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樣是天氣陰沉,可跨出陰影之界的領域,迴歸到現實時,那種感覺截然不同。
‘轟!’彷彿剎時之間,風聲、人聲,一切被屏蔽的外界嘈雜聲響,悉數衝灌入姚守寧的耳膜之中。
與此同時,神都城積壓的惡臭、熱潮,以及種種感應盡數撲面而來。
‘轟隆隆。’沉悶的雷聲翻滾,震得姚守寧腦門一脹一縮的疼,‘沙沙’聲響中,細密如牛毛的小雨落下。
姚守寧習慣了絕對的靜謐,此時冷不妨受到這波衝擊,下意識的閉上了眼,捂住了耳朵。
她呼吸都屏住了片刻。
這種味道太過刺激,眼睛都受到了刺激,而有些酸澀。
在黃土壩村時,她也曾受到這種氣味的刺激,險些嘔吐,但神都的氣味更復雜,也更嚴重得多。
除了混雜的糞便味,還有若隱似無的血腥、死亡及人們情緒之中夾雜的恐懼與麻木。
負面情緒鋪天蓋地的涌來,夾雜着妖煞之氣,逼得姚守寧後退了半步,險些重新退回陰影之中。
小少女怔了半晌,意識到一點:自己的實力進步了。
如果說這一次了結孟鬆雲的因果是他想要成神路上必須做的事,那麼對於姚守寧來講,這一趟七百年前的旅途,則是她的一場修行。
她的修行有了進益,以往空山先生教導的東西,此次得到了實踐,無論是對於血脈力量的掌控,還是對情緒的感應,她都進階了一層。
想到此處,姚守寧心中一喜,正要說話,卻聽到有人驚喜的喊了一聲:
“守寧小姐!”
聲音是從前方不遠處傳來的,有些耳熟,她轉頭去看,就見羅子文飛快往她跑來,邊跑的同時邊從腰側掏出一支爆竹,撥開竹蓋的塞子,尖銳的聲響之後,一股氣勁飛快的衝往半空。
‘嗖——呯!’
聲音震耳欲聾,傳揚往四方,半空之中綻開一處煙火,許久之後纔有火藥殘渣‘撲刷刷’的掉落。
如此一來,恐怕滿神都都能看得分明瞭。
姚守寧見此情景,便猜出這應該是一個訊號,她來不及說話,定睛一看,卻發現自己身處一間廢宅之中。
廢宅有點眼熟,半晌之後,她低聲驚呼:
“韓王之墓的入口?”
她竟然回到了當日她與世子分別之處——那座連接了韓王墓地入口的廢宅之中。
姚守寧想到這裡,有些惱怒:
“你說要送我回家的。”
孟鬆雲站在她的身側,但他所在的地方彷彿與周圍有層無形的隔閡。
灰暗的光陰不着痕跡的將他隱匿在內,他笑意吟吟的看着埋怨的少女:
“我反悔了。”
“……”姚守寧盯着他看,陰暗的懷疑:“你是不是記恨我先前掐你臉了?”
“沒有。”他搖了搖頭,挑了一側眉梢,好聲好氣的解釋:
“但你也說過,從哪裡來,回哪裡去。我將你從此地帶走,把你送回這裡難道不是正常的?”
“可是我想要直接回家……”
姚守寧被他氣得跺腳,孟鬆雲無可奈何的一攤手:
“接你回家的人等在那裡呢。他發送了訊息,再過一會兒,可能你心心念唸的世子都要來了。”
“誰……誰心心念唸了……”
姚守寧正要反駁,羅子文已經衝至近前,見她轉頭與人說話,不由又是好奇又是歡喜:
“守寧小姐是在和誰說話?有誰隱藏在哪裡麼?”
他爲人謹慎,性格又十分細心,說話時已經下意識的摸腰側佩劍,警惕的注視四周。
據陸執所說,姚守寧當日是被陳太微這妖道帶走的,自此之後消聲匿跡,世子這幾日不眠不休,幾乎挖地三尺都無法再找到她的影蹤。
正當姚家衆人都已經絕望之時,她卻突然出現了。
羅子文心中的歡喜自然可想而知了,他迫不及待發放了信號彈,衝到姚守寧身側時,卻見她正轉頭與人說話,似是她身旁隱藏了一個人似的,偏偏羅子文放眼望去,卻並沒有見到有人影出現。
再一聯想到她當日離開時的遭遇,他便猜測應該是遇到陳太微了。
他心中暗暗叫苦,渾身緊繃。
長劍‘鏘’聲出鞘,被他握在手裡。
“羅大哥,不用擔憂,是……”
姚守寧一見羅子文反應,連忙正要解釋,可她話音未落,再轉頭往身側看去時,卻見身旁空蕩蕩的,半點兒陰影也無。
先前還站在她身側的孟鬆雲,此時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哪裡還有人影呢?
