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蓮觀,位於蔡州東北七裡,東依濡河,北靠萬畝溼地,觀內古樹參天,是蔡州百姓夏日避暑的好去處。
此觀乃坤道院坤爲地,屬陰,也就是說青蓮觀是一座全是女子修行的道觀。
午後申時末,數匹健碩好馬停至山門外,馬上皆是青年男女。
躲在門廊陰涼處打盹的知客小道姑,被馬蹄聲驚醒,只大約一掃量對方坐騎、衣飾,便知來了貴人。
蔡州乃當今陛下龍興之地,此地出身的文武勳貴不計其數,青蓮觀立足蔡州,識衣辨人是知客們必備的本事。
只是,虎頭她們歷來對這種場合不感興趣,很少出現在此。
那知客只察覺對方不凡,卻不是她熟知的各家夫人,一時拿不準對方來歷。
“幾位善信有禮,不知諸位冒暑前來鄙觀,是爲打醮還是爲了卜卦?”
這知客恭謙卻不卑微.她是有底氣的,兩個月前剛剛到青蓮觀任主持的妙儀仙長,乃當今大楚司天監監正無根道長代師收徒收下的師妹。
無根道長的來頭可就大了.當年陛下尚爲蔡州都統時便追隨了陛下,多年來行醫問診,活了頗多傷殘將士,如今在淮北五府試行的官立醫所,同樣拜他推行。
不但在民間有聲望,也極得陛下信任。
妙儀仙長有這般師兄,青蓮觀自是不畏尋常權貴。
但,這還只是明面上的,私下裡,更有傳聞,妙儀仙長曾是陛下的雙修道侶.只因她不喜世俗富貴,才自請入觀修行。
你看看,甚叫淡泊名利,甚叫避世金馬!
這一下,不但青蓮觀的格調高了許多,更是因這天下無二的雄厚背景更顯出塵脫俗。
“我們既不打醮,也不卜卦,隨意看看.仙姑自便即可,不用招呼我等。”
虎頭客氣回了一句,知客小道姑誦了一聲道號,卻含笑伸臂前引,示意自己爲幾人嚮導,並未遵從虎頭的意思自行離去。
客隨主便,虎頭也不挑理,帶着衆夥伴沿着青石鋪就的臺階往觀內走去。
後方,早已在淮南安豐朝當差的彭於言、吳宴祖二人,因安豐朝取締,暫未安排新工作,難得休假,今日同青梅竹馬以及兒時夥伴出遊自是心情舒暢。
他倆雖出身將門,但自幼接受了一整套新式教育,儒雅英武氣度皆有。
再者,藍翔學堂授課頗雜,除了各自佔比四分之一的國學、算學,餘下半數課程涉及地理農事武略、四洋五洲時局
性子開朗的吳宴祖結合此時所處場合,隨口講起了天下宗教諸事,“.那歐羅巴洲大小十幾國,皆奉基督爲國教”
“嫉妒?怎起了這名字?”
十九歲的陳英毅自從五歲開蒙,讀的便是五書四經,餘者皆被父母視爲雜書,論知識面自然遠遠不如彭、吳等人。
“聽陛下說,這是個人名。”
彭於言解釋了一句,吳彥祖又道:“那基督教廷,壟斷了文化和教育,教法大於律法,便是一國國君加冕都要經過教廷承認方可爲正統”
“這怎成?”便是陳英毅從未出仕,也能想明白其中隱患。
吳彥祖接着道:“確實不成,那教廷只允各地學堂學習經文,但凡有人懷疑經文,便會被教廷活活燒死。”
“那歐羅巴洲,便沒有有識之士振臂一呼反抗麼?”
“哈哈哈,蠻夷之族有何有識之士!”
吳彥祖說罷,彭於言卻提出了不同意見,只聽他道:“據陛下早年講,歐羅巴地廣人稀,生產力落後,沒有形成起義的條件。當然,也和百姓愚昧有關係,民未開化,自是不知爲何生來疾苦、也沒有反抗精神,比起我華夏曆史,他們千年以降,幾乎沒有農民起義,確實匪夷所思。”
“!”
