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終於來了。
集結在前線的動物們匿身於灌木叢中, 屏息靜待□□爆炸的時刻,連平時最調皮的小猴子都瞪大雙眼翹首以盼,不再笑鬧聊天。
遲楓站在他們的最前列。山谷間清風吹過, 不知名字的樹輕輕晃動枝葉, 擦着遲楓的臉頰, 讓他覺得有些癢。
莫勒山就在不遠處。
從這個距離看過去, 如果平視, 會覺得這座所謂的聖山與其他山丘沒有什麼不同,這裡有陽坡陰坡,有溪流草木, 它爲許多動物植物提供了適宜的棲息地,也給當地帶來多變的氣候, 比如讓人猝不及防的驟雨和大風。
而若是讓目光隨着山體一直向上, 當脖子痠痛, 眼眸被晴空朗日刺得眯成細縫,你才終於發現這座平平無奇的莫勒山有多麼巍峨高峻, 瑰麗壯美。山腰下是層層疊疊的綠,山巔處染着最純的白,那白色,既是因爲終年不化的雪,也因爲縹緲繚繞的雲。而在白色之下, 令人驚歎地, 透出朗然金光, 強勢而寬和。
遲楓凝望了好一會兒, 脖頸眼睛都發了酸。他不禁感嘆, 這樣的山確實稱得上是聖山,在這樣的聖山之上, 發生怎樣的神話故事都不會讓人奇怪,而吟遊詩人們記錄下這些故事口口相傳,也自是理所應當。
無神論者遲楓忽然折服於聖山之下,他看看周圍村民們既期待又貪婪的目光,已經在心裡默默唱起了輓歌。
當然,站在他身邊的總指揮彭瑪依舊志得意滿。今天他無比亢奮,不知是因爲對己方實力的充足自信,還是因爲他從村長那裡得到了什麼口頭許諾。
遲楓想起,賓格曾經說過“我需要你的幫助”,彭瑪他們這些人,口頭上總是冠冕堂皇,一發言就說爲了集體,爲了村子,但到頭來,心中最強大的驅動力,還是源於“爲了自己”。
“轟——轟——”
不及遲楓多想,淺埋在山體中的□□已經次第引爆。只見爆炸處塵煙滾滾,泥土騰空飛濺,岩石碎裂坍塌。在遲楓他們肉眼可見的區域,威力十足的□□筒將莫勒山的山腳炸出了幾個大窟窿。
巨大的爆炸聲在山谷中迴響,這盛大的爆破場景似乎讓動物們看呆了,及至聲浪退去,也沒見彭瑪發出下一步行動的信號。
遲楓扭頭看看身邊這位總指揮,剛要提醒,卻見這隻猴子臉上乍現狂喜,他連忙順着彭瑪的目光看去。原來,山腳被炸開之後,上方的山石失去支撐,正緩緩朝薄弱的一邊傾倒下去。
不斷有大大小小的石塊從上方滾落下來,而傾側的趨勢也越來越明顯,速度越來越快。土石隆隆,泥土上翻,草木的翠綠色被混沌的灰黃色所替代,大地震顫,連天空都在這一瞬間陰沉下來,彷彿也一同見證着聖山崩塌的時刻。
那純白無暇的山巔從層雲中跌落,彷彿迷茫的獸角,斜支着刺向天空。
下一秒,成羣的翼龍從山頂俯衝下來,他們身形龐大,展開翅膀之後遮天蔽日,同時速度極快,甚至來不及讓彭瑪發出一聲進攻或撤退的口令,便像狂沙巨浪一般對這羣渺小的動物發起了攻擊。
他們張開口,從喉腔中噴發出赤紅的火焰,灼熱了大半個天空。焦枯的樹枝和灰燼一起落到動物們的頭頂,他們還來不及逃跑,便被熊熊的大火圍在當中,無路可退。
面對突如其來的敵方軍團,現場總指揮彭瑪瞠目結舌,說不出一句話。出現在眼前的敵人完全不是他們之前見過的金孔雀銀白蟒之流,而是更爲恐怖的龐然大物。他們擁有着普通動物難以想象的能力,他們在一瞬間席捲戰場,容不得這些試圖進攻的可憐鬼掙扎,便將他們推到了命運的懸崖邊。
而這還不是結束。