“他……”
她怔了一怔,接着耳畔聽到孟鬆雲的輕笑聲響起:
“守寧,我走了。”
“這世間庸俗,你這一次歸來,感受應該更深刻吧?死亡、恐懼、血腥、人心的骯髒,你如果適應不了這個世界,可以再尋找我哦。”
“我……”姚守寧正欲說話,卻見羅子文已經抽劍擋在了她的身側,緊張的問:
“守寧小姐,是不是陳太微?”
“唉。”她嘆了口氣,已經感應不到孟鬆雲的氣息,他已經離開了此地。
兩人畢竟相處多日,不論在此之前二人有什麼恩怨,如今都已經結清。
興許是自己第一次獨立了結一樁因果,孟鬆雲的存在對姚守寧來說還是頗爲特別的,他突然一離開,她惆悵了片刻。
但很快她又想起自己平安歸來,即將可以回家,頓時又心生興奮,衝散了離別的悵然:
“嗯。不過他已經離開了。”說完,又興奮的道:
“羅大哥,沒想到會在這裡碰到你!這可真是太巧啦。”
“不是巧合。”羅子文聽到姚守寧承認了陳太微來過,又聽她說此人已經離開,心中那根緊繃的弦微微一鬆。
但他並沒有完全的放鬆警惕,陳太微此人太過妖邪,又是七百年前的那位凶神,挾持了姚守寧數天,卻不露半分痕跡,真是一個十分難纏而又可怕的人物,不得不小心一些。
好在他已經釋放了煙火信號,一旦柳並舟、陸無計及世子等人看到信號,便會即刻趕來此地與他會員。
想必有衆人在,陳太微要想再將人挾持走也不是一件易事。
他一面警惕四周環境,一面分心與姚守寧說話:
“自當日事發之後,世子一直都很自責,衆人分散了四處,這幾天沒日沒夜都在尋找你。”
羅子文簡單的將姚守寧失蹤以來的事大概說了一遍。
自姚守寧消失之後,柳並舟如瘋了一般,不顧力量消耗,施展儒家秘法,尋找姚守寧的下落。
將軍府也派出黑甲鐵騎,以毯式搜索神都,鬧得都城沸沸揚揚的。
姚翝亦幾天沒有歸家,每次一接到神都城有人報案,說發現年輕女子屍體時,都提心吊膽,短短几天功夫,人都老了許多。
還有姚若筠、姚婉寧及蘇家的人,這幾日吃不下睡不着。
“這裡是你離開前最後呆過的地方,雖說希望渺茫,但世子與將軍都覺得要在此地留守一人等你。”
今日當值的正好是他,原本以爲仍會一無所獲之時,卻沒料到姚守寧突然出現,簡直是天大的驚喜。
開始看到她的時候,羅子文簡直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對不起,羅大哥,讓你們擔憂了。”姚守寧一聽衆人這些日子以來不眠不休尋她,頓時心中一緊。
“守寧小姐怎麼道歉呢?這個事情又不是你的錯,你能平安回來,我們都很高興。”羅子文說完,又連忙上下打量她,關切的問:
“你有沒有哪裡受傷?那妖道會不會在你身上留下邪法,傷你神魂根基?”
他想起陳太微手段,憂心忡忡,若不是擔憂失禮,他此時恐怕已經上前去探姚守寧脈息了。
但就算是羅子文沒有伸手去探姚守寧的脈息,他仍圍着姚守寧轉了兩圈,確認她沒有外傷,才鬆了口氣。
“沒有。”
姚守寧搖頭,“我跟他之間結下了因果,所以我們去了一個地方,替他做了一件事,如果因果已經了結,他自然就送我回……”
她說到這裡,神情突然一滯。
因果真的了結了嗎?
