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時二刻,晚陽餘暉斜映進衙堂,滿堂金黃。
高坐正中的陳初恰好處在光線不及的陰影中,他能看清外間來人,但來人卻看不清他的真面目。
原本,這是一個極其適合觀察對方的角度,可陳伯康步入堂內時,陳初卻沒忍住上身前傾,詫異道:“是你?”
“外臣陳伯康,見過齊國楚王.”
此時陳初全身隱在陰影中,因身體前探,只露出一顆腦袋,光線反差強烈,在陳伯康的視角中,好似只看到一張臉浮在空中,說不出的詭異。
二十多天前,在霍丘縣的田野上,兩人有過一面之緣。
那會兒陳初‘吹’自己是淮北楚王,陳伯康‘吹’自己是淮南西路經略安撫使。
迴歸淮北之後,陳初曾細想過此人身份.最初,正是他好像無心的一句話,勾起了大寶劍的舊恨,三月十三那晚,羅家店旁的健字營又莫名其妙的離開了營房,在事實上爲陳初等人的行動提供了便利。
若他果真是陳伯康,倒是有這能力可他借刀殺人的動機又是什麼?
儘管來人是陳伯康的可能性已非常大,但陳初還是招來小乙,耳語幾句後者領命離去。
隨後,陳初往椅背上一靠,玩味道:“陳大人你不怕死的麼?”
兩國雖有使者往來,卻也只在皇帝駕崩、新皇登基這種大事才互遣使者,這陳伯康一身布衣,無有隨從,一看此行便是他的個人意志,而非國家意志。
陳初將他殺了,也就殺了.
陳伯康逐漸適應了堂內明暗交錯的光線,擡眼朝陳初瞄了一眼,慨然一嘆道:“楚王魚服去我淮南,老夫沒有爲難您吧?”
“當時你便知我身份?”即便已回到了自己的地盤,陳初也不禁一驚。
兩人初見時,陳伯康自然還不知道陳初是誰,但他帶有暗示性的話,似乎是說當時他什麼都知道這麼一來,陳初去淮南,陳伯康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如今陳伯康來了淮北,若伱陳初喊打喊殺,會顯得很不講道義。
但這種誤導人心的話題不能深聊,不然容易露餡,陳伯康果斷轉移到了另一件事上,“楚王可知,那羅家店慘事,老夫費了多大心思才替楚王遮掩了下來?”
陳初皺眉沉思間,陳伯康已接着道:“那羅金義羅員外乃我朝大理寺卿万俟卨岳丈,若非老夫居中謀劃,將罪嫌統統按在了霍丘知縣婁喻興身上,周齊兩國必生戰端!”
這話不假,若齊國朝堂確認此事爲淮北所爲,便是爲了平息万俟卨的怒火、爲了顧及周國朝堂的臉面,也不可能善罷甘休。
小規模衝突、甚至發展到兩岸戰雲密佈,都是可以預想的結果。
陳伯康如此分析一番,陳初好像欠了他天大情份一般,陳初自是不想承他這份情,不由呵呵一笑道:“要戰便戰,我淮北還怕你不成?”
陳伯康卻一嘆,道:“哎!楚王兵精糧足自是不怕,但如此一來,豈不成了我漢家空耗?於楚王欲要驅除韃虜的大計不符啊.”
“.”
某一瞬間,陳初還以爲自己身邊出現了南朝細作。
‘先金後周’的戰略只有淮北系極其核心的幾人知曉,如今齊周皆奉金國爲上國,陳伯康卻一語說透‘驅除韃虜’,實屬大膽。
陳初盯着陳伯康看了幾息,忽然哈哈大笑起來,“陳大人,金國爲大齊上國,你說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言,不怕我將你押去金國處置麼?”
陳伯康不見絲毫慌亂.他能有此判斷,卻來源於許多公開信息,譬如陳初去年爲保西軍軍士,在東京城弄出那四國運動會。
譬如,阜城動亂時,闖金齊界河追殺鄉紳。
還有,楚王掌控齊國朝廷後,取消了上供‘女子’這一執行了多年的政策。
比起天下大勢,這些都是小事,但綜合起來看,卻能窺出這位年輕權臣極其看重漢家尊嚴,且對金國缺乏畏懼膽敢越金齊界河追殺一事,便是佐證。
陳伯康有五成把握陳初日後必和金國反目,表面上卻做出了十分篤定的淡然,卻聽他平靜道:“老夫今日既來淮北,是生是死全憑楚王發落。但我有一句,請楚王細思.老夫若死,這淮南西路換任何一名經略,都沒有老夫在此位可令淮北安心。”
“哦?此話怎講?”陳初來了點興趣。
“老夫可與楚王立下密約,有我陳伯康在淮南西路一日,絕不會與淮北刀兵相見!若來日齊國與金國不睦,我淮南可爲齊國後方!”
