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6章 你又爲什麼不跑?
泗州,位於淮水北岸最東。
西靠宿州,東接大海。
境內有泗水、安河、老翼河、灘河、唐河、沱河等衆多河流。
又有香澗、成子、洪澤等大湖。
此地水網密佈,是淮北水稻的傳統產地,又兼水產豐盛,肖似江南。
以泗州之利,本應爲魚米之鄉、富饒之地,然實則.
五月二十六。
一大早,泗州府淮平縣豪紳範世貴便組織人手驅散了周邊乞丐、流民。
淮平東臨洪澤。
洪澤湖長百六十里、寬百一十里,漫無邊際。
湖內產名貴白魚,另有特產蓮藕、芡實、青蝦、河蜆、大閘蟹,其他雜魚蝦蟹更是產量驚人。
按說以洪澤物產,養臨湖數縣幾十萬百姓輕而易舉,但泗州豪紳範、張、黃三族趁當年大齊新立的動盪之際,不知用什麼法子將洪澤湖斂爲了幾家私產。
多年來,爲控制魚獲價格,除了自家捕撈隊,百姓舟楫片板不得下湖,但有偷捕者便以偷盜罪私自處置,動輒斷人手腳。
去年,唐敬安履新泗州知府任。
這唐敬安的來頭可不小,出仕前,曾以隨軍參贊之職跟隨楚王。
是以,以範家爲首的豪紳曾賄以金銀。
不料,事後唐敬安竟將財物如數奉還。
起初,範世貴等人以爲唐敬安在拿捏腔調,不成想,去年秋這唐敬安卻透露,欲要將洪澤、成子、香澗等域內大湖收歸公有。
這一下,不但觸碰了範、張、黃三家的逆鱗,更是將泗州全境的鄉紳都惹到了。
奪人產業,便是殺人父母。
湖澤、良田是他們的根基,搶奪產業,不啻於要他們的命。
奈何,當時正在壽州編練的十九、二十兩團新軍突然移駐宿州,再有宿州都統於七安早已和蔡州方面眉來眼去、勾勾搭搭。
便是範世貴等人也不敢輕易將原本慣使於不配合官員的手段招呼唐敬安,以免真的招惹來大軍。
直到直到去年冬,河北路忽然戰雲密佈。
範世貴覺得自己機會來了,以他想來,淮北軍定然抵抗不了金國威勢,一旦戰敗,必導致齊國大亂。
過年後,他們幾家已秘密聯絡了對岸周國揚州路的知府查永恩。
只待淮北軍戰敗消息傳來,便要裹挾整個泗州歸附大周。
可人算不如天算,他們怎也沒想到,最後等來卻是楚王大勝的消息歸附大週一事,自然無疾而終。
因做賊心虛,另一名豪紳黃代榮至今憂心忡忡。
當日巳時中,範世貴帶領一幫鄉紳等在官道旁,黃代榮往官道遠處望了一眼,低聲道:“範公,唐敬安突然來淮平,會不會和前些日子那件大事有關?”
範世貴未語先皺眉,不悅道:“大事?何來大事?”
“.”黃代榮一滯。
身旁的張鳳和卻道:“黃員外,咱們奉公守法,你說的大事是甚?”
這是咬死不承認了唄,反正他們又沒真的行動,只是有過謀劃。
似乎是爲了讓黃代榮安心,張鳳和接着道:“我等坐的正、行的端,即便唐知府背靠楚王大樹又怎樣?總不能憑空治咱們的罪吧?”
