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九早朝後,陳初回住處更換了便衣,再次帶着鐵膽和焦屠出了門。
辰時初,安豐驛館飯廳,大病初癒的沈該和陳伯康先後到來,琳琅滿目的餐點,兩人卻沒有一點胃口。
臨安詢問和議進展的旨意,一天數道。
年前便已抵達安豐的沈該,面對齊國吞天一般的胃口,兩個月來除了被氣的嘔血兩次,無有寸進。
到了後來,齊國禮部尚書杜兆清乾脆單方面中止了談判,攜了美婢整日遊春踏青,將他們晾在驛館。
新任和議使者陳伯康來了六七日,連對方的面都沒見到。
也是,錢塘灣隔三差五便炮轟沿岸的齊國戰船仍在、勢如破竹佔領淮南全境的淮北軍仍在,齊國自然不着急。
陳初笑答一句,抹了抹嘴,這纔看向陳伯康道:“撤軍.也好。”
驛館內,陳初負手立於院內,正湊頭在一株迎春花前輕嗅花香,那模樣愜意如出遊。
果然,陳初一開口,他便將頭搖的像撥浪鼓。
而‘不看好淮北模式’,更易激怒陳初,畢竟世人都知楚王耕耘淮北近十年,淮北大概是他最引以爲傲的成就。
陳伯康話裡卻有貶損的意思。
“延攬何人?”
隔了半天,陳伯康才喃喃道:“以晉王之意,天下非要行那淮北之法,纔可與東勝各國抗衡麼?”
“四文一碗,可澆鹹鹵,也可放糖,不過甜的要加價一文.”
“不,他必須吃鹹的!”
“嘿!好吃!”
陳初卻沒直接回答陳伯康的問題,反而悠悠道:“資本積累,血腥殘酷,要麼向內壓榨,要麼向外掠奪.”
但能看到資本主義獠牙的破壞性,已是難得。
陳初心下暗暗佩服了陳伯康一下,在當下這個時代,他能想到這些已殊爲不易。
“給我來一碗甜的.”
瞭解過資本發展史的大多都知曉這樁事。
淮北軍打到哪兒,他們就跟到哪兒.淮北軍軍餉高,軍士手裡有錢,小販們售賣的家鄉吃食可慰藉軍士思鄉之情,格外受歡迎。
還吹牛說自己見過會飛的鐵鳥。
陳初未動怒,反而好奇的盯着陳伯康道:“哦?陳大人如何不看好我淮北模式了?本王洗耳恭聽.”
但近年來,淮北的天雷炮、火銃確實成爲了可決定戰場勝負的利器。
陳初說的是客觀原因,但陳伯康聽了卻非常不舒服,再者,和陳初接觸數次,他一直覺着這個政治立場不同的年輕人懷有仁心。
霸道的改了陳伯康的取向,陳初幾人在建議長條桌旁坐了。
去年十一月,和淮北交往密切的陳伯康便被臨安羈押,短短几個月,人不但更清瘦了,臉上的皺紋也更明顯了。
陳初聞言,不由哈哈大笑道:“糧、銀是資源,人口難道就不是了麼?擄來的人口,只要有口飯吃,什麼活不能幹?”
陳初卻忽然肅容道:“陳大人!這個世界上不止齊周金夏,還有別的國家啊!我們不發展,但旁人一直在發展!待旁人用鐵甲戰車、鐵甲船、連珠火銃打到我中原大地,你我子孫爲人做奴做婢之時,要罵我們這幫先人痛失發展之機的!”
可這晉王卻擺明了不願帶他,再結合朝中關於陳伯康和早已晉王勾聯的傳聞,沈該以不悅外加審視的眼神看向了陳伯康。
現如今,那吹牛小郎已是身負齊周兩國王爵、一舉一動都可攪動天下的當世梟雄。
旁邊,焦屠一人已吃下了五根油條,鐵膽飯量也不小,但在陳初身邊,或許是保持形象,吃了一根後便停下了筷子。
陳伯康不由想起兩人第一次在淮南見面時的場景,那時這楚王穿了一身農人短褐,一雙小腿裹滿了泥巴,坐在樹蔭下叼着草.吊兒郎當。
陳初拾筷幫鐵膽又夾了一根,柔聲道:“吃嘛,儘管吃。”
沈、陳兩人都清楚,不管是代表了安豐朝的陳景安,還是代表了齊國的杜兆清,聽命的都是這位晉王!