無數體型龐大的黑色奔牛順着山坡疾馳而下,在這樣的陡坡上,他們飛一般地奔跑,竟如履平地,毫無失足滾落之虞。四蹄踏地的聲音越來越大,遲楓身邊的每隻動物都感到耳膜發顫,全身發抖,彷彿下一秒就要被這些巨獸踩成肉餅。
這時高空中又傳來銳響,一支金色的箭矢劈空而來,毫不留情地扎進了彭瑪的天靈蓋,剎那間貫穿了這隻猴子的身體,將他整個釘在了地上。
他甚至沒來得及發出一聲嗚咽,便失去了姓名。
驚懼還留在彭瑪的臉上,鮮血噴涌,濺了遲楓一頭一臉,所有在這裡的村民此刻都已經瀕於崩潰和瘋狂,他們瘋了一般地呼喊求救,尖利的沙啞的聲音被裹挾在草木燃燒的噼啪聲中,顯得那樣蒼白無力。
遲楓用手抹了抹臉上的血跡,絕望地看向上空,看着箭矢飛來的方向。
那裡,無數只雪白的飛馬在空中整齊列隊,他們伸展雙翅,像整裝待發的船隊展開了船帆。飛馬的前蹄高高揚起,挽弓搭箭,神箭的金光閃耀在莫勒山側,下一秒,似乎就要飛到遲楓他們眼前。
飛馬,神聖肅穆的白色飛馬。
那種清明純淨的白色是多麼眼熟,多麼讓人覺得體貼和溫暖。
哦,那是伊洛的顏色……不是飛馬,是獨角獸,長着翅膀的純白的獨角獸。
像是因爲一個盤亙已久的疑問終於得到了印證,遲楓忽然覺得輕鬆。彭瑪的血順着遲楓的髮梢滴落,遲楓不甚在意地撣了撣,等待着對方結束自己的生命。
早在第一次攻擊行動之前,他就已經想過這個全滅的結局。渺小的凡人根本不可能與神聖的族羣爲敵,如此不自量力,只是自取滅亡。
如今,事情發展到這一步,他們已經用蠻力將壯美的聖山破壞殆盡,等着他們的除了神明的懲罰,還會有什麼呢?
他又往天上看了一眼,無數金光閃耀,奪命的箭矢蓄勢待發。遲楓閉上眼,安然等待萬箭穿心那一刻的降臨。
……
他等了許久,卻沒有等到。
氣勢洶洶的獨角獸們齊齊停下了動作,僵在空中。
遲楓的瞳孔驟然縮小,在山體崩塌、火焰翻滾、奔牛疾馳的此刻,在嘈雜的背景音中,他聽到了一道清脆的蹄音。不是來自敵人,而是來自後方,來自他所熟悉的,伊洛。
他猛然回頭。
孤獨但勇敢的獨角獸衝破熊熊大火,朝着他所要守護的族羣跑來。他的前蹄也像空中那些同類一樣高高揚起,他嘶叫着,美麗的尖角閃耀着太陽的光輝。
下一秒,寬闊而有力的巨大翅膀從伊洛的背脊兩側伸展出來,他面色堅毅,撐着翅膀,緩緩走向前線,走向站在最遠處的遲楓。那一雙翅膀,猶如兩道雪白的屏障,一點一點完完整整地遮住了那些正在哭嚎的軟弱動物們。
高大的獨角獸宛若英雄出世,護佑着他的族羣。
“到我身邊來,獵人,我的朋友。”他對遲楓說。
“伊洛,不,你不要和我們在一起。”遲楓忽然頭痛欲裂,他伸出胳膊直指天空,“你看,你的同類們都在那裡,他們纔是你的家人和朋友。”
獨角獸沒有說話,他搖搖頭,然後俯身叼起遲楓,不由分說地將他甩在自己的雙翼之下。
伊洛擡眼看了看與他對陣的同類們,發出一聲低沉的叫聲。然後,空中的獨角獸們不再猶疑,金色的箭雨鋪天蓋地而來。
遲楓在伊洛的翅膀之下,度秒如年。這翅膀屏蔽了聲音,屏蔽了危險,屏蔽了一切傷痛與仇恨。遲楓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麼,也不知道已經過了多久,他只能知道,伊洛一直沒有挪動半分。
忽然,遲楓的眼前出現了一個箭鏃,它刺穿了伊洛的翅膀,正落在遲楓的面前。鮮血從箭尖滴落,遲楓伸出手,手心很快聚集了溫熱的一灘。
那是伊洛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