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中旬,遷延兩月未有結果的齊周和議,終於在陳伯康斡旋下,達成了初步意向。
齊國以撤回錢塘灣內的水軍爲條件,換取釋放哭廟士子、罷市商戶、臨安商人苗奎,以及被無端關押的齊國籍音律大家梅瑤。
另,周國交戰犯與齊,由後者處置;齊周可互相在對方境內刊發報紙
至於賠款問題,可以接着再議。
你看,沈該在安豐盤桓兩月,甚也沒談成,陳伯康剛去十多天,便解了錢塘灣之困臨安朝雖當下必須倚重陳伯康,也不由更確信‘陳伯康果然和淮北勾連甚深’。
二月十三,秦會之收到和議初成的消息,第一時間入宮和周帝商議此事。
釋放士子什麼的都好說,但交出戰犯這一條.此次北侵淮北,主謀正是秦會之和周帝兩人,他們自然不會交出自己來。
“此事,還需秦相費心啊,務必使齊國滿意.”
這也是最後通牒,見他不想體面,下人一擁而上,拖着人便將他拉到了繩套旁。
到了現下,衆人都知曉了,自己能獲釋,正是因爲齊國始終惦記、連續向朝廷施壓。
就在衆人依依不捨之時,梅瑤卻先向顧雲棠一禮,隨後道:“顧公子憐惜奴家,奴家心領了。但去年年末,我華夏兒郎於東京城外大破金夏三十萬大軍,一掃十幾年來異族籠在我等頭上的陰霾!奴至今思之,心緒仍澎湃難熄華夏男兒無懼生死,奴雖爲女子,卻也並非那般嬌弱!今夜,奴願爲我華夏賀、爲我華夏男兒賀,與諸君痛飲之!”
雖說同爲華夏,但畢竟周齊有別,你這般講,居心何在?
可這麼一來,又將臨安朝放在了一個尷尬位置。
吳維正自是能看明白這是要幹啥,不禁又驚又怒。
亥時一刻,梳洗了一番的梅瑤出現在了場地內。
其樂融融間,當初哭廟士子領頭的顧雲棠卻上前一步,環顧衆人道:“諸位好意,我等心領了。然梅大家剛出牢獄,若再招待我等,身子恐受不住。不如,改日吧.”
羈押兩月,便是沒有受刑,衆人也俱是一副蓬頭垢面、衣衫髒爛的消瘦模樣。
但有些透徹之人,卻籍此察覺到.淮南易主、太上皇於安豐再立一朝後,把持朝政十餘年、雄踞臨安的秦相已有不穩之象。
“捉你娘!若能捉,今日還會放了她?蠢貨!”
兩報不但報道了此事,並且還曝光了和議細節,比如又一次着重提到了‘釋放哭廟士子、罷市商戶’。
梅瑤被丫鬟攙着,見狀連忙屈膝回禮,忽道:“諸位關愛,奴家無以爲報!諸位若不嫌棄,不如同去奴家暫住別館,奴爲各位撫琴一曲,略表感激,如何?”
不然,這幫人也不敢主動跳出來和他們接觸、示好。
“皆爲華夏兒女,同爲我華夏賀!”
二來,也擔心旁人嘲諷‘齊勝和你一個周人有甚關係’。
“好!”
近百人的隊伍加上接人的同窗、家眷,足有三百餘人。
卻見秦會之一擡手,拽着麻繩另一端的兩名健僕猛地發力往後拖去。
府衙外。
當日傍晚,士子、商人、梅瑤先後被釋。
說話間,已有相府下人提了一捆麻繩入內,隨後熟練的將麻繩掛在了房樑上,挽了一個漂亮的繩套。
見士子給面子,又有其他剛被釋放的罷市商戶趕緊道:“也算我一份!”
班頭話未講完,柴肅已皺眉看了過來,只道:“你到底想說甚?”
“梅大家,受我一拜!”
