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犬沒有和遲楓一起回獨角獸的診室,在一處岔路口,他們分道揚鑣。銀白色的茅草依舊被賓格叼在嘴邊,遲楓看到,在正午的陽光下,鮮嫩的草葉爲賓格那硬朗的身姿添上了一道柔和的弧線。這種不經意間流露出的溫情可愛,大概就是所謂的俠骨柔情吧。遲楓目送賓格的背影,微微挑起嘴角,笑了笑。
送別獵犬,他獨自抱着滿懷的白茅草往診室走,在林間空地和大密林的交界處,碰到了一羣嘰嘰喳喳吵個不停的鸚鵡——多克的女朋友們又來找賓格的麻煩了。遲楓用白茅草藏起自己的身體,主動屏蔽嘈雜的音浪,默默退到一邊,把道路讓給這羣因陷入嫉妒而瀕於發瘋的女人們。鸚鵡們互相指責,推推搡搡高高低低地飛着,她們忙於彼此爭鬥,無暇注意路邊的陌生人,從遲楓身邊經過,吵嚷着飛遠了
幸而這羣婦人離開之後,獨角獸的診室依舊寧靜安詳。遲楓放輕腳步,緩緩推開門。獨角獸正在桌邊忙於工作,聽到開門的聲音,他一邊擡頭,一邊習慣性地柔聲招呼道:“請稍等。”
然後他看到了一大捧白茅草之後的遲楓。
似乎是因爲看到了自己最喜歡的食物,獨角獸露出一個十分驚喜的表情,然而,他馬上就意識到爲何遲楓會去冰泉水灘那邊,笑容慢慢凝固在臉上。
“回來了?去了山谷?”
“是,這些是送給你的禮物,感謝你一直以來的悉心照顧。”
伊洛苦笑着搖了搖頭:“我要是真的照顧你,就該馬上把你送出這片森林。”
他的眼神從遲楓身上挪開,看向地面:“我很後悔,我不該讓你留下來。如果聽村長的話趕你走,或許你的傷病會好得慢一些,這沒什麼,但讓你留下來,你可能會失去性命……你都知道了,對吧?”
遲楓點點頭,又搖搖頭,茅草細弱的葉片蹭着他的脖子,讓他有一點癢。
“我寧願以爲,你把我留下來,是因爲喜歡我,把我當朋友。”他走近伊洛,把手中的禮物送到伊洛眼前,吸引他的視線,讓正在自責的獨角獸重新注視自己。
獨角獸無奈地笑了:“……其實是因爲你按摩的手法太舒服了,我不捨得讓你走。”
兩個人都笑起來。既然已經走到了這一步,除了接受現實繼續走下去,沒有其他更好的辦法。對遲楓而言,幫助獨角獸的族羣是他必須完成的任務。對伊洛而言,盡力讓自己的族羣在即將到來的大戰中獲得勝利是他作爲村民的義務和責任。他們爲彼此感到難過和抱歉,但,即使讓他們重新選擇,他們依然會將故事講成現在這個樣子。
伊洛走到遲楓身邊,探身嗅了嗅他懷中的白茅草。
“不知道爲什麼,我喜歡這個味道,密林中有很多植物可以食用,但只有這個味道讓我覺得親切安心。謝謝你的禮物,我很喜歡。”
他讓遲楓將白茅草放在他的食槽中,躬下身子,優雅地咀嚼起來。正是午飯的時間,遲楓注視着進食中的獨角獸,自己也信手抓了一把乾果,有一顆沒一顆地扔在嘴裡,食不知味地吃起來。
他有很多話想問,但他不願打擾伊洛品嚐美味的興致。獨角獸連吃東西的姿態都漂亮得像一幅畫,陽光在他身上投下斑駁的陰影,伊洛的皮毛和白茅草的銀色葉緣都在閃閃發光。遲楓想,確實,密林中所有的植物,只有這種雪白的茅草配得上外表和內心都純美無暇的伊洛。
那麼,如此美好的靈獸,也相信神明嗎?
遲楓不懂宗教,沒有信仰,他只能以最樸素的邏輯來思考眼下的事情。村民們相信神的能力,所以匯聚於此,但他們卻不相信神的慈悲,他們不願當神的信徒,卻要與神爭奪。他們是不幸的一羣,也是不溫順,不服帖的一羣,他們絕不願屈從於現實和命運。這樣的特質遲楓曾在教科書上見到過,那些擁有類似特質的人被稱爲革命者。但遲楓明白,這個世界的邏輯是成王敗寇,革命者們會被這樣褒揚着寫進史書,不是因爲他們的反抗,而是因爲他們的勝利。
而烏集於密林深處的動物們,他們也能贏得勝利嗎?
