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噠噠噠、噠噠噠——’
‘呼——呼呼——呼。’
凌亂的腳步聲裡,夾雜着姚守寧的喘息,她沒有停留。
時空通道在她面前蔓延出去,白色的微光如同指明的路引,牽導着兩人往前走。
陳太微肉身已死,只剩一具枯骨,修行到他這樣的地步,他自然不會因爲疾奔而喘息,但不知是因爲此時氣氛、環境的影響,還是因爲姚守寧的喘氣聲感染了他,使他平靜空洞的胸腔突然生出緊張的感覺。
四周極靜。
七百年的時光,他與這個世間格格不入。
既是死了,卻又活着。
他曾感受過這世間最極致的關愛,也曾擁有過相伴、相扶的兄弟結義之情,但所有的一切,卻在他一怒之下屠殺青峰觀上下的那一天,而戛然而止了。
他終結了自己所有的可能,放逐自己於孤獨之中,此生感受到最真、最濃的情感,使他再也無法與任何人建立起相似的情感了。
陳太微將自己密封。
他遊走於這個世間,卻對任何人再也沒有辦法生出喜愛、厭惡。
世間的花草無法吸引他,已經死亡的肉身無論外表維持得多麼像個正常的人,實則早已腐朽,美食無法令他動容。
無論颳風下雨還是打雷閃電,他都無動於衷,人類的悲歡離合,在他看來如同花謝花開,再自然不過。
他失去了心臟,修了無情道的那一天,他已經是個‘死物’。
可這會兒的他卻罕見的有些慌亂,明明‘回到過去、救回師父’曾是他的執念,他幻想過許多次,自己如果一天心願達成之時,他要怎麼做……
他發誓,他絕對會與其他的師兄弟們不同,他會拼盡全力救下明陽子,讓他不必慘死。
但這一天真的發生,姚守寧拉着他往前跑時,他卻想要退縮。
多麼可笑!
七百年前的道門魁首,一夜入魔的孟鬆雲,竟也會有害怕的時候。
他怕什麼?他已經沒有了心臟,失去了喜怒哀樂,他修煉了七百年,這世間誰是他的對手?他到底在怕什麼?
陳太微百思不得其解,他聽到自己在問:
“守寧,守寧,你要帶我去哪裡?”
“帶你去……呼,呼……你想去的地方……”姚守寧道。
“我、我想去的地方?我想去哪裡?”他喃喃的發問,似是有些不知所措。
“守寧,我——”他遲疑着有些不想再走。
他渴求許久的機會擺在了面前,但他卻生出近鄉情怯之感,七百年前那個令妖邪聞風喪膽的道家第一人,此時轉修無情道後,本該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竟然有些害怕了。
“馬上要到了!”姚守寧氣喘如牛,感覺到陳太微的遲疑,她抓緊陳太微的手掌,用力拉拽着他往前衝:
“你快點。”
“就在那!”
白色的光暈逐漸增大,出口近在咫尺,她說話的同時,拉着陳太微一步步邁入光圈籠罩之內,一股奇大無比的吸力‘抓着’兩人,把二人往外拽出。
妖氣鋪天蓋地,血腥味兒四溢。
先前還猶豫不決的陳太微幾乎是在感應到氣氛不對的剎那,猛的將手搭到了他的腰側。
那裡垂掛的雪白扶塵剎時幻化爲一柄青鋒長劍,劍身血光涌動,纏着濃郁的煞氣,幾乎令四周的妖氣如遇天敵一般,‘嗖’的散開了。
灰霧繚繞,姚守寧喘得彎下腰,雙手撐着大腿,心跳快得像是要從嗓子跳出。
‘呼——呼——呼——’
四周安靜極了,姚守寧的喘息聲便顯得格外的刺耳,她甚至能聽到自己身體裡血液‘汩汩’流動之餘,血脈‘突突’的跳動。
這裡彷彿有些危險,四周的暗處裡,好似有不少雙眼睛,在窺視着兩人,帶着惡意的打探,伺機而動。
“這——”
姚守寧強迫自己停止喘息,顫巍巍的直立起身來,她控制住自己想要揉捏痠疼小腿的衝動,打量四周。
只見前方不遠處,一扇高達丈餘的門牌突兀的出現在兩人的面前。
那門坊簇新,刷了紅漆,氣勢非凡的樣子。
門牌上方掛了一塊匾額,黑底金漆的大字寫着:黃土壩村。
這個村子入口的門坊氣勢恢弘,非同一般,但村名卻似是與這門牌的氣勢格格不入。
“國師……”姚守寧愣了愣,轉頭去看陳太微,她心中隱約覺得有些不對勁兒,但究竟哪裡不對勁兒又說不出。
只見那位原本焦躁難安的道士在踏出時空通道的那一刻便已經沉靜了下來,他好像也感應到了此地氣氛的詭異,一直維持着手虛壓在腰側的動作。
扶塵的塵柄在他掌心之下,雪白的塵須一動不動。
他仰頭望着半空中的牌坊名,臉上露出迷茫、不解的神色,彷彿有什麼東西想不通。
“黃土壩村。”姚守寧唸了一遍村子名,接着問陳太微:
“國師,你有印象嗎?”
