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守寧回到屋中,臉上強裝的鎮定頓時瓦解。
一股熱氣直衝頭頂,她總感覺雙頰似是起了火般,十分燙人。
她以冰涼的手背去按壓臉頰降溫,一想到先前世子可能聽到了冬葵的話,就恨不得找條地縫鑽進去。
屋裡衆人還在說話,她掀了簾子進屋,臉紅得滴血:
“娘,你們在說什麼啊!世子剛剛都沒走,可能聽到了呢!”
柳氏見女兒惱羞成怒,十分新奇。
直到這會兒,姚守寧彷彿纔有了幾分少女的羞澀,不再像先前的平靜。
“這有什麼?”她笑着看了女兒一眼,說道:
“喜歡世子又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爲什麼不能說?”更何況柳氏今日也看出了些端倪,世子對她也似是有意。
一個有情,一個有意,“男未婚女未嫁,這不是好事嗎?”
柳氏越想越覺得般配,初時還想逗逗女兒,後面倒是認真的道:
“世子年歲與你相當,家世雖說高了些,可長公主與你外祖父有同門之誼,對我們十分照顧,不是踩高捧低的人。”
再加上陸無計人品正直,家風也很好。
柳氏轉頭向父親道:
“我也打聽過了,陸將軍並沒有納妾,對長公主一心一意,可見將軍府風氣很正。”
她話音一落,姚守寧本該羞惱,聽到這裡又忍不住覺得有些好笑。
她想起了朱姮蕊孔武有力的身形,陸將軍如果人品不端,可能會被她修理……
“世子人品也很好,對我有救命之恩,如今又尋回了我們家老爺,跟守寧再適合不過了——”
“娘!”姚守寧跺了跺腳,急喊了一聲。
同時下意識的側頭往屋外看,深怕陸執殺個回馬槍,聽到了這些事。
“你急什麼嘛。”柳氏有些好笑,說道:
“你不是本來就喜歡世子嗎?當初是娘不好,只知道反對,如今我看清楚了,不會再阻攔你。”
“我——”姚守寧欲言又止,她當時說喜歡世子,也是事出有因,說的時候完全沒想到會造成如今的誤會。
姚婉寧看妹妹一臉爲難,不由偷偷的捂嘴笑。
今日經歷了洪災、蟲劫,以及宮中來人、姚翝重傷等事,姚家本該氣氛沉重,卻沒料到因爲提起陸執與姚守寧的事而使得大家輕鬆了許多,好似暫時將煩惱拋到了一側。
“唉。”柳氏嘆了口氣:
“如果不是因爲這場災劫,我倒是可以問問長公主的意思。”
這樣的話她昨日也說過,但當時說時,主要是爲了氣溫太太,不過柳氏此時倒真起了這樣的心思。
提起了災情,衆人臉上的笑意頓時漸漸的淡去。
“不知道洪水幾時才退。”
洪災一起,蟲劫又至,妖魔又頻出,就連柳氏都感覺到了不妙。
災劫之後,會有大量流民出現,到時神都城可能會更加混亂。
柳氏想起了重傷的姚翝,臉上出現憂色。
“事情總會過去,黑暗之後總會迎來光明。”柳並舟打破了沉默,看了姚守寧一眼,含笑道:
“大家各自做好自己的事,玉兒約束家人,近來不要隨意出門。”
柳氏點了點頭,應了一聲。
姚若筠又提起父親,他傷得不輕,身上多處骨折,至今未醒。
如今洪水未退,神都城大亂,蟲羣出現之後大夫都不太好請。
但好在將軍府的人送姚翝回來時考慮到了這一點,已經替他處理過了傷勢,又準備了藥材,接下來的時間只需要等待就行。
這一天發生了許多事。
神都城各地出現了不明的吸血蚊蟲,但這些蟲羣只要大量出現,便會有金色雀鳥隨之而生,吞食這些古怪的蚊蟲,形成奇談。
但縱然有這些鳥雀出現,仍有一些流民遭蚊蟲噬咬。
這種蚊蟲毒性奇大,被咬的人初時腫痛難忍,不過半個時辰便陷入昏迷,城中各大醫館門前擠滿了人羣,哀嚎哭喊聲比昨夜洪災來時還要大些。
百姓怨聲載道的時候,國相顧煥之發佈了神啓帝的旨意,稱天子夢中得仙人指點,只要各家準備柴禾、烈酒,點燃火把便能驅趕蚊蟲。
鄭士抹着額頭的汗,回來向柳並舟傳遞外間的消息。
他提到顧煥之的話時,臉色有些憤憤不平。
驅蚊之法分明是柳並舟所獻,但神啓帝卻據爲己有,稱是受仙人指引。
這接連的災劫將神啓帝的威望打得粉碎,許多人心生不滿,坊間傳言極多,都稱是‘皇帝不仁,上天降罪。’
“無妨。”柳並舟搖了搖頭,對於功勞被奪之事,並不放在心裡。
他活到這把歲數,對於功名利祿早就已經看透,並不在意百姓心中會追捧誰。
“外祖父,您在擔憂?”