姚守寧心生疑惑。
她皺眉深思着,細細盤算自己與孟鬆雲這一趟七百年前的事情經過。
兩人回到了七百年前,見到了年輕時的明陽子,見證了明陽子收徒的那一幕,也算是間接解開了明陽子敬神之迷——最重要的,是孟鬆雲將內心深處隱藏了七百年的歉疚,親口說給了師父聽。
而此後他法身穩固,煞氣收斂,那長劍不再淌血……
種種情況都證明了孟鬆雲心願已了,且兩人平安從七百年前的時空返回,他送自己回到現實世界之中,這就是了結了因果最重要的證據了。
可姚守寧心中還是有些忐忑,她總覺得自己與孟鬆雲之間的羈絆並沒有徹底的解除。
她心中生出一個匪夷所思的念頭:興許兩人之後還有一個重要的牽扯。
“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呢?”
姚守寧有些煩惱的揉了揉腦袋,將一頭久未梳洗的青絲撓得亂糟糟的。
從與孟鬆雲這幾日相伴、相處以來,她不知撓斷了多少頭髮。
“哪裡不對勁兒呢?”
辯機一族的預知力量極靈,她既然有此預感,證明將來她與孟鬆雲還有要打交道的時候。
她膽顫心驚的去回想自己與他因果瞭解之後的事:從七百年前的‘過去’回到‘現在’,不,不對!
姚守寧很快意識到哪裡不對勁兒了。
兩人從七百年前回來之時,並沒有第一時間回到‘現在’,而是回到了孟鬆雲特殊領域的陰影之中!
他當時似是心有所感,漫不經心與她閒聊,姚守寧毫不設防,問了他一句:兩人是不是朋友。
“壞了!”
姚守寧當時自以爲任務完成,因果了結,她被孟鬆雲表現出的貪慾、後悔、嘆息等情緒所打動,認爲他的身上逐漸多了‘人性’的一面,打破了無情道的束縛,因此心生大意,覺得兩人說不定經此一事之後能成朋友。
那時她想:‘河神’之災即將來臨,天妖狐王馬上覆蘇,在這樣的情況下,她的外祖父陷入險境,如此有孟鬆雲這樣的強者幫忙,對抗這兩大災厄自然更有把握。
孟鬆雲當時也答應得很是爽快,半點兒遲疑也沒有。
可現在姚守寧意識到不對勁兒後,再一細想,就知道問題出自哪裡了。
她與孟鬆雲第一次締結因果,分明是被這道士算計了。
第一次他偷取自己血液,此後數次追殺,雖說並沒有真正動手,但將她嚇得夠嗆,曾經留下心理陰暗。
而事後孟鬆雲在被神啓帝通緝的情況下再次出現,且放出氣息窺探自己,分明就是故意讓她感知的。
此後她在韓王墓中遇到危險,化被動爲主動,召喚陳太微救自己和世子——兩人之間的前期恩怨一筆勾銷,她欠下人情,最終命運變相與他暫時相綁,唯有乖乖爲他了結心願,最終才解脫。
她吃了一次虧,卻好了傷疤忘了痛,竟又想着召喚孟鬆云爲自己所助。
如果這一次他再應召而來,自己又該欠下什麼因果?
什麼朋友不朋友的,說不定只是他暫時迷惑自己的一種說法罷了。
孟鬆雲活了七百年,見識遠不知比自己廣闊多少,就是一頭豬,經歷多年時光的蘊養,都不知能學得多老奸巨滑。
姚守寧原本心思純淨,從不陰暗的揣測,此時也忍不住懷疑:孟鬆雲當日故意讓自己發現他的氣機,是不是就是在反向提醒着自己可以隨時找他‘救命’呢?
她越想越氣,忍不住罵罵咧咧:
“這個壞道士!”
他算計她!
“守寧小姐——”羅子文看她氣急敗壞,不由愣了一下,剛想問她何出此言,姚守寧很快又如泄了氣的皮球。
“算了。”她是願者上勾。
有句老話是對的,無欲則剛。
如果她對孟鬆雲無所企圖,那麼他縱使想要使壞,依舊無計可施;相反之下,她確實有心想要求助於孟鬆雲,那麼自然也得付出相應的代價了。
“……”姚守寧想到這裡,長長的吐了一口氣。
好在她性情豁達開朗,並不是易鑽牛角尖之人,很快調適了自己的心態,接着又問:
“羅大哥,我失蹤幾天了?今日幾號了呢?”她臨離開時,柳氏的身、魂分離,正在療傷之中:
“我孃的傷勢好些了嗎?我姐姐的肚子可發作了?”