戌時末,又有數名臨安名儒派來子侄前來慰問,至亥時初,兵部侍郎胡佺更是帶着幾位當年被秦相打壓而罷官的官員親自來了現場。
我華夏,不正是如此麼大周兩百年闇弱,丁未十四年恥辱,正如那嚴酷冬日。
吳維正噔噔噔又退幾步那幾名相府下人,當即逼上前去,低喝,“請先生體面!”
是以,已一個多月沒來見過他的秦會之一出現,他就猜到了端倪,不由冷笑道:“秦相,莫非準備拿在下,去換取與齊國媾和?”
“梅大家義舉,可流放傳世矣!”
經此一事,梅瑤在衆士子心中已不是一位名滿天下的優伶,而是他們同甘共苦的戰友,甚至是隻可遠觀不可褻玩的女神。
用腳指頭想想也知道,士子、商戶獲釋後,一定不會認爲是朝廷寬宏大度才放了他們,而是覺得齊國愛惜人才,不停向臨安朝施加壓力,纔有了他們重見天日。
如今,終於熬過去了吧只不過,中興之主在齊不在周。
十四日,淮北蔡州五日談、淮南淮報於初十日出版的報紙傳入臨安。
士人嘛,多少都有些看不起商人,但這苗奎,可是士子被收監後率先響應‘罷市’的商家!
這麼一想,當即有人笑道:“也好!苗掌櫃財大氣粗,我們便佔此便宜了。”
衆人期盼中,梅瑤輕撫琴絃靜場後,忽地擡頭一笑,道:“諸位若有興致,可隨奴家同吟此曲”
人家都默默支持咱了,咱怎也給人點面子吧?
不多時,苗奎等商人命人置辦的酒菜到了,在獄中寡淡兩月,此時見了酒肉,自是親切無比。
可就算形象不佳,士子們在同窗簇擁下卻猶如得勝歸來的戰士,一個個昂首挺胸。
吳維正怒道:“秦相需知,如今齊國氣候已成,惟有金周聯手,方有一線生機!你們將我送去齊國,豈不是自斷臂膀!必被齊國分而滅之,便是以我換取齊國暫時止戰,日後你周國也必亡於齊!”
衆人看見梅大家時,不由自主圍攏過來.女子本弱,收監兩月,骨架更顯纖細,頗爲楚楚可憐。
直到一百多息後,徒勞亂踢的雙腿才安靜的垂了下來。
不但填詞優美,也和贈她詞的晉王有關.
只不過,以前大夥只覺此詞乃晉王假借梅花讚美梅大家,可此時又聽,卻有了不同體會。
自周立國,闇弱二百年即便當今國分周齊,但年前齊國大勝異族的消息傳來,有多少人在心中暗自雀躍,又有多少人在夜裡偷偷告祭身死丁未、或至死仍念念不忘迴歸鄉梓的父兄!
在繩套套上脖子的最後一刻,雙目赤紅的吳維正放聲嘶吼道:“秦會之,我就在下邊等着你!等着你一家老小與周帝來地府陪我!豎子不足與謀!周國滿朝,皆是愚蠢之”
一時間,院內只剩了吃嚼吞嚥之聲。
士子、商戶簇擁着梅瑤去往別館,一路上高談闊論,聲量極大,唯恐路人不知曉他們剛剛‘爲國爲民坐了牢’一般。
春夜融融,潤物無聲。
一盆冷水潑下,大家都有點遺憾.剛坐兩個月牢,有多少內容可以向同窗、家人們炫耀啊,眼前氣氛這般熱絡,若無法找個地方訴說一番,着實遺憾。
語畢,便是一陣舒緩琴聲。
反正已經認慫了,臨安朝捏着鼻子忍下,猶如吞了一隻蒼蠅一般噁心難受。
但顧雲棠的話,也有道理.人家嬌弱小娘比不得男子,是得休養一番。
頗有點魏晉名士的瀟灑氣度。
柴肅身爲皇族,自是知曉當下情況.那梅瑤,是和議中齊國點名要求開釋之人,眼下一切以和議爲重,爲避免節外生枝,万俟卨驅逐此女離境的提議,皇上都不敢答應,你他娘還想再捉人家?