“我認識一個魔法師,”餐後,忍受不了彼此之間的安靜對視,遲楓首先打破了沉默,“一個女性魔法師,她抱怨說自己被獨角獸冷落嫌棄了,哈哈。”
費奧娜的事,遲楓不瞭解更多細節,所以故事從他口中講述出來也就只能這樣單薄寡淡,毫無趣味。
但伊洛很體貼地沒有戳破他的沒話找話,微笑道:“魔法師是很有趣的一類人。我也聽說過一些故事,關於魔法師與獨角獸的。”
遲楓沒有想到,伊洛講了一個愛情故事。
很久以前,一隻美麗的雌性獨角獸愛上了一位年輕而雄心勃勃的魔法師。那位青年魔法師對治癒法術矢志不渝,他發明了一個新的治癒魔法體系,並致力於將這個體系發揚光大。他或許也愛着獨角獸,或許不愛,故事中並未對這位魔法師的感情着墨太多,因爲他的全部精力都放在了對魔法的鑽研上,他孜孜不倦,夜以繼日。然而,隨着研究的深入,青年魔法師遇到了瓶頸,他在一個關鍵的節點上卡了很久,他諮詢過德高望重的大魔法師,也埋頭於書海尋求過解決方案,結果去毫無辦法。這時,獨角獸向他提出了建議,用獨角獸那隻尖角的內芯做一柄魔杖,以靈獸先天的靈性對治癒法術進行增益,或許能解決這個久攻不克的難題。魔法師或許經歷過痛苦的心靈掙扎,或許沒有,他割下了獨角獸的角,做成了魔杖,並順利突破了瓶頸,完善了自己的治癒魔法體系。
他沒有想到的是,獨角獸失去了角,死去了。
後來,魔法師的治癒術體系登堂入室,成爲了經典,所有魔法學校的學生都要學習他的研究成果,全世界的魔法師都以精通他所發明的治癒術爲榮,他在魔法界名垂青史,也拯救了很多人的生命。他成爲了一個偉人,也活了很大的年紀。
但他再也沒有使用過那柄魔杖。他最後一次揮動獸角魔杖,是在他故居的小小書房裡——年輕時,他一直居住在這個簡陋的小屋裡進行研究——他用這柄魔杖結束了自己的生命。一個幾乎可以被稱作黑魔法的很惡毒的法術,他,連同這間書房中的所有物品,連同手中這柄世上獨一無二的獸角魔杖,一起灰飛煙滅,從這個世界徹底消失,無影無蹤。
故事結束了,遲楓沉默了很久。終於,他開口問伊洛:“你們獨角獸都是這樣的嗎,爲了內心純粹卻熱烈的感情,無所畏懼,充滿勇氣。”
伊洛搖搖頭:“不,至少我不是,我性格溫吞,不會做這種事情。”
遲楓莫名地鬆了一口氣,剛纔,似乎有一個時刻,他忽然很害怕,他怕伊洛也想故事中的獨角獸一樣,爲了某種信念將自己燃燒殆盡。死於理想或許是一樁榮耀,但從朋友的角度,遲楓難免會感到深切的遺憾和悲傷。
伊洛遲疑了一下,又說:“我還是要向你道歉,說實話,我將你留下,其實只是因爲我的自私。我熱愛這個村子,我喜愛我的朋友們,但我也害怕即將發生的事情。遲楓,你讓我感到安心,就像冰泉水灘的白茅草一樣,親切而安心,所以我渴望你能陪着我,所以我想方設法留下了你。若是爲你着想,我本該讓你離開的,對不起。”
遲楓撫了扶他的鬃毛,輕聲說:“今天,賓格告訴我,伊洛最懂人心。他說得果然不錯,你懂人心,也懂我,我不離開,是因爲我也想陪着你。”
遲楓顧不上搭理高宇越來越大聲的咳嗽和越來越不滿的情緒。他讓伊洛在自己面前臥坐下來,主動替他揉捏雙肩。
不知他上午治療了多少村民,也不知道那羣鸚鵡在這裡聒噪了多久。太辛苦了,獨角獸伊洛。
他們倚靠在一起,安靜地聊天。他們聊到聖山上的動物,出乎遲楓意料的是,伊洛倒不覺得那些守衛聖山的動物有多麼神奇,或許是因爲獨角獸本身就像是從神話中走出來的,提起什麼金孔雀、百頭巨龍、人頭牛身怪,伊洛毫不驚訝,他用一種很學術的語氣列舉了許多珍稀動物的族羣和資料,讓遲楓知道了動物世界的千奇百怪和深不可測。
“你懂得可真多,明明連自己的來歷都忘了。”
“唉,我都說過了,只有這些沒用的東西記得清楚。我猜想,大概是學習醫術的時候一併學習過吧。”
他們又談起莫勒山不甚穩定的地質構造。伊洛說山體不斷升高這件事他們沒有感覺,或許是因爲升高的速度極慢,只有經過漫長的時間積累才能看出效果,而村子裡又沒有可靠的歷史資料可供比較。
至於山體滑坡、塌方等災害,在這裡確實時有發生。伊洛自己可能就是因爲山石滾落而頭部受傷的,據救了他的村長說,在伊洛落難於冰泉水灘的前幾天,剛剛發生過一次山體滑坡。
遲楓與獨角獸正聊着,外面忽然傳來了奔放的馬蹄聲,棗紅色的身影如一道耀目的光帶,是茉莉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