“呵呵,陳經略好大的口氣。先不說你會不會食言,只說你周國有皇帝、有秦會之,這淮南西路怎會任你經營成一言堂?”
“說起此事,還要謝過楚王。”
陳伯康擡手作揖,進堂後首次露出了笑容,“楚王淮南一行,將沿江鄉紳、官員一掃而空。老夫剛好可藉此掌握淮南”
陳初眯起眼睛,頓了頓卻道:“如此說來,陳經略借我之手行了那剷除異己之事,就不怕我將此事公之於衆麼?”
“楚王,外臣還是方纔那句話,淮南有我,與淮北有利無害。”
陳伯康說罷,陳初陷入了沉思.
此時看來,陳伯康非常清楚羅家店一事的真正凶手,卻又費心幫陳初遮掩,確實避免了齊周交惡。
陳伯康或許是知曉淮北強橫,不可輕啓戰事,但万俟卨和朝廷的臉面要顧,才無奈之下讓婁喻興背了鍋;也或許,就像他方纔所言,不忍‘漢家兒空耗’。
不管是何動機,幾年內齊周需謹慎避戰,是他和陳初的共識。
若陳伯康接下來果真這麼做,可避免將來淮北主力北上作戰時,背後被人捅刀子.
但是,這種生死存亡的大事,僅憑他主動講出借陳初之手鏟除淮南鄉紳這種把柄,遠遠不夠。
日光西沉,堂內光線你逐漸黯淡,陳初吐出幾字,“若你我密盟,這還不夠.”
陳伯康似乎已有準備,點了點頭,卻答非所問道:“今次來淮北,老妻同行,想來此刻正在楚王府上.”
“哦?”陳初意外的看向了陳伯康。
陳伯康自從入堂至今,陳初也沒請座,五十多歲的老頭了,站到現在早已腿腳痠麻,乾脆彎腰揉了揉小腿,道:“雖各爲其主,老夫也已年過五旬,楚王就這麼一直讓人站着,合適麼?”
“呵呵,我又沒說不讓你坐。”
“呵呵,一見面楚王便喊打喊殺,老夫哪裡敢坐?”
說着不敢坐,陳伯康卻拖着麻木右腿,在下首的椅子上坐了,隨後費力的將右腿搬到左膝上,揉着小腿嘆了一聲,道:“我家小女,幼年走失,老妻多年鬱鬱不樂,這是她一塊心病.”
“陳經略,你莫非入戲太深了?”陳初失笑道。
當年臨安商報拿玉儂的身世做文章噁心人,明眼人都知此事九成九是假的。
好不容易醞釀出哀傷情緒的陳伯康被陳初打斷,不由一臉尷尬,卻還是道:“總之,老妻不知怎地就認定楚王這陳側妃是我家小女,若楚王應允,老夫便作契書認下女兒”
繞了半天,陳伯康這是回答了方纔陳初‘這還不夠’的問題。
對於軍國之事,感情牌這種只可錦上添花的東西最沒有用,陳伯康話中也只有‘作契認女’纔是重點。
有了簽字、摁手印的契書,陳伯康纔算真正有把柄交到了陳初手中。
周國若不傻,怎也不會任由一位女兒嫁給了敵國權臣的官員任封疆大吏以前的報道真假無從考證,但有了契書,便成了板上釘釘的事實。
以後,若陳伯康食言,陳初大可將契書交與周國朝廷,屆時只怕這齊周兩國都容不下陳伯康。
不料,陳初思索了一會,仍舊道:“還不夠”
“.”陳伯康幾乎將命都押給陳初了,後者還嫌不夠?
到底要納多少投名狀?
“你還想要甚?”
“我淮北藍翔學堂正在招募教授,早聞陳經略兩子個個驚才絕豔,不知我淮北能否請來一人教導學童?”
“.”
這是要質子呢!