這點倒也是,範、張、黃等人仔細研究過,不管是當初宿州鄉紳,還是東京宣德門士子,亦或河北士紳,他們都算的上有罪可尋。
阜昌十一年,宿州鄉紳趁楚王率軍北上東京,蔡州空虛之際,組織家丁聯合彼時刑部尚書吳維光夜襲楚王府.雖事後看起來,他們這羣蠢貨都被潁州郭滔兒、宿州於七安聯手做局坑了。
但,敢攻打對一國公侯府邸,已和謀逆無異,他們被蔡氏斬首長街也算不得冤枉。
東京士子那回,擁堵宮門十餘日,屢勸不散.也能勉強算作‘不敬之罪’。
並且,當時雖陣仗很大,真正死於那晚的士子並不多,大多數士子被送至蔡州參與了所謂勞動改造。
如今這些人,甚至有人蔘與了河北之戰的組織工作,還因功得了官職。
譬如東京士子陸元恪任了河間府束城縣知縣,黃師虔留在淮北路安縣任了當地縣尉。
有這些榜樣在,東京士子向淮北靠攏的人越來越多,當年宣德門之亂的遺留影響,已越來越小。
而河北士紳被殺,因爲有確鑿證據證明他們和冒充劉家子嗣的逆賊劉鶚勾連。
以上種種例子可以看出,楚王對士紳動手,次次都要講個‘師出有名’。
張鳳和認爲,他們秘密聯絡查永恩一事做的隱秘,旁人就算有所耳聞,楚王也不能因爲一些捕風捉影的事便處置他們吧!
全大齊的人都知道,齊金未來必有再戰,此等情況下,想來楚王也要內部安穩,不敢再輕易滌盪一地士紳,以免齊國別處鄉紳惶恐。
範世貴抱有和他一樣的想法。
巳時中,一支約莫有二三十人的‘自行馬’隊伍出現在了官道之上。
範世貴等人不用猜,也知是唐敬安到了.淮北特有規矩,官員下鄉視察,不得乘轎,但官員中多有不善騎馬的文人。
官員們只得學習了自行馬的駕馭之法。
但範世貴等人卻對這自行馬嗤之以鼻身爲一府父母,要的便是威嚴,自行馬需以人力蹬踏,幾十里路程下來,乘騎者常常灰頭土臉、汗溼衣衫,哪還有一點官員威儀!
奇技淫巧,不以爲恥,反以爲樂!
不多時,果然是唐敬安帶着一幫衙役、書寫公人行至近前。
範世貴幾人瞄了一眼唐敬安常服下襬上的泥點子,將鄙夷神情掩飾的極佳,馬上堆起了笑臉,上前作揖道:“知府大人親臨淮平視察,我等榮幸之至!寒舍已略被薄酒,請大人移步,暫洗風塵。”
唐敬安卻依舊坐在自行馬車座上,一腿支地、一腿放在腳蹬之上,笑着回禮道:“不忙,本官先去洪澤湖畔一觀,諸位可有興致同行?”
範世貴和張鳳和隱秘對視一眼,心道:看來這知府奪我洪澤之心未死啊!
口中卻恭敬道:“大人有興,我等自當同去。”
午時初。
唐敬安一行,同範世貴等十餘鄉紳來到洪澤西岸賈家嶺村,此處有一平緩丘陵,上建有一六角涼亭。
唐敬安登高遠眺,只見無邊無沿的湖面,在午時日頭映射下,波光粼粼,煙波浩渺。
偶有穿湖涼風吹來,通體舒爽,初夏暑氣頓消。
身後,範世貴已命隨行家丁小廝在涼亭內的石桌上擺好了酒菜,“知府大人,請就坐。”
唐敬安聞聲,回頭看了一眼,緊接又看向了湖面,卻道:“當真是個好地方。”
範世貴向黃代榮使了個眼色,後者露出些許心疼表情,直到範世貴的神情漸漸有些嚴肅了,黃代榮纔開口道:“大人,鄙人在北邊三裡處有一莊子,雖簡陋了些,卻是一處避暑養性的好地方。大人若有意,鄙人願將莊子獻與大人,以酬大人爲泗州百姓殫精奔波之苦。”
“哦?”唐敬安回頭,打量黃代榮一眼,笑道:“這莊子,本官確實想要啊”
一句話,衆鄉紳不由露出了喜色,以爲這裝作清廉、油鹽不進的知府,終於受不住誘惑了。不料,唐敬安接着又笑道:“但,本官怕王爺的鬼頭刀啊!”
“.”