自和議開啓,臨安朝一直想要直接交流的對象便是晉王,奈何他只露面了一兩次,大多數時間都避而不見。
越說,陳伯康越激動,察覺情緒小有失控,陳伯康喘了幾口,待心情稍稍平復,才接着道:“這還只是場坊情形,再說農人,如今淮南種綿遠比種糧獲利豐厚,當地劣紳對田地的慾望更盛以往!他們用盡手段,將自耕農逼至破產,掠走良田後改糧爲綿,爲場坊供貨!坊主、劣紳以此勾連,夏塘鎮繁華之下,盡是累累白骨!”
說罷,陳伯康又看向了陳初,問道:“你吃甜的鹹的?”
一旁的沈該也跟了上來,已和陳伯康走出幾步的陳初卻忽然回頭道:“沈大人,我與陳大人說幾句話,沈大人不用相陪了。”
“爲何?”
而自己,剛剛從大理寺的監牢中獲釋臨安朝廷想要借他與淮北之間的良好關係促成和議,但皇上、秦相對他的懷疑與日俱增,未來在大周,他命運着實堪憂。
“哈哈,好!這豆腦怎賣?”
可此時聽了他近乎冷血的分析,陳伯康不由動了火氣,直道:“這一切還不是拜你淮北所賜!場坊之害,猶勝劣紳!”
一碗豆腦下肚,陳伯康擦了擦鬍鬚,主動道:“晉王,錢塘灣被封已兩月,左近百萬百姓終日惶恐難安,晉王素有愛民之名,既如此,不如先撤了齊國水軍,再細議和議條則”
“壽春知縣陶春來、揚州知府薛徽言等淮南舊臣共計五人.”
淮北經商之風盛行,但經過這麼多年發展,各個行業已接近飽和狀態,競爭激烈。
想到這些,陳伯康不免生出一股物是人非之感。
“這不就是你想要的麼?”陳初笑道。
“也好。”
可即便這樣,這洛掌櫃依然被奉爲二十世紀最偉大的商人之一。
一行人中,加上鐵膽、焦屠剛好四人,但人家陳伯康明明說了吃甜的,該是一甜三鹹纔對。
陳初稍一思索,道:“在我東勝神洲,有一英吉利,他們國內初次工業革命時,場坊工人平均壽命只有十五歲,紡場、礦山內八九歲的熟練工人比比皆是另有美利堅國,一名叫做洛克菲勒的商人所屬場坊內,工人每日要工作八個時辰,東勝曆法1914年,工人們爲了爭取兩刻鐘的午休時間鬧了罷工.這位洛掌櫃自己豢養的保安隊裝備有鐵甲戰車、連珠火銃,當場打死了二百多人.”
他不清楚那東勝神洲各國到底發展到了什麼程度,不過,若果真如陳初所言,對方連鐵甲戰車、連珠火銃都有了一旦對方渡海來襲,那便是神州淪陷的局面。
正在忙活小販手腳麻利的給一位顧客盛好豆腦,這才擡頭回道:“客官有所不知,俺們淮北這豆腦,最早流行於唐州桐山鷺留圩,鷺留圩您曉得不?正是俺們王爺起家的地方,人家都說,這是王爺發明的,便叫了王爺豆腦”
陳初卻搖頭道:“剛下早朝,本王還未吃飯,陳大人不如陪我去街面上一起吃些吃食?”
陳伯康詫異的看了陳初一眼,繼續道:“確實!老夫一生遊歷州府足有百數,但那夏塘鎮.”
所以,在那個風起雲涌的時代,資本國度誕生出馬列,是有原因的。
接下來的話,他從未與人講過,“晉王,你可知,自淮北興盛以來,我淮南出現了大量模仿淮北的場坊.”
陳初卻沒回答他,徑直朝小販道:“四碗鹹的,十根油條”
兩人沿着驛館前的長街走了百餘息,越發接近淮北軍在城中的營房,周遭販賣吃食的小販越多。
一來二去,就成了一些本錢微薄的底層創業者的好項目。
這話已相當大膽直白,看清天下大勢,有‘他也看出臨安朝難堪大任’之意。
甫一見面,陳初先問候了屢次嘔血的沈該,待對方表示自己無礙後,這才轉頭看向了陳伯康。
陳初和陳伯康停在一家掛着‘王爺豆腦’豎幡的小攤前,後者正是被這小攤名字所吸引,不由笑問道:“小兄弟,你家這王爺豆腦,是何來歷?”