天下這盤大棋,陳伯康自從命人在臨安商報上發表那篇暗示與玉儂存在血緣關係的小作文時,他已‘以身入局’了,只要能成就大事,日後便是被齊周兩方大磨盤碾的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可兒子.以他對兒子的瞭解,只要他說出口,兒子定然義無反顧,可老妻那邊怎麼交代?就像今日老妻說的話,‘你爲國做事,難道要搭上全家麼?’
正躊躇間,卻聽外頭一聲驚呼,“師公,你怎來了此地!”
燭火下,卻見一儒雅中年和一名年輕人聯袂到來,那年輕人受驚不小,快步上前後,急忙擋在了陳伯康身前
年輕人正是司俊卿當年隨胡佺秘訪蔡州後,便留在了當地,作爲雙方聯絡紐帶。
司俊卿是胡佺的學生,而陳伯康是胡佺的座師,依此而論,司俊卿喊陳伯康爲師公名正言順。
稍稍落後的儒雅中年見此景,和上首陳初對視一眼,隨後笑笑上前朝陳伯康見禮,“晚輩景安,見過陳公。”
方纔陳初讓小乙外出,便是找陳景安去了,爲的是辨別陳伯康身份真假。
陳景安沒見過陳伯康,特意帶上了司俊卿,並且沒有告知後者來官衙的原因.此時,猝不及防之下,司俊卿一眼認出來人,且萬分緊張的模樣做不得假。
簡單一件小事,便徹底確認了對方身份。
在場的都是人精,陳伯康也看出了陳景安的意圖,先拍拍司俊卿以示安撫,接着轉頭看向陳景安,笑道:“你便是號柳川的景安?我陳家千里駒,果然一表人才,哈哈哈。”
“.”
兩人根出同源,論輩份,陳伯康還大了陳景安兩輩,是以他直接喊陳景安的名字很合情。
可這幅長輩口吻,卻讓陳景安憋悶.還他娘‘我陳家千里駒’!
人家柳川先生三十好幾的人了,被他當成小孩一般.
這邊,司俊卿緊張兮兮的護在陳伯康身前,似乎是擔心師公會被楚王拿下。
陳伯康看向這道挺拔堅毅的背影,心生觸動.胡佺、司俊卿早年間都是奉他之名來往淮北,這司俊卿二十多歲,和自家二郎年齡相仿,人家父母若知愛子駐留敵國,難道就不擔心?
憑甚人家兒子在蔡州留得,自家二郎便留不得?
想到這些,陳伯康緩緩起身,朝陳初拱手道:“楚王所說的條件,老夫依了。”
司俊卿驚愕回頭,不知師公和楚王私下達成了什麼交易。
陳初也有些驚訝.熙攘世人,有人愛財、有人愛名、有人愛權,但都比不過對子女的愛來的純粹厚重。
本以爲陳伯康不會讓兒子輕涉險地,沒想到他竟真的答應了。
不過,人家交出的投名狀越重,想要的東西也就越多.
並且,若淮南淮北若真的能達成某種默契,陳初相當樂見其成。
即便做不了盟友,能暫時不做敵人,也是極好的。
“陳經略,說吧,你想要什麼?”
陳伯康用兩息思索,笑道:“老夫需十株淮北四色海棠樹,用以賄賂上官,保穩我這淮南西路經略安撫使之位。羅家店一事,朝廷輿情洶涌,僅僅一個婁喻興平息不了怒火,那言官如同蒼蠅一般煩人,要求朝廷治我失職之罪。”
這老頭此時罕見的誠懇起來,陳初聽了卻搖搖頭,“十株沒有!最多可給你四株”
“也好。”本就抱着獅子大張口、討價還價打算的陳伯康也不糾纏,又道:“爲保淮南安定,需那黃金豆補種一季,好不使淮南出現饑荒動盪。楚王需提供種苗、熟識如何耕作此物的農夫來淮南指導”
這次,陳初想了想,卻道:“陳經略,那黃金豆有甚好種?你們淮南不如種木綿吧!”
“木綿?”
“對,我蔡州紡場每年都要從廣南東路,荊湖南路大量購買木綿絨。我們農研所培育的耐寒木綿種交與你們淮南西路種植,此物可遠比那黃金豆值錢的多!三四月間,正是播種木綿的時節。以後,淮南種木綿,淮北收購,如何?”