稍稍活泛的氣氛不由一滯,範世貴卻看了一眼站在遠外的知府隨從,拱手道:“一處莊子,算不得甚,我等無求大人,只是聊表心意耳。再者,此間事,僅我知你知.”
“哈哈哈”唐敬安突兀大笑,打斷了範世貴的話,隨後便道:“此間事,天知地知,你我欺的了人,欺的了天麼?我淮北戰死英靈,都在天上看着呢。伱們不怕,本官怕!”
唐敬安聲音不大,卻堅定異常。
範世貴等人沉默下來,對方這態度看起來沒得談。
果然,唐敬安等了一會兒,又道:“上次,本官與諸位提及的贖買洪澤、成子、香澗等湖澤之事,諸位考慮的怎樣了?”
反正唐敬安已挑明瞭,範世貴也不拐彎抹角,拱手道:“祖上家業,不敢售賣。”
那張鳳和也緊接道:“大人!我等奉公守法、耕讀傳家,家中產業乃是一代一代先祖辛苦經營才積攢下來的。若在我等手中出售,不肖子孫哪還有臉面見泉下列祖列宗啊!”
兩人的話,登時引起一片委屈訴苦之聲。
唐敬安主政泗州,自然瞭解過洪澤變遷.他們口中的‘一代一代’經營積攢,純屬胡扯。
這洪澤湖的歸屬,是範、張、黃三家趁齊周在淮北混戰之際,弄了些不辨真假的文書,買通公人吏員,空手套白狼佔了這大便宜。
早在阜昌三年,齊廷有感洪澤之利重要,曾派遣專職清查山川湖澤的‘河臺’官員進駐泗州,希望重新釐定洪澤、、成子、香澗等湖澤權屬。
卻不料,僅僅幾個月後,泗州便因爲河臺官貪婪搜刮浮財,激起了民變。
被百姓圍毆而死。
當時齊國立國未穩,不敢使邊境生亂,便將已死的河臺官治罪,以平息民亂。
再往後,這件事便不了了之。
唐敬安上任後,翻閱此案卷宗,察覺阜昌三年那河臺官貪也是真的貪,但這場民亂背後,若無範世貴這幫鄉紳鼓動,他卻是不信的。
瞭解鄉紳在地方的恐怖影響力,唐敬安一直沒敢輕舉妄動,直到現在楚王處置了河北之事,終於騰出了手,纔有精力來解決淮北最後一個尚未從士紳手中奪過來的州府。
這邊,黃代榮已擠出了幾滴眼淚,聲音哀切道:“知府大人,我等對國、對楚王從無二心。今次楚王在河北大勝班師後,我泗州鄉紳還捐助了千貫財貨犒軍。大人爲何還要這般苦苦相逼.”
緊接,範世貴也惆悵一嘆道:“楚王在河北,爲士紳姚宗江等人請殿下親書牌匾,立‘十八善人’牌坊,說明楚王願親近我等開明士紳。可楚王善待河北士紳,大人卻逼迫我等,這道爲何?”
範世貴隨口一說,便將自己一方劃入了‘開明士紳’行列,並且他的話,唐敬安還不好反駁楚王善待姚宗江等士紳也是真的,唐敬安總不能否決此事。
耳聽他們將自己說的光明偉岸,唐敬安心中卻膩歪的很。
通過楚王分享的軍統情報,他自然知曉範世貴等人有私下聯絡周國官員的事,奈何此事全無證據,除非抓了查永貴。
即便唐敬安說出來,範世貴等人也能用‘小人構陷’來反駁。
清洗一地士紳,牽連甚廣,若無確鑿證據,便名不正言不順。
在鄉紳亂糟糟的喊屈聲中,唐敬安等待片刻,卻道:“那好,先不說三澤權屬問題,本官只問諸位,能否將三澤開放,允許周邊數十萬百姓下湖捕魚,共享湖澤之利?”
周遭一靜,衆鄉紳不約而同看向了範世貴,後者稍一沉吟,堅決道:“大人,洪澤爲範、張、黃三傢俬產,便如大人,也不願自家後院被百姓隨意進出吧?天下,沒有這般道理.”