她一連問出數個問題,率先關心了家裡人的身體,纔再問:
“世子呢?當日我走得急,他如今怎麼樣了?”
“守寧小姐先別急。”羅子文被她一連數個問題砸得苦笑,道:
“這些話一時半會兒說不清楚,如今你平安歸來,家裡人肯定很急了,外頭巷道之中停了一輛馬車,不如你先上車,有話我們路上邊走邊說。”
“好。”
姚守寧點頭應了一聲。
當日孟鬆雲是從廢院內將她帶走,此時也將她送回廢院之中。
那院子大門已經被徹底拆除,圍牆都敲了一半,將原本逼仄的巷道拓寬了許多,也正因爲如此,她剛一出現在小院,外頭留守的羅子文便很快就發現了。
馬車停靠在當日陸無計曾停車的地方,對於姚守寧來說,這幾日經歷也算曲折,能平安歸來也是冒險的結果,此時再見馬車,她不由生出片刻感嘆。
但她只站立片刻,便將心中的念頭壓下,自己彎腰爬上了馬車,羅子文也坐上趕車之位,喊了一聲:
“守寧小姐坐穩了。”
她應了一聲,也不關門,就這樣也羅子文對話。
車子駛出巷道,羅子文這才一面趕車,一面與姚守寧說起家中的情況。
柳氏的身體移入養魂棺後,在徐相宜的照顧下,身體的妖氣已經被他提前準備好的各式各樣的靈丹妙藥驅除。
“你也知道,姚太太身體最嚴重的,就是妖氣入侵肺腑,妖氣一除之後,傷勢便開始癒合。”
羅子文找到了姚守寧,壓在心中的大石落下,此時提到柳氏傷勢,他臉上甚至露出輕鬆之色:
“徐先生說,最多不過十天半月,姚太太的身體便會恢復,到時再將神魂送回體內,姚太太就能甦醒了呢。”
他笑着道:
“到時對她來說,便如做了一場大夢,後續身體會有些虛弱,將養一段時間,多多鍛鍊,便會恢復得跟以往一樣,不會有什麼問題的。”
“那可真是太好了!”這是姚守寧回了神都以來聽到的第一個好消息,這使得積壓在她心中的陰霾頓時掃空大半,她情不自禁露出笑容。
“我姐姐呢?”
“姚大小姐的身體也不錯。將軍前些日子就寫信送回神武門,請門內長輩們尋找擅長婦診的杏林聖手,五日前到了神都,如今已經住進了姚家之中。”
從羅子文話中聽得出來,姚婉寧的這一胎還很穩,目前沒有發作。
姚守寧沒有因爲這一場因果而錯過自己的外甥出生,她鬆了口氣,再問道:
“那我爹、我外祖父還有大哥、姨父及表姐、表弟呢?”
“都還好。”羅子文笑着道:
“他們只是爲你擔憂,每日食不下咽,也在找人,如今你一旦回來,大家便都能鬆口氣了。”
聽起來情況一切都很好,可姚守寧卻總覺得羅子文的心中像是積壓着愁雲,一種不妙的預感涌上她心裡,她正欲說話,羅子文沉默了半晌,主動道:
“守寧小姐,今日已經——已經七月十四了。”
姚守寧飛揚的心情因爲他的提醒,神情逐漸僵住。
她曾聽孟鬆雲提過,她離開現實已經六天七夜,算算日子恰好是七月十四。
好在後來兩人任務完成得很順利,中間並沒有再耽誤。
但她心念一轉,突然想起一個問題:
“長公主回來了嗎?”