陳英毅相當驚愕的看了彭於言一眼,因爲後者用了‘起義’一詞。
自古以來,統治階級何曾用過此類正面詞彙來形容百姓舉事?
吳彥祖沒有注意到陳英毅的錯愕表情,繼續道:“陛下曾言,普天之下,除我華夏,幾乎都是一神教,一神教的特色便是排外、極端保守、自認天選之民,視不同信仰者爲可隨意屠戮的低賤異端。”
這話就連陳英毅聽了也不禁皺眉,論民族優越感,基於輝煌歷史,華夏族人不輸任何人。
猛然得知,極西之地有羣尚未開化的蠻夷,將本族視爲低賤異端,自然不滿。
“也就是離我大楚太遠了,不然我非得去和他們辯一辯才是!”
終歸是書生,想到的法子也不過是‘辯一辯’。
彭、吳兩人聞言不由同時大笑起來,陳英毅迷茫道:“你們笑甚?”
最終還是厚道的彭於言先停下了笑聲,“手裡沒有刀槍,誰聽你說話?若想與人講理,需先將對方打服、摁在地上,別人纔有興致聽你講道理.”
陳英毅一貫不支持事事訴諸武力的做派,但方纔聽兩人講了那麼多,卻道:“那教廷如此胡作非爲,早晚被人掃進歷史的故紙堆。”
不想,吳宴祖卻又道:“非也!教廷已和歐羅巴人的歷史不可分割,待日後他們發達,會想盡辦法美化裝飾這段歷史。”
“怎麼會.”陳英毅不理解。
這回,又換彭於言笑着開口道:“陳兄,你有所不知,早年陛下也曾想對儒家動手,後來卻因你二伯一番話改了主意。”
“哦?”陳英毅嚇了一跳。
“雖教廷不仁,但卻不妨礙歐羅巴人日後基於宗教塑造出一個共同價值觀。而我華夏民衆萬萬,同樣需要共同價值觀,儒家已融進我華夏血脈,若全盤否定,易使國民唾棄先輩,繼而自恨.陛下還說,世間所有顯學,皆是爲了政治服務
日後歐羅巴若強盛,欲要劫掠天下之時,一定是學術界做馬前卒.比如研究出一套‘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學說,好爲他們的屠殺劫掠找到理論依據,拋棄道德包袱。所以,學術無對錯,只看你當下需要哪一種.”
一番話聽罷,陳英毅陷入了極度震驚之中。
他讀書雖多,卻只專注於那些道德文章,彭、吳二人說的卻赤裸殘酷,並且,兩人的話中不乏改朝換代纔會用到的屠龍之術。
相當的危險。
“這些.都是陛下在課堂上與你們講的?”陳英毅喃喃道。
吳宴祖卻一臉輕鬆道:“有些是在課堂上,有些,則是夏日夜晚在戶外納涼時,陳大哥嗯,陛下隨口說出來的。”
“陛下爲何要在課堂講這些?”
這纔是陳英毅驚訝的地方,陛下胸藏屠龍術,他自己知曉不就行了麼?爲何還要與外人道,就不怕外人學了去,搶了大楚江山麼?
彭於言望着前方不遠處的三清殿,笑道:“陛下說過,一人成聖,不若天下皆聖江山就在這兒,若後世子孫不賢,便將江山交與賢者,並無不可。”
“.”
陳英毅聞言,眼睛大睜,久久無語。
前方十幾步外,吳君如和周芷若不時回頭看一眼侃侃而談的彭、吳兩人,自豪極了。
陳英毅是誰?那可是鼎鼎大名的潁川陳家三房長子,這樣的人怎會沒學識?
可現在呢,他卻被祖上八輩子泥腿的彭於言、吳宴祖兩人說的一愣一愣的。
時而震驚、時而迷茫,時而像個小學生似的乖乖向兩人請教。
要是彭二、吳奎兩位大字不識幾個的粗漢見了,不得把鼻孔仰到天上去.咱兒子,也能給陳家人上課了!