沈該不由尷尬,出使安豐,他自然視自己和陳伯康爲一體,都代表了臨安朝廷。
是以,許多膽大敢闖的小販,便選擇了跟着淮北軍四處闖蕩。
相比面對沈該時公式化的客套,陳初面對陳伯康確有一兩分真心關切。
“咦,你這話說哩。俺們王爺可沒那般小氣,俺們蔡州還有王妃擀麪皮、王妃肉夾饃哩,也沒見誰被治罪.”小販一臉理直氣壯的解釋過後,不忘推銷道:“客官,嚐嚐俺這豆腐腦吧,這可是俺淮北特色,聽說大齊長公主殿下來了蔡州,接待的大宴上都有這豆腐腦哩!”
豆腦剩了個碗底,調羹已不好舀起,陳初乾脆端起了碗,不顧形象的倒進了嘴裡。
這一次,陳伯康稍稍沉吟了幾息,用來組織、精煉一下語言他在淮南爲官數年,時時刻刻都在留意觀察淮北。
“你淮北僅數百萬人,貨物卻行銷天下,等於以天下之利繁榮你淮北一地!若等到齊周金夏一統,需養活之人已近萬萬,屆時哪裡還有那般大的市場供你養活這麼多人!各地場坊主勢必會爲了競爭,爭相壓低成本,到時,場坊內慘象只會更甚!”
陳伯康沉默下來,百年來,周國先後與西夏、與遼國、與金國交戰,勝少敗多,邊民被殺被擄的事並不新鮮。
這等流動攤販,桌椅自然談不上多幹淨,陳初卻不假思索的坐了下來,陳伯康識人無數,見過那些爲顯親民而特意深入民間表演的官紳。
“沈大人身子可好些了?”
似乎是回憶起某些不忍言之事,陳伯康頓了一下才沉聲道:“此地初看繁華,場坊主皆爲鉅富,然.坊內烏煙瘴氣,做工之人赤身裸體、骨瘦如柴,每日上工時間七個時辰起步,十來歲的童工比比皆是,甚至有些來路不明的人口腳戴鎖鏈作工!但有工人手腳稍慢,那監工動輒鞭笞打罵工人幾無人形那般慘狀,比之佃戶尚不如!”
陳伯康忙道:“既然如此,晉王還在淮北推行此法?你難道不怕日後我華夏也如那般麼?”
一直沒說話的陳初,這才接了一句,“我淮北如今紡機已可同時紡十六錠棉紗,你淮南技術落後,只有四錠紡機,爲了在價格上與淮北競爭,自然要在人工上壓縮成本想來那紡場中,被拐賣而來的奴工不在少數。”
只不過,歷史侷限性讓他忽略了技術積累爆發後帶來的生產關係變化。
陳伯康苦笑,再不言語。
如今人爲刀俎我爲魚肉,這般小要求,陳伯康自然不會駁了晉王面子。
隨後才重新對陳伯康道:“陳大人,你應知曉本王來自海外吧?”
不爽歸不爽,陳初不讓他跟着,他就只能留在驛館。
“看了以後,是不是嚇了一跳?”陳初似乎早有所料一般,淡淡問道。
耳聽陳初說的不客氣,陳伯康面不改色道:“我並非看不清這天下大勢,只是.我也不看好你淮北模式能讓百姓過好。”
“.”陳伯康一時迷茫,不知陳初怎突然提起了此事,卻還是下意識點頭。
陳伯康以玩味笑容瞧了一眼身旁的陳初,又問道:“那你一個賣豆腦的小攤販,冠以‘王爺’二字,不怕楚王看見後治你的罪麼?”
在不做人這一點上,資本家一點也不比劣紳表現的差。
陳伯康以前是淮南經略,自然清楚各州府主官爲人陳初說的人,皆是些肯俯身做實事、又對自身品性有一定要求的幹臣。
“起初,我確實這般想但去年時,我去往各州縣便衣走訪了一回,卻覺這場坊非民之福!”