當日,秦會之剛把背鍋替罪羊準備好,不想第二天,事情又有了變化。
“此事也不能少了張某啊!”
吳維正自認爲做的是合縱連橫的謀國大事,卻不料,最終連那恨之入骨的楚王見都沒見上一面,便死在了‘自己人’手中。
不過,令大家驚異的是,自打戌時中開始,不時有一些沒參加罷市的商戶也主動送來一些酒肉吃食表示慰問。
秦會之心中早有幾個背鍋的目標人物,譬如泉州海商蒲家、兵部尚書王庶,若到了萬不得已之時,便是万俟卨也不是不能犧牲。
酉時,府衙外已聚滿了士子同窗、商戶家人.梅瑤並非臨安人,來接她的,只有三四名丫鬟小廝。
吳維正困在臨安已多日,錢塘灣內三不五時響起的炮聲又瞞不住人,他自是從相府對他的待遇上,感受到了某些變化。
臨安朝廷本想低調處理此事,卻不知爲何走漏了風聲。
周帝果斷將皮球踢回給了秦會之北伐之事是你鼓動朕的,如今搞的顏面掃地、一地雞毛,這戰犯自然要由你來安排了。
“哎~”秦會之一嘆,等於無聲默認了此事。
有思想準備是一回事,但確認了對方果真就拋棄自己又是一回事他吳家本就與楚王有大仇,若落到齊人手中,必定沒好果子吃。
梅花香自苦寒來,便是凜冽北地風、懸崖百丈冰,也終歸阻止不了梅花盛放啊。
如今倒好,臨安朝明明已做好了接受一切條件的準備,那齊國卻又舊事重提。
但這份歡欣,卻不好當面表露,一來,在周國賀齊勝,難免被有心之人攀誣懷有二心。
但此時,外間士子、商人衆多,再加看熱鬧的百姓,足有上千人,若因爲再捉梅瑤引起爭端,那便得不償失了。
且坐牢士子、商戶也來不及沐浴更衣,一個個髒兮兮的散發着怪味,可彼此間卻無一人嫌棄。
臨安朝廷之所以硬挺着,正是不希望周國士紳認爲,朝廷釋放士子是因爲來自於齊國的壓力。
房樑下,已被拉起離地三尺的吳維正,雙目暴突、雙手緊緊摳着深入皮肉的繩套,但繩套已收緊,自然是無用功。
卻不料,竟是《卜算子》的前奏
“風雨送春歸,飛雪迎春到。已是懸崖百丈冰,猶有花枝俏。俏也不爭春,直把春來報。待到山花爛漫時,她在叢中笑”
秦會之望着吳維正,一臉惋惜道:“吳先生肩負金周聯絡之事,你所知的事太多啦。老夫不能讓齊國收到活着的吳先生,以免先生說出些什麼,使我皇面上無光.咳咳,請先生自行體面吧.”
當晚,回到相府後,秦會之特意去偏院看望了吳維正.自打周軍撤離淮北後,吳維正便被限制了人身自由,關在這偏院內兩月餘。
班頭拿不準,忙去往後衙親自向知府柴肅稟道:“丁未之難,是咱大周的仇,如今卻是齊國報了仇,她那話明裡暗裡”
登時引來一番好彩。
不過,齊國並未點名道姓要求以上幾人入齊治罪,秦會之還想試着糊弄一下。
既然話已說開,秦會之也開門見山道:“哎,吳先生所言,有幾分道理。然,如今淮南已盡入齊國之手,齊軍陳兵江北。錢塘灣內又有齊國水軍封鎖.比起遠慮,當下近憂方是我皇心疾。至於你金國哎,先自保再說吧。爲今之計,唯有以吳先生爲我朝換來喘息之機.”