這邊,虎頭悄悄拉了拉司嵐的衣袖,笑着湊到後者耳邊道:“怎樣?”
“甚甚怎樣?”司嵐臉頰微紅,明知故問。
“我表哥怎樣?”
“陳公子謙恭儒雅,彬彬有禮,是位謙謙君子”
司嵐小聲答道,虎頭不由嘿嘿一笑,道:“他肯定也是位好夫君,這幾日,詩社多組織幾回出遊,司嵐妹妹一定要把握好機會呀!”
“.”
司嵐紅着臉沒有吭聲,心裡卻暗暗拿定了主意。
陳公子容貌俊美,舉止得體,她自然中意極了。
但司嵐同樣知曉,比起潁川陳家,自家是絕對意義上的小門小戶,世家最重門當戶對,自己若主動邁出一步,日後興許有些風險。
不過,若有皇后娘娘的血親胞妹爲她撐腰,還真有心想事成的可能。
此刻日頭未落,氣溫尚高,青蓮觀內遊人不多。
幾人在觀內隨意逛着,直到路過青蓮觀西北側時,遇見兩輛牛車拉着幾株四色海棠運往一處垂花門內。
虎頭不由駐足顧名思義,晚春初夏時,四色海棠能開出白、紅、粉、黃四色花朵。
是哥哥當年手把手教了鷺留圩農墾職工的嫁接之術後,纔有了這種繽紛花樹。
因成活率問題,極爲珍貴,可謂有市無價。
青竹閣臥房外,剛好植有兩棵,她自然認得此樹。
虎頭不由奇怪,青蓮觀從何處弄來了這四色海棠,且一下就找來了四棵。
勾頭往垂花門內一看,卻見內裡別有洞天參天古樹掩映之下,只見精緻館舍兩三座,假山環水,精巧花草,隱有絲竹之音。
且那館舍看起來頗爲新亮,像是剛剛完成修建的一般。
虎頭精美居所見多了,但這處別館.卻和清修之地的青蓮觀,有些格格不入呀。
好奇之下,虎頭邁步,想要入內一探究竟。
卻不想,一直跟在幾人身旁、客氣有禮的知客小道姑卻搶先一步,一個橫身擋在了虎頭身前,只道:“善信請留步,此處是我觀主持妙儀仙長的居所,今日梅瑤梅大家到訪,仙長正在會客,旁人不得進出。”
“咦~你們仙長好大的架子呀!”
一旁的明秀,眼見小姑姑被攔,欲要上前理論。
卻被虎頭輕輕拉了一下,拽了回來不讓進,那就算了唄。
虎頭原本打算就此離去,可那小道姑許是覺着明秀的語氣不夠尊重了,忽然微一躬身道:“好教諸位善信知曉,仙長居所乃陛下御賜營建,如今裡面正在補種花木,若諸位善信入內,誤了工期,鄙觀可吃罪不起.”
一路走來,小道姑自認已摸清了虎頭幾人的來歷騎着馬來的,又不尊禮數、毫無顧忌的走在男人前方,想來是某幾位將軍家裡的千金。
旁人興許還忌憚將門子女,但她青蓮觀可不怕!
將門怎了?還能大的過陛下?
原以爲這麼一說,會將這幾位小娘嚇走,卻不料,幾人臉上卻露出了奇怪的表情。
那名被喚作‘阿如’的小娘,還在拼命向‘相宜’使眼色,似乎有話要說。
一番面面相覷後,虎頭呵呵一笑,道:“那好吧,我們去別處轉轉”
“善信請便。”
小道姑跟着走了一圈,有些疲累,此時眼見對方聽了陛下名號後乖乖離去,乾脆偷了懶,留在了垂花門外,不再陪同幾人遊逛。
虎頭有時是任性了一些,但卻從不是一個會仗勢欺人的丫頭,既然人家不讓進,那就不進了唄。
轉身帶着幾人走出十幾步後,吳君如卻急忙擠到了虎頭身旁,小聲道:“相宜相宜,方纔那姑子提起陛下,我纔想起來了!”