姚守寧見到柳並舟雙眉緊皺,面現憂色,不由問了一聲。
照理來說情況已經在逐漸好轉,洪災之劫暫時過去,妖蚊的驅散也有了法子,最重要的,是姚翝在傍晚的時候甦醒了過來——這便是不幸中的大幸。
大夫說過,姚翝身子骨強壯,只要能醒,便無大礙。
在這種情況下,姚守寧有些不明白柳並舟爲何還會憂心忡忡的樣子。
“是啊。”在家人面前,柳並舟並沒有隱瞞自己內心的憂慮,點了點頭,嘆了一聲:
“守寧兒,這世間之上,並不是有了法子,便是兩全的。”
他苦笑道:
“許多人無片瓦遮身,無棉衣禦寒,此時風急雨大,有些人家連柴禾都未必能買得起,更何況買烈酒驅蚊?”
哪怕明知蚊蟲毒性大,被蟄咬之後會有性命之危,可許多人未必拿得出買柴與酒的銀子。
他這話音一落,衆人皆沉默了片刻。
姚守寧怔了一怔。
她自小受柳氏管束,在她以往的認知裡,覺得最苦莫過於無法出門玩耍,在家無法看話本,卻沒想到會有許多人,連生存都是很大的問題。
少女想起了地底龍脈之中,見到的苦海之中的那萬千民衆之魂,一時之間覺得心中沉甸甸的。
她略有些天真的道:
“那我們能不能與長公主商量,幫助這些人?”
災難來臨之前,姚家提前得知消息,囤了一批米糧等物,她說話時轉頭去看柳氏,卻見柳氏也點了點頭,道:
“我們家也可以捐出一些多餘的糧食,用以賑濟災民。”
“杯水車薪。”柳並舟搖了搖頭,道:
“神都城的民衆數十萬,除非朝廷出面。”但朝廷縱使有心,也架不住下頭中飽私囊的人。
更何況依柳並舟看來,神啓帝心胸狹窄,並非仁慈之人。
他一心修道成仙,根本不管百姓死活,要想從他手中取糧,並非易事。
柳並舟先是看了一眼女兒,再看了看面露同情之色的姚守寧。
姚若筠、姚婉寧都有些擔憂,可見這些孩子都極富同情心。
他笑了笑,說道:
“捐糧也可以,若我們吃不完,幫助他人也行,但最好是交由長公主,由她出面才行。”
姚家因爲他已經處於風口浪尖之上,此時絕不可能再掠皇帝風頭。
但也不可能將東西交由官府,否則最終未必能落到災民之手。
唯有交給長公主最爲可靠,她與陸無計有權有勢,且爲人正直,可以妥善的處理好這樁事。
柳氏點了點頭,應了一聲:“待水退些,我便與長公主商議此事。”
……
這一天格外的漫長,有了柳並舟的保護,神都城暫時未出大事。
在這一天時間內,長公主強行掌控了城中米糧商行,以極低價格販賣米糧與酒水。
糧食倒是有人搶購,但酒水卻少有人問津。
災難之下,銀錢變得萬分珍貴,雖說顧煥之已經提過蚊災之害,但更多人卻以爲那些突然出現吞食蚊蟲的金雀乃是上天庇佑,沒將這血蚊蠱放在眼裡。
第二日一到,銘文的威力消失,比昨日更多的毒蚊出現,襲擊了神都城,靠成大量百姓受襲。
而百姓們期盼出現的金雀再也沒有出現,使得許多人陷入慌亂之中。
當天傍晚,便有大量百姓症狀惡化,被蚊蟲蟄咬處潰爛流膿,並有傳染人的作用,有身體較弱的人未能熬過這個寒夜。
城中流言紛紛,有人傳聞說皇帝不仁,大慶氣數將盡。
各地有流民開始搶掠,鬧得人心惶惶。
自事件一發生,柳並舟眉頭便一直緊皺着,再也沒有鬆開過。
姚守寧看得出來外祖父在自責。
他可能因爲自己擅自出手改變了歷史而不安,將如今這城中混亂的罪孽全攬在了自己的身上。
她心裡想起了已經去世的靜清真人,心裡生出不詳的預感,正欲出言安慰時,突然就見到一旁的蘇妙真眼角泛起紅光。
這位自前日與姚守寧爭吵之後顯得低調、沉默了許多的表姐突然擡起了頭來,她的臉上浮現出紅色的絨毛,一雙圓瞳與她眼睛相重合,往門口處轉了過去。
有人來了!