這邊,始終安靜坐在椅內的秦會之,任由吳維正的屍體在房樑上掛了一刻鐘之久,直到徹底確定後者不可能再有生機,這才囑咐道:“去冰窖弄些冰塊將屍體鎮了,明日發往安豐,便說,金人吳維正挑撥齊周邦誼,事敗後畏罪自殺”
可明明一個弱女子,卻敢硬氣的主動前來府衙,‘和士子同擔此罪’,錚錚鐵骨,令人敬佩!
當時,梅瑤的舉動以行動支持了士子,此刻,一朝陰霾散盡、重獲自由,衆士子自然也對她生出幾分‘同是我輩中人’的惺惺相惜和敬佩之意。
這首詞,大夥自然知曉,此曲可以說是梅瑤由一名東京名妓升級爲名冠齊周之大家的成名曲。
蟄伏數年後,終於等來這次機會其實,直到去年十一月時,他還有種成竹在胸之感。
這是餿味麼?
錯,這是忠義爲民的體香!
戌時。
激昂心情正無處發泄,士子馬上有人應和。那臨安城最大的淮貨代理苗奎聞言,忙道:“諸位若有幸,今晚酒肉菜餚,我苗某一力供應!”
這件事,臨安朝都還沒來及發出官方通告早就盼望着恢復正常生活秩序的臨安百姓見此消息,自然歡欣鼓舞。
剛從大獄裡出來,他們雖不敢再明言抨擊朝廷,但藉着向梅大家行禮,來噁心朝廷的膽子還是有的。
兩報都在頭條位置刊印了齊周和議初步達成意向、錢塘灣內的齊國水軍即將解除封鎖的消息。
正在詛咒、喝罵的吳維正只覺喉間一緊,剩下的話被忽然勒緊的繩套憋了回去。
望着被罵的縮了脖子的班頭,柴肅呵斥道:“顯着你了是吧?做好自己的事,少操些閒蛋心!”
個別思維簡單的士子,見此盛況,陡然升起一股‘得道多助’的自豪感。
事後,吳家僅剩他吳維正這一支留在金國爲官的二房得以倖免,彼時,那楚王氣候已成,吳維正無力報仇。
“梅大家以嬌弱之身,與我等同進退,我等銘記於心!”
梅瑤一番話,下方猶如炸了鍋。
而這一切,僅僅因爲那楚王看上了侄子的未婚妻當年之事,吳維正並不清楚許多詳情,但事發一年後,那楚王的確娶了陳景彥之女,吳維正自然這般猜測。
直到後來局勢急轉直下。
若不是過年時,淮報主動曝光了一回釋放士子的和議先決條件,這幫士子只怕早就出來了。
至死,那雙充血眼球中,盡是不甘憤怒.齊歷阜昌十一年,家兄吳維光、侄子吳逸繁先後殞命,隨後家產被抄,家中男子要麼被斬、要麼問罪下獄。
衆士子原本以爲,她今晚會以去年年末剛剛流傳至臨安的晉王新作《滿江紅》開場。
“我家願出淮北仙桃釀”
但梅瑤的話,卻站在了‘華夏兒郎’這個高度上,幾乎是明說了‘此勝乃我華夏兒女之勝’,只要自認華夏族人,皆有榮焉、皆可賀之!
一旁,距離梅瑤僅僅三四丈的衙役班頭,不安的扭了扭身子.這小娘們真能找事,剛剛放出來就在衙門口說這些大膽之言。
若平時,僅此番話,這班頭也要將梅瑤捉回大獄,治她個蠱惑人心的罪。
班頭一滯,低聲道:“府尊大人,要不要再將那梅瑤捉起來?”
梅瑤暫住的別館面積不大,肯定裝不了一下涌進來的三百餘人,衆人便隨意在院內的草地上坐了。
“好!”
衆士子加入和聲後,吟唱漸漸大了起來。
燈火通明、樂聲陣陣的別館,卻將六裡外幽深冷寂的臨安皇城襯托的愈加孤單。
是夜,錢塘灣內連續兩月未斷的炮聲,終於於當晚止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