“想起甚了?”虎頭奇怪道。
“想起那姑子說的妙儀仙長是誰了!”
“是誰?”
“是周國公主呀!我娘又回在家隨口講過,還說她和陛下”
吳君如雖然沒有說出口,但那神色表情一看就知道有故事。
幾人正是愛八卦的年紀,聞言齊刷刷看向了吳君如,周芷若還低聲催促道:“說呀,她和陛下怎了?”
那模樣,竟還有點興奮。
司嵐、明秀皆是一副十分想聽,卻又不敢聽的模樣,兩人皆是目光微垂,耳朵卻不由自主支了起來。
但吳君如、周芷若的心情卻不同旁人眼中威風凜凜的皇上,在她倆眼裡,更像是一個從小看着她們長大的兄長。
八卦點兄長的緋聞,很正常吧?
“.便趁着皇后娘娘和蔡貴妃都不在身邊,爬到了陛下的牀上”
吳君如神秘兮兮,幾人瞪大了眼睛,一個個臉色緋紅,周芷若忍不住用手背貼了臉,低聲道:“咦~莫說這些,羞不羞呀!”
嘴裡說着嫌棄,但那表情卻像是想聽到更多細節一般。
“反正就是那樣咯這妙儀就被皇后娘娘安置到了青蓮觀,我娘還說,貓兒”
“咳咳!”
“呃我娘說,皇后娘娘太心善,像這種女人打發的越遠越好,竟還將她留在了蔡州。往後,豈不是更便於陛下”
終歸是沒出閣的姑娘,便是大咧咧如吳君如,也不好意思將‘偷腥’之類的說出口了。
這邊,周芷若也適時插嘴道:“你這麼一說,我倒想起來了,此時正在裡面與妙儀仙長敘話的梅大家,不也是陛下的紅顏知己麼?”
幾人湊在一起,紅着臉蛋嘀嘀咕咕的模樣,終是引起了後方彭、吳的主意,吳宴祖疑惑之餘,朝這邊走了過來。
吳君如最先發現兄長靠近,連忙擡手阻止道:“哥,你來做甚!我們說些女兒家的悄悄話,你一邊待着去.”
幾人將目光看向吳宴祖時,半天沒說話的虎頭卻忽然折身,走向了垂花門。
“仙姑,煩請通報一聲,我想去裡面見妙儀仙長一回。”
虎頭禮貌道,可那小道姑看着去而復返的虎頭卻有些不耐煩了,“你怎聽不懂話呢,仙長正在會客,哪裡有閒見你呢。你若想見仙長,請先遞上拜帖,不然,蔡州這麼大,誰都想見仙長怎辦?仙長還如何清修!”
虎頭終於沒了耐心,再不答理這小道姑,邁開大長腿便往園內走了進去。
“誒!哪裡來的野丫頭,好不省事!這裡是陛下御賜的園子,你也敢硬闖,不怕給家人招災麼!”
小道姑也生氣了,伸手便要抓虎頭的胳膊。
虎頭幾人出行,身旁自然不可能沒人護衛小滿方纔一直遊離於衆人身旁一二十步外,此時見那小道姑動手,一個箭步便竄了出去。
十幾步的距離,轉瞬即到。
只見後發先至的小滿一把攥住了小道姑的手腕,低聲道:“不得無禮!”
那小道姑見對方竟敢對自己動手,只覺有妙儀仙長坐鎮,頓時氣炸了肺,嚷道:“好大的膽子,也不打聽打聽此地是何處,你們竟敢在此撒野,果真不要命了!”
小滿微微蹙眉,盯着這小道姑冷冷道:“到底是的膽子大?你敢罵當今皇后娘娘的胞妹爲野丫頭,我看你纔是不要命了!”
“.皇、皇后娘娘的胞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