自始至終尚算平和的唐敬安終於被這話激的微微惱怒,不由又想起前些日子走訪洪澤周邊,見到過的那一羣羣住在蘆葦帳篷中,衣不蔽體、面黃肌瘦的魚戶。
王爺說過,不解決生產資料的分配問題,百姓僅靠勤勞八輩子也翻不了身!
於是,唐敬安略帶慍怒道:“洪澤之利,原屬天賜!萬頃湖澤,也沒有隻富你三家的道理!”
範世貴當即要反駁什麼,唐敬安卻猛一揮手,阻止了他講話。
若照前幾年,範世貴等人合力一處,還真不怕一地知府.但如今,唐敬安背後站着的可是坐擁數萬大軍、剛剛贏得了齊金國戰的楚王。
他們豢養的那些藏在洪澤湖深處的些許水匪,比起楚王之勢,不值一提。
便是與他們交往密切的泗州廂軍將領,也屢次警告過他們,儘量避免與唐敬安衝突,更不可被他抓了把柄。
一念至此,範世貴悻悻閉了嘴。
可隨後,唐敬安也不說話了,似乎在等待着什麼。
衆人就這麼不尷不尬的待在亭子中,直至
午時正中。
日頭毒辣,湖面上一片蒸騰水汽,將光線扭曲成了哈哈鏡一般。
“咦~”
不知是誰先驚奇的咦了一聲,衆人隨着出聲這人的視線齊齊看過去。
只見,猶如幻境似的湖面上,遙遙行來一支船隊,前頭是狹長馬船,三艘艨艟鉅艦位列中央。
範世貴等人久居水畔,自然認得這是水軍戰船。
洪澤湖通淮水,起初,範世貴等人還以爲這是齊國水軍,只是奇怪來船怎沒掛齊國水軍旗幟。
再等片刻,馬船已經靠岸,從船上下來的士卒已清晰可見。
直到此時,範世貴才猛然一驚.齊周兩國沿淮水軍,戰艦樣式幾乎一模一樣,不掛旗的情況下難以分辨。
但兩國士卒的軍衣,卻不同。
範世貴已經看出來了,來者竟是周國水軍!
一時間,範世貴既驚且奇。
可緊接,範世貴瞄了一眼同樣看向來船的唐敬安背影,瞬時生出一個大膽計策。
在同伴發現異樣驚呼前,範世貴一個掃視,做了個示意大家不要出聲的動作。
反應快的,比如張鳳和,馬上明白了範世貴的意思.這夥周軍雖不知爲何突然出現在了洪澤湖內,但在場士紳早和對岸揚州府有聯絡,即便是被周軍捉了,也無大礙。
但這唐敬安,可是泗州知府若他被捉或被殺了,這泗州便熱鬧了。
範世貴等人還可借泗州無主官這段時間,再細細謀劃一番。
這邊,‘呆頭呆腦’的唐敬安直到周軍來到小丘下,才發現來人不是齊軍,不由驚呼道:“哎呀!來人竟是周軍,不妙也!”
範世貴這才上前一步,裝模作樣往下再看幾眼,直拖到周軍距離涼亭僅百餘步,才驚慌大叫道:“不好,周軍來了!大夥快逃,唐知府,您乃泗州知府,一地父母,不可出現閃失,快跑啊!”
‘您乃泗州知府、一地父母’這兩句,範世貴喊的格外響亮,唯恐下方周軍不知道這涼亭裡有一名淮北要員似得。
正往上攀爬的周軍也沒讓範世貴失望,聞聲又加快了速度。
料定唐敬安跑不掉了的範世貴還未來及欣喜,卻忽然發現一樁怪事,方纔還有些慌亂的唐敬安竟背手站在亭內,好整以暇,完全沒有要逃跑的意思。
範世貴驚訝之餘,不由問道:“大人,敵國水軍來襲,您不跑麼?”
唐敬安這纔回頭,認真打量範世貴以及一衆士紳,忽而展顏一笑,“敵軍來襲,爾等又爲何不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