羅子文提起神都狀況時,提到了陸無計父子,提到了柳並舟等人,卻唯獨沒有提到長公主。
她依稀記得,自己與世子探墓之時,長公主仍留在晉地,還沒有回來。
“沒有。”
羅子文語氣沉重的搖了搖頭:
“興許是有事耽擱了。”
“除此之外,神都城的情況也不太妙。”
神啓帝頒佈了與妖共存之令,並開始大肆剷除異己。
朝廷之中,曾依附顧煥之、長公主一黨的朝臣,家中都遭了妖禍。
一開始柳並舟護持不及,許多人一夜之間被屠殺了滿門,死狀慘不忍睹,後面他有了防備,便主動將這些人一一劃入自己的保護領域範圍之中。
只是如此一來,柳並舟便有些疲於應付。
他原本因爲姚守寧的失蹤而心中焦急,妖邪又再三生事,使他近來幾乎沒有空閒的時候。
羅子文道:
“我懷疑,是狐王即將復甦,有意想要消耗他老人家力量的。”
如今神都城裡,唯一能抵抗‘河神’引發災厄,大範圍護持都城的,便唯有柳並舟了。
儒家的浩然正氣之力足以守城,妖邪的舉動顯然是想先提前把他消耗空,到時再將他這顆眼中釘一舉拔除。
“而顧煥之當年入朝拜相,除了父憑女貴,還有他本身是儒林人物。”
他自身學識豐富,當年被先帝欽點狀元,這些年來積極開書院、請夫子,他所創辦的築山書院如今已經成爲神都城一流書院,是大慶許多學子心目中的聖地,不輸早年張饒之所留的子觀書院許多。
如果沒有柳並舟的橫空出世,沒有儒聖人顯形,在神都城的儒家學生們心中,顧煥之則是當之無愧的儒林領袖。
而朝廷之中,支持他的都是他一些相交多年的老友。
這些人有一個特點:爲官清廉,在儒林之中地位顯赫,很受學子追捧。
如今這些文官一家接連出事,如今神都城的情況已經要亂了。
“除了儒官遭屠之外,同時出事的還有不少百姓。”
神啓帝自以爲能借用妖邪的力量剷除異己,但他卻不知妖邪之禍有多可怕。
“神都城的邊界之門守不住了,將軍身上的封印也在逐漸鬆動。當年神武門留下的那張顧祖師的人皮已經力量不足,周師祖再描繪過五官人臉,卻再難將這人皮驅動。”
情況焦急萬分,將軍府派遣黑甲鎮壓邊界之門:
“但將士們死傷慘重,邊界之門逐漸擴大,妖邪增多,已經開始隨意捕獵百姓,這引起了極大的民憤。”
羅子文說到這些事情時,語氣十分沉重。
馬車駛出街道,此時明明天色未黑,但街道之上冷清極了。
‘叮鈴鈴——’他腰側掛的撞妖鈴不住響動,馬兒不安的甩了一下腦袋,車輪輾壓在地上,發出聲響。
天空下着小雨,地面早就溼滑得不成樣了。
年久失修的神都城的街道有些地方鋪墊的磚石早就鬆了,車輪一壓,底下積壓的污水便飛濺而出。
雨水‘沙沙’打在頂棚上,羅子文無奈的壓住腰側:
“到處都是妖邪,這撞妖鈴也失去了作用。”
話雖是這樣說着,但因爲姚守寧還在車上,他仍警惕的撥出長劍,觀望四周。
“近來街頭巷尾都不再有人敢外出,縱使白日,百姓仍大門緊閉,但市井間有流言在說:國之將亡,必現妖孽。”
這句話觸了神啓帝逆鱗。
此時的老皇帝不思救國,不思如今約束妖邪,不思如何組織官、民抵禦即將到來的‘河神’天災,卻仍在想着剷除異己,想將這些妖言禍衆之人連根撥除。
“於是許多傳流言的被抓捕,不傳的,但若與傳言者是左鄰右舍的,一併因爲未舉報而被抓捕。”
刑獄司人滿爲患,西菜市場每日都有許多人被斬首。
人頭被高高掛在宮城之上,用以警示百姓,希望嚇破他們的膽子,讓他們不敢再生異心。
“……”
姚守寧聽得膽顫心驚,許久不敢說話。
就在這時,遠處的街道一端,似是傳來‘嘩啦’的水窪被踩中的聲響。
好似有人踩着水而來,正與姚守寧說話的羅子文面色一整,下意識的挺直了背脊,運氣於手中。
‘沙沙沙——’
雨勢在此時竟然逐漸開始增大,雨水形成天然的簾幕,將他視野擋住。
一股若隱似無的壓抑感傳揚開來,姚守寧心中生出一個古怪的念頭:來者的傷心彷彿感染了上天,使得天地爲之動容。
她心念一起,定睛也往那聲音來源處看去,卻見青濛濛的雨霧裡,街頭的盡頭清幽,但在她視野之內,一股紫氣卻憑空生起,衝散了雨勢之阻。
在那紫光之中,似是有一股可怕的氣息正在沉默着、醞釀着,安靜蟄伏,在等待着一個機會飛天而出。
“龍、龍氣?”