他英俊的面容嚴肅,表情有些古怪:
“黃土壩村、黃土壩村……”陳太微皺起眉頭:“有些熟悉,可是——”
他的反應奇怪,彷彿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
姚守寧一看他這樣子,就知道從他這裡暫時可能得不出什麼答案了。
與陳太微相處這些天時間,培養出她非凡的心理承受能力,她沒有得到回答,便自己思索:
“黃土壩村?”說話的同時,她轉頭看向四周。
隨着她目光所及的方向,一條寬敞的、可供至少三輛馬車並駕而行的官道出現在了她的眼前,直通遠處。
她與陳太微足下所踩的地面鋪了青石,看起來乾淨整潔,甚至比姚守寧印象中神都城許多巷道看起來還要好些。
“這,這是哪裡?”她有些疑惑,也有些忐忑。
下定決心的剎那,她帶着陳太微穿過時空的通道,回到七百年前,可這裡並非她最初預想之地。
“莫非走錯了路?”姚守寧不安的想到這個可能,一張小臉‘刷’的變得慘白。
走錯了路可不是一件小事,這不是能原路折返能解決的。
這不是當日她帶世子穿過時光亂流返回到四百年前所能比的,她與陳太微這一次真身歸來,幾乎消耗了她所有的力量,這一次機會,關係着陳太微未了的心願,也關係着二人性命,不容有失。
“黃土壩村、黃土壩村……”
陳太微還在喃喃念着這個名字,越念表情則越是奇怪。
他一直仰頭望着牌匾,語氣有些焦慮:
“守寧——守寧。”
此時的國師彷彿一個迷途的孩子,不安的呼喊姚守寧的名字。
姚守寧也強忍忐忑,數步邁到他的身側,安撫似的喊了他一聲:
“孟五哥。”
她感覺得到此時的陳太微情緒不大穩定,這不是僞裝,而是此地有什麼東西刺激了他,令他身上不停散逸出煞氣。
這些煞氣縈繞在他身周,如同飄渺的塵煙,使他整個人身形都彷彿即將扭曲。
姚守寧靠近的那一瞬,陳太微身上的黑霧動了動,他擡起手臂,往姚守寧探了過來。
這個動作看似極慢,實則快得出現殘影,姚守寧還沒反應過來,手腕已經被他抓在了掌心。
“守寧,我怎麼覺得,這裡既是熟悉,又有些陌生呢?”
他抓到姚守寧的那一刻,不安的情緒又似是穩定了些,他轉頭與姚守寧對視,表情懵懂如孩子:
“我覺得,我覺得黃土壩村很熟悉,但這裡的大門又很陌生,我應該沒來過此地纔對……守寧,你究竟帶我來了哪裡?”