姚守寧的心中生出這樣一個念頭,緊接着就聽到外面有人在喊:
“老太爺。”
姚守寧正轉頭間,聽到外頭有人大步進了廳內,‘滴滴答答’的水聲落在地上,隨着逢春掀起簾子,一股寒氣灌入屋內。
穿了蓑衣,頭戴斗笠的鄭士正站在門口,他身後是黑沉沉的天色,雨水連成一片,落在水窪之中發出響聲。
時間還早,但近來白天時間很短,纔將申時末(下午五點左右),就已經天色大黑。
柳並舟似是對鄭士的到來並不驚訝,他只是問了一句:
“有客人到了?”
這話一說出口,姚家衆人臉上俱都一怔。
如今洪水還沒有完全退去,城中四處還有妖蚊,入夜時分城中靜得嚇人,又有誰會在這個時候前來呢?
姚守寧眼角餘光落到了蘇妙真的臉上,緊接着,她就聽那狐妖的聲音響起:
“宮中顧後生命垂危,急需一粒丹藥救命。”
“柳並舟手裡有一粒神啓帝親煉的紫丸,十分珍貴,神啓帝認爲此丹可救顧後性命。”
姚守寧心中一緊,正欲轉頭,卻見那狐妖不知何時,已經轉動一雙眼珠子,直勾勾的盯着她看,那尖嘴一張一合道:
“幫助柳並舟獻丹神啓帝,任務達成,你可以獲得一個‘不情之請’。”
“不情之請?”
蘇妙真的聲音隨即響起,姚守寧怔了一怔,下意識的轉頭去看柳氏等人。
柳氏偏側着頭,目光落在鄭士身上,彷彿好奇入夜之後的來客是誰。
姚婉寧也在盯着外頭看,家裡人沒有注意到蘇妙真此時說了話,姚守寧隨即意識到這應該是表姐內心的‘心聲’。
她一時間有些驚喜。
不知是因爲自己力量提升的緣故,還是因爲自己過於好奇,與表姐內心的疑惑生出共鳴,但她能‘聽’到蘇妙真與妖狐的對話,那便是再好不過的事。
“什麼是‘不情之請’?”
蘇妙真問話時,語氣有些謹慎。
天妖一族的狐王當日抽取她一魂,與她共生之後,她似是對這妖狐的蠱惑之術有了一定的抗性。
接連數次吃虧後,她並沒有聽到獎勵便因爲貪念而失去理智,反倒多問了一聲。
“‘不情之請’,就是你之後提出一個請求,哪怕過於苛刻,也有成功的可能。”妖狐咧着嘴笑,“越是不合情理,成功機率越高。”
“當然——”它話音一轉,迴音陣陣:
“凡事公平,你有所求,便必有所付出,而你所求的事情越大,越不合理,成功之後,你付出的代價越深。”
蘇妙真沉默了片刻,沒有出聲。
妖狐便放低了音調,問她:
“你怕了?”
‘嘻嘻嘻嘻——’一陣刺耳尖厲的笑聲響起,紅霧陣陣中,蘇妙真的神色陰晴不定。
“你想想,只不過順水推舟而已,你便獲得了一個公平交易的機會,你有什麼損失?”
蘇妙真面容之上,那紅色狐影一閃一現,使她看上去十分詭異。
她猶豫半晌,並沒有第一時間受到妖狐蠱惑,反倒是謹慎的問:
“皇帝的丹藥,真能救顧後性命嗎?”
‘哈哈哈哈!’
笑聲再度響起,妖狐道:
“誰知道呢?可能會使顧後服丹後藥到‘病’除——”它頓了頓,接着又咧嘴:
“當然,也有可能服丹立死。”
‘嘶!’
姚守寧聽到這裡,心中不由自主倒吸了一口涼氣,沒料到神啓帝當日賜給柳並舟的這丹藥竟有這種不是生則是死的選擇。
她深恐自己露出異樣,連忙換了個坐姿,並故作好奇的往外看,同時伸手搓了搓自己手臂,似是有些冷的樣子。
柳氏回過了頭,見女兒瑟縮的樣子,連忙讓逢春替她拿件鬥蓬披上,擋擋寒氣。
正在‘說話’中的妖狐轉過了頭,看向了姚守寧,面現狐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