她皺了皺眉頭。
從姚婉寧的肚腹中,她曾見過龍氣沖天的情景,對於真龍之氣並不陌生。
可真龍之氣代表的是一國之君的氣運,此時這四下無人的街道里,哪有什麼一國之君降臨呢?
是不是自己看錯了?
她心生疑惑之時,卻聽到‘噠、噠’的踩水之聲,一道人影失魂落魄的從遠處走了過來。
馬車一搖一晃,還沒有停穩,那人身穿靚藍儒衫,單薄的衣裳被雨水浸透,牢牢的貼在了他的身上。
看得出來來者還有些年輕,頭髮剛束冠罷了,兩根藍色的帶子從他頭上垂落,歪歪扭扭的貼在他的胸前。
興許是聽到了前方有馬車的聲響,那人緩緩的擡起了頭,露出一張蒼白而俊美的面龐。
“溫公子?”
原本嚴陣以待的羅子文見到溫景隨的那一瞬間,頓時便怔住了。
對於這位曾經名揚神都的少年天才,他自然識得。
不止是因爲溫景隨少時便有才名,也非他受顧煥之誇獎的緣故,而是因爲他曾經與姚守寧的關係,使得陸執對他關注頗多。
身爲陸執的貼身侍衛,羅子文自然也是對溫景隨十分了解的。
他緊繃的身體一鬆,喊完之後下意識的看了看溫景隨出現的轉角方向——那裡通往的是刑獄司的大門,他眼中露出瞭然、同情之色。
溫景隨一掃往日的溫文、剋制,此時的他失魂落魄,彷彿發生了什麼大事,天都要塌了。
他的雙肩下垂,手臂軟軟的搭在雙腿兩側。
冰冷的雨水打在他頭上、肩上,順着他衣袖往下淌,在他手指尖匯聚成珠,再‘滴滴答答’的掉落。
聽到羅子文招呼時,他好半晌才反應過來,吃力的擡起了頭。
那頭似是重逾千斤,壓得他平日挺直的背脊都彎了。
姚守寧爲了方便與羅子文對話,上車之後並沒有關上車門,她坐在車廂內,隨着馬車的走近,與溫景隨拉近了距離。
溫景隨擡頭的剎那,目光越過了羅子文,徑直與姚守寧對上了。
那一刻,原本心如死寂的溫景隨身體重重一震。
所有消失的五感瞬時迴歸了。
半空中轟鳴的雷音,空氣中濃重的血腥味與死屍腐爛的臭,泥土、雨水想要強行洗刷一切的沉悶味道,還有衣裳被雨打溼後的冷與沉,一一涌上他的心頭。
疲憊、絕望、怨恨等情緒衝了上來,他眼裡原本只記得陰暗的牢房,那一具嚥氣前已經被折磨得看不出人形的身體,漆黑的血液與並不明朗的世界……
他的眼裡染上黑與紅,再看不清其他的顏色。
可姚守寧出現的剎那,彷彿五顏六色的絢麗色彩又重新撞回他的眼中,他愣愣的望着姚守寧半晌,足底沉重,再也走不動。
他像是在黑暗之中旅行了多時的行者,疲憊、孤單而又忐忑,此時終於遇到了救贖。
馬車緩緩滾至他的身前,羅子文勒緊繮繩,喊了一聲:
“籲——”
“溫大哥——”姚守寧關切的喊了他一聲。
怎麼、怎麼會是溫景隨呢?姚守寧心生疑惑。
但在疑惑之餘,她的腦海裡卻突然閃現出了當日自己以畫入境,預知未來時看到的那一幕:青色煙雨之中,溫景隨自街道之中緩緩而出,告知了她噩耗。
如今她的預感再一次成真,她不知道當日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使得世子派人救援溫慶哲的舉動出現了錯誤。
現在結果擺在了她的面前:韓王墓之行有驚無險,她平安歸來,溫慶哲則恐怕是出事了。
她這一喊,溫景隨蓄積多時的眼淚突然衝破了情感的閘鎖,傾泄而出:
“守寧——”
他的話音很輕,語氣顫得十分嚴重。
在心上人的面前,他再難掩飾自己的脆弱,堅定的外殼破裂,露出最真實的自我。
他接下來要說的話姚守寧心中已經有數,她暗歎了一聲,聽溫景隨道:
“我沒有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