久遠的記憶在他腦海裡翻涌,但他經歷了太多年的時光,所見、所聞太多,古早的記憶早被他堆到腦後。
再加上修習無情道也影響了他,使他情感淡漠,太多‘無用’的記憶隨着他斬去情感的那一刻也一併被放棄,他想了許久,仍想不出頭緒。
陳太微問完話後,姚守寧愣了一愣,還沒來得及說話,陳太微便鬆開了抓握着她手腕的手,重新將視線挪到了那寫着‘黃土壩村’的匾額之上。
他好像壓根兒沒有想要從姚守寧口中獲得答案的樣子。
須臾之後,陳太微仍想不出個所以然。
可鬼使神差的,他的本能這一刻佔據了上風,他明明對這地方並沒有多少印象,身體卻誠實的邁步上前,往那門牌走去,似是逕直要推門而入。
“黃土壩村、黃土壩村……究竟是哪裡呢?好熟啊,七百年前?我在哪裡看過?”
就在這時,遠處突然有道男人焦急的聲音響起:
“道友、道友,兩位道友且慢啊!”
‘噠噠噠’的急跑聲隨之響起,傳入姚守寧、陳太微兩人耳中時,兩人渾身一抖。
此地原本寂靜非凡,連疾風都彷彿受到了此地氛圍的壓制,兩人從時空通道衝出來時,再聽不到其他的響動。
這會兒突然有人出現,事先全無徵兆提醒,乍一聽到喊話聲,姚守寧寒毛倒豎。
陳太微神色凌厲的轉頭。
他已經透露出失控的徵兆,顯出鬼身法相,白淨俊美的面容上青色的血管頂起薄薄的皮肉,在他如刀削斧刻般的臉龐縱橫交錯,格外可怖。
那雙鳳眼含煞,一雙長劍似的眉壓在細長的眼上,帶着凜然殺機,數縷長髮環繞於他臉頰一側,順着脖子垂落於他身前。
不知何故,疾風平地而起,吹卷着他的寬袖,露出他結實的小臂。
陳太微掌中握着的扶塵再度化爲長劍,劍身上血跡斑駁,已經冷卻的血液略微有些凝固,順着劍身上的凹槽往下流,卻將落未落的掛在劍尖之上,形成一個暗紅的血珠。
他這會兒的煞氣比先前還要重,濃濃的黑氣繞在他身周,姚守寧的眼中,可以看到他身周的黑氣裡,無數冤魂怨鬼被困束其中,拼命的哀嚎嘶吼。
少女驚嚇交加,‘噔噔’後退數步。
但她很快敏銳的察覺到了異樣之處:此時的陳太微竟然有些害怕。
他這個人其實是很擅長隱藏情緒的,無論喜怒哀樂,終究是演出來的表象,以矇蔽世人罷了。
可此時的他彷彿真的在恐懼,那雙爬滿了黑氣的眼瞳都在顫抖。
他抓握劍柄的力量很重,身體不停自主的打着擺子,且他自己對自己的狀況都好像很疑惑,低頭去看自己持劍的手,不明就裡的自問:
“我怎麼了?”
說話的同時,他另一隻手用力的按到了握劍的手背之上,但這樣的舉措並沒有用,他抖個不停,身上黑氣既要衝涌出來,卻又不知爲何被他牢牢束縛在身體之中。
“道友、兩位道友!且慢啊,不要亂來。”
那道男人的聲音又響起來了,且相較於之前,這會兒好似近了許多。
姚守寧心中暗驚,接着叫苦不迭。
一頭是情緒不穩,即將失控發瘋的陳太微;而另一邊則是憑空出現的陌生‘人’,此地詭異非凡,妖氣濃郁,煞氣沖天,血腥味兒令人聞之慾嘔,這突然出現,並且招呼兩人的‘人’,真的是人嗎?
“孟五哥,你可不要這會兒發瘋啊……”她急急提醒,說話的同時轉頭去看四周。
可令姚守寧毛骨悚然的一幕發生了!
在她視野中,寬敞平坦的官道之上突然塵煙嫋嫋升起,煙霧籠罩之中,地面好似逐漸在變形!