“那賠款數額過於龐大,便是.”陳伯康以爲陳初又要替‘萬萬兩’白銀賠償之事,後者卻打斷道:“不是這樁事。齊國水軍撤軍的先決條件,只有兩樁,一、將挑起邊釁的戰犯交與齊國處置,二、陳大人需替安豐朝延攬一些人”
但在陳初身上,那股自然隨性,完全不似作僞。
“客官,這位大叔說要吃甜的啊?”小販迷茫道。
“.”
拘於歷史侷限性,即便當世精英也沒有陳初對世界瞭解的透徹。
十餘步外,那小販見陳初吃的香甜,不由得意道:“客官,俺家這豆腦,味道正宗吧!”
出了門,陳伯康無奈一嘆,“晉王何苦害我?”
陳伯康直接忽略了陳初的第一條件,反正後者又沒點名誰是戰犯,此事不難辦。
但第二個條件卻讓他心生警惕。
陳初卻道:“便是我不害你,陳大人年前不照樣被臨安朝廷羈押了麼?”
二人正沉默相對時,忽聽隨從來報,‘晉王來了.’
更難能可貴的是,陳伯康站在了萬民角度去考量此事。
“此話怎講?”
“.”陳伯康不由一怔,多日來和議毫無進展,他不過試探的挑起了話頭,對方這麼輕易就答應了?
再者,若他陳伯康做說客,往後回了臨安,還如何自處?
見陳伯康拒絕的堅決,陳初故作一嘆,悠然道:“以前,我還以爲陳大人是那等明辨是非的超脫之人,該明白自己效忠的乃天下萬民,而不是某家腐朽皇室,卻不料,陳大人也這般迂腐”
“晉王不必以言語激我.”
陳伯康無聲一嘆,就算以前淮北淮南相處得宜,但此時兩人分屬兩朝,陳伯康也不好表現的太過親近,只一擡手,作了個請陳初進屋說話的手勢。
“.”
“去年夏,我抵達廬州夏塘鎮,此地水暖適宜耕作木綿,乃淮南木綿耕作最集中的區域,因此,建有大量棉布場坊.”
“陳大人多日未見,受苦了。”
一番話說完,陳伯康愣了許久,但農耕文明骨子裡的謹慎保守,讓他下意識問道:“若萬民都去逐利了,誰來耕作?”
“那照陳大人所言,我淮北怎無此慘狀?”陳初心平氣和道。
接着,陳初又道:“不過,我有幾個條件,你臨安朝需先應下。”
不過,陳伯康乃豁達之人,講究食君之祿、忠君之事,目前擔着和議職司,還是想在儘量少折損臨安朝利益的情況下,達成和議。
陳伯康好像聽出點什麼,忙擡頭看了過來,陳初又道:“我方纔已說了,這天下,不止齊周。待日後,我們拿下關外千里黑土沃野,不出十年,可活千萬民。若南下佔得中南半島,可種一年三熟稻,又可活民幾何?
除此外,海東扶桑還有一石見銀山,藏銀萬萬兩不止
西渡萬里,更有諸多國家王室眼巴巴等着我華夏茶絲瓷好貨
這些,都是活民之法。只要官方鼓勵再予以組織,士紳萬民皆可自組商隊遨遊四海,可開疆拓土,也可駐地行商,更可傳授教化.”
今日對方忽然主動來訪,兩人自是激動,趕忙起身迎了出去。
勸這些人投安豐朝,纔是真正動搖了臨安朝廷的根基。
陳伯康既然想了這麼多,便不會不分析淮北情況,當即道:“一來,你淮北土地八成已成公田,可自主調配資源。二來,你淮北有技術先行之便利,便是不極力壓縮人力成本,也可以高價售賣的方式包裹成本。三來,便是監管嚴厲但此法不可長久!”
“.”陳伯康一時愕然。
擄人作工這種事,確實有違儒家道義,陳初察覺他表情異樣,不由嘆道:“我方纔已說了,資本積累過程殘酷的很,若不對內壓榨,便只能對外掠奪了。”
陳伯康迅速收回了驚愕表情,已換了一副道貌岸然的神色,只聽他淡淡道:“怎能叫掠奪?此舉明明是爲了教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