酉時中,雙方基本議定密約內容。
陳景安初見陳伯康便被他倚老賣老壓了一頭,此時眼見他精神鬆弛了下來,忽道:“陳公,雙方既然要合作,總要創造些良好氛圍!你淮南那淮報,無事生非,造謠污衊楚王羈押長公主之事,該如何算?”
“待老夫回去便封了他那報館!將那撰文之人收押治罪!”
陳伯康信誓旦旦,陳景安卻淡淡冷笑道:“那文章難道不是出自陳公指示麼?”
“啊呀!景安說的甚話!老夫一生行事光明磊落,豈會做出如此無恥造謠之事?若此事是老夫所爲,天打雷劈”
陳伯康話音剛落,卻聽外頭一記悶悶春雷炸響.三月的天,娃娃的臉,說變就變。
方纔還晴空萬里,不知何時竟已烏雲密佈。
這一聲雷來的太過湊巧,將陳伯康嚇的一個機靈。
陳景安不禁哈哈大笑,隨後戲謔道:“陳公啊,舉頭三尺有神明!一會出衙,可小心些”
酉時末,天色黑透。
衙堂內只剩了陳景安和陳初,陳初細細將先前和陳伯康的對話內容講與了陳景安,陳景安咋舌不已,佩服陳伯康的大膽
此事若外泄,陳伯康老命不保。
同時,陳景安也對陳初將木綿種交與淮南耕種一事有所顧慮,“元章,依你說,這木綿畝產經濟價值遠超麥稻,爲何還要交給淮南來種?”
“經濟作物再好,若遇動亂,也成虛幻。咱們淮北場坊佔了大量勞力,耕作農人已顯不足,那木綿需精細打理,耗費人力超過麥稻。且此物耕作收益高,若在淮北推廣,必定搶佔糧食耕種面積。糧,纔是本錢.”
“那爲何不將木綿在中原推廣?”
“氣候問題。眼下木綿種最北也只能到淮水左近了”
“可如此一來,淮南若因木綿富庶,於爭奪民心不利。”陳景安還是有點擔憂。
陳初卻笑笑道:“不怕產業鏈往下延伸,淮南依附在這條產業鏈上生存的人越多,咱們對淮南能施加的影響力就越大。再說了,以後若木綿產量上來,咱們也可以壓價嘛.”
另一邊,陳伯康和司俊卿走出官衙後,冒着迷濛雨絲,漫無目的的在蔡州街頭逛了片刻。
眼見人人體態勻稱、衣着規整,不見淮南街頭常見的消瘦如柴、衣衫襤褸之人,陳伯康不由嘆道:“早聞蔡州富庶,卻不想,淮南淮北竟差距如此之大.”
司俊卿還未從師公親臨蔡州的震驚中解脫出來,精神恍惚道:“師公.您密訪蔡州、結下密約,若被朝廷知曉,可是必死之罪啊。”
陳伯康聞言,望着萬家燈火,卻一臉平靜道:“人生在世,總有必爲之事。師公我啊,還能好活幾年?做了這些該做之事,便是師公死了亦可瞑目。”
“可可師公與楚王密約,不啻於與虎謀皮。這般做,果真對我大周有利麼?”
今日,司俊卿崇敬的師公秘密到訪蔡州,對他的心理衝擊不小.此事非同小可,往重裡說,說陳伯康叛國通敵也不算過分。
一時間,司俊卿有點偶像崩塌的感覺,說着說着竟落了淚。
見此,陳伯康忽然當街駐足,攤開手掌感受了片刻涼沁沁的雨點,卻道:“師公也不敢說此行對大周百利無害,但師公卻敢說,此事對我淮水南北百姓有利。”
陳伯康頓了頓,拍拍司俊卿的肩膀道:“師公老了,沒了你們年輕人的銳氣。只能做些縫縫補補的瑣事,以後啊,這天下是你們的。但俊卿需記得,我漢家之爭,終歸是一家一姓的爭鬥。而與異族之爭,卻事關千萬百姓黎民生死”
“師公.”司俊卿喃喃喚了一聲。
陳伯康擺擺手,疲憊道:“漢家內爭,可妥協、可交易。但與異族,且且不可退讓半步,蠻夷韃虜,畏威而不懷德!師公見過丁未之難,那般慘相,師公再不想經歷了,也不想俊卿、不想你們的孩兒子孫再經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