兩側平坦的地面在變異,似是有什麼東西從中平地生起。
因驚恐過度,她甚至一時間失聲,待到再定睛一看:只見那條青石鋪就的官道已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片荒蕪的草田,兩側包夾着光禿禿的大山,將這一小塊山坳包夾在內。
“這——”如果不是親眼所見,姚守寧壓根兒不敢相信眼前這一幕。
她甚至開始懷疑自己此時是不是還身在妖狐的幻境之中,事實上從始至終她與世子都並沒有走出那韓王的古墓,沒有她後來召喚陳太微幫助,也沒有她與世子後來分離。
也許這只是一場噩夢,她還在夢中未醒,眼前一切都只是幻覺。
姚守寧心跳如雷,見那遠處大片草田枯萎。
野草半人高,枯黃垂敗,此地一絲風也無,草木皆失去了生命,顯出荒敗之像。
遠處都是一樣的荒田野徑,一眼望去便能看清,這座‘黃土壩村’位於荒野山坳之中,四周靜得落針可聞,不見半個人影,先前說話的人聲究竟是從哪裡傳出來的?
“可能是有鬼來了。”
姚守寧一想到‘鬼’,不免有些害怕,下意識的靠近陳太微身側。
“我就是鬼。”陳太微見她小碎步靠了過來,全無先前決斷時的英勇,不由冷冷回了她一句。
兩人狀態調換,陳太微一掃先前的猶豫不決,提劍欲往前行——
“啊!”
就在這時,姚守寧鬼使神差轉頭往回看了一眼,突然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叫,接着她喊了一聲:
“孟五哥。”
陳太微前行的腳步一頓,下意識的回頭去看。
只見少女身體扭向後方,手指着遠處的村口,待陳太微看清面前的景象之後,瞳孔不由急縮。
那男人喊聲出現之後,不止是官道出現了變化,就連‘黃土壩村’的村口牌坊也出現了劇烈的變異。
呈現在兩人眼前的仍是一個牌坊口,但與先前的大氣、巍峨卻發生了天差地遠的變化。
那牌坊矮了許多,撐掛着匾額的仍是兩根木柱,只是柱身上硃紅的漆早就已經斑駁脫落,木頭之上出現了密密麻麻的蟲蛀痕跡。
大門正中的牌匾已經歪斜,上面甚至缺了邊角,密集的蟲洞破壞了上面的大字,使人難以辨識,但隱約可以看得出來是四個大字的雛形。
而那兩扇大門則很是破敗,只是半虛掩着,其中一扇已經缺了數塊木板,看起來風一吹就會倒塌成一堆柴禾的樣子。
最重要的,是大門之上有潑灑的血跡,由下至上呈噴射狀,還沒有乾透的樣子!
大門下方殘留着兩個血手指印,從門板中下的位置直拉到大門的底部,最終留下了半截夾雜了血污的指甲蓋卡在已經粉朽的木板之內。
“……”
姚守寧看着眼前的這一幕景象,不由膽顫心驚。
在兩人腳底之下,青石地面化爲凹凸不平的黃土,到處可見殘肢斷臂,內臟濃重的氣味沖鼻而來,薰得姚守寧胸腔翻涌不止。
但此時的陳太微則是好像意識到了什麼,他見到了這副景像,反而似是想起了一些往事。
“兩位道友,不要亂來啊。”
那先前招呼的男聲再度響起來了,有些急促、有些慌亂,還夾雜着一絲焦急,伴隨着喊話聲響起,同時還有‘悉索’的踩着雜草的腳步聲也緊跟着響了起來。
‘噠噠噠’的聲響中,姚守寧看到前方的荒草叢中突然出現了一條歪斜的小路,不知何時,一個矮壯的男人身影出現在二人眼簾之中。
完全陌生的時空、詭異的環境,突然出現的陌生男人,這使得姚守寧的警惕心頓時升到了最高。
只見那人穿了一身青色短袍,下身配灰色褲子,褲腿扎於踝間,足上蹬了一雙草鞋。
他戴了個尖頂斗笠,身上的衣裳打着補丁,一路快步跑來,似是與尋常農夫無異。
姚守寧的注意力全放在了這突然出現的陌生男人身上,他的出現必有緣由,此地異變也是從他發出聲音時纔開始,極有可能這些變異是與他相關的。
少女牢牢的盯着他看,卻沒有注意到這男人出現的瞬間,那原本煞氣騰騰的陳太微滯了一滯,眼中露出了迷茫之色,持劍的手抖個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