……就坐你旁邊,你哪怕不伸手不看,換個姿勢都能蹭着我……”

“你要是不相信……我也可以證明……她說的那些,我全知道,她沒說的,我也都清楚。”

“她說咱們初見是我碰瓷你對吧,是,確實是這樣,起碼看起來就這樣……我看見你倒了,進醫院了還各種掩飾各種找藉口……但其實我那是太害怕了,我特別特別難看到你這樣一個人,長得好,還不嫌棄我有這毛病……碰瓷了還願意送我去醫院……我怕我一說明真相你對我就只剩下這是一個病人的同情……所以寧可說自己是碰瓷的,就是想討厭我也行起碼先記住我……”

指尖從發頂滑到眉心,從來沒有出現在她身上的小心翼翼,陸嘉彌卻做得無比自然,彷彿早在夢境中排演了無數遍。

“還有課上再見,我特別丟臉地又鑽桌子又粘口香糖,最後還又猝睡症發作倒你懷裡……我那會兒其實根本就是一直想着你……本來以爲再也不會見面了,一轉眼就突然看見你活生生站在我面前……我就一下子懵了……而且我還給你留下了那麼不好的印象……所以只能努力找藉口把一切掰到風平浪靜,哪怕是讓你當場覺得我就是個神經病……之後的洛衡也是,我誆他的時候完全沒想到你也會開口,腦子一下就短路了……結果,被你堵得只能慌慌張張地想捂你的嘴……結果還被你當場拿下,特別丟臉地摁在地上……可是更丟臉的是,我當時都沒捨得對你太生氣……”

眉目分明已暈出痛楚意味,陸嘉彌卻還是拼命抑在眉心方寸,只將一道溫柔笑意迎向猶自不知的展言。

“其實還有很多……就第一次見面回去,我就滿腦子都是你了……雖然只要有你的幻想我都很慘……我腦補我們是一對相愛相殺的神魔,結果就你行俠仗義我到處惹禍,你萬人敬仰我人人喊打,最後還我一腔癡心你毫不猶豫拋棄……還有我腦補你和我是太子和太醫,是不是挺傻的……但是我也沒辦法啊,我本來就想安安靜靜畫個畫……結果你就老跑出來打擾我的靈感,還拖着我一起演我的腦洞……雖然我還是見面調戲你被你用針扎一身洞,老了死了還得抱着你的畫像進棺材……”

“還有後來在夢境裡,我看着那麼帥的男主角都完全沒有花癡,而且居然還拿你作爲量詞計算他的顏值……嗯,這個你應該不愛聽,那我換一個……我一個人困在夢裡的時候,其實特別沒良心地想得最多的就是你……我當時就想,你怎麼就那麼無處不在啊,我看個美男你出來刷存在,我聽個故事你也出來醬油,甚至我看個紅線你都要跑出來……逼着我當時就想要是能和你牽一起就好了……而且那會兒還是我纔看見柳千牽……你說你是不是很煩……”

她終於說不下去,頓在展言眉心的指尖也只是顫抖,那隱藏了太久的水色自肺腑而來,流過習慣了掩飾的雙眼,潤開擅長於僞裝的脣齒,順着已經消失的骨肉一路枝繁葉茂,終於,溫柔地到達心口。

“你說……你怎麼就這麼煩……哪都要有你……我開心有你,不開心有你,出事有你,安全還有你……弄得我現在看什麼都得想起你……你說……你怎麼就這麼討厭……”

剩下的話,已經完全斷在總算爆發的哽咽裡了,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心思猝然又起波瀾,將那一川寒江翻出滔天巨浪,一浪一浪皆蘊着凜然的毒,拼了命摧折着她搖搖欲墜的理智,將原本起碼還能撐到說完的笑徹底崩解在了洶涌水色間。

剩下的話,將離已經不敢聽了,幾乎是落荒而逃般地斷了這個時空的通訊轉到了另外幾個時空——不僅僅是因爲展陸已經出事擔心其他幾對也有危機的責任感,更是因爲怕再看下去,她自己先要崩潰了不可。

她一生中,最討厭無能爲力。

而偏偏再這麼看下去,只能一遍又一遍提醒她的無能爲力,無論是對強大無匹的姐姐,還是對柔弱無比的展言陸嘉彌……她都一如當年地只能眼睜睜看着悲劇的發生而無能爲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