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府含芳園偏廳
王夫人面帶慍色地看着沈澈,這場家庭聚會,在座的除了她只有沈家的男人們,連許妙菡也沒有資格參與。
她看着對面的兩個兒子,沈墨正襟端坐,好歹還是在聆聽的樣子,而沈澈,從頭到尾嘴角都掛着一絲淡淡的笑,看起來嘲諷不已。
他該是這個樣子嗎?
對自己的母親,就算曾經忽略了他。
大周重孝,沈家更甚,不,就算他位極人臣也應該跪在她的腳下,王夫人眼中凌厲更甚,但沈澈嘴邊的那抹笑像是忽然動了起來,她一時胸悶氣喘,忍不住對沈月麒道:“你看看,你看看,他就是這個樣子……”
沈澈躬身:“母親,孩兒一直都是這個樣子。”
雖然不喜王氏,可畢竟要維護她的面子,沈月麒怒道:“孽子,還不向你母親認錯?”
沈澈道:“恕孩兒不孝,嫡妻猶在,孩兒自是無法再娶,妾麼,不知錢家小姐願不願意?”
那錢蕙乃是監察御史錢錦平的獨女,監察御史官階不低,家世匹配沈澈是差了點兒,可爲妾?
沈月麒聽兒子故意這麼說,一口老血險些沒噴出來,但一轉念,沈澈如今已不是當初默默無聞被人忽略的小子,還是好好跟他商議爲好。
沈月麒略作思索道:“翡翠觀音一案,並非我們誣陷她,她本就是何世平之女,若是肯安分守己,看在小芳小華的份上,我們也願意收留她。可現在人證物證俱在,又險些害死你祖母。這些難道都是假的?”
王夫人緩過來一口氣:“你當她真是失憶?若是失憶爲何不在府中等着神醫?從她開始逼親起,就步步爲營,設下詭計,如今何家被滅九族,她父親又死於你手,怎不懷恨在心?她除了利用你就是恨你!從來沒有心悅過你!”
聽到這話,沈澈猛地擡頭。
王夫人亦盯着他。這五年來。他由暗到明,的確已經不是當年那個懦弱的孩子。
“母親,當初她瞧上的確是大哥。”
一直沒有說話的沈墨身子一顫。站了起來:“二弟,你怎麼跟母親說話?”
這件事猶如一個疤痕在沈墨心裡,假如當初沒有讓沈澈頂替他與何雅成親,那麼沈家今天是不是會好一點?
他太瞭解沈澈。就如瞭解自己。
果然當沈月麒喊出這句“孽子,你執迷不悟。聖上也不會饒了你!”後,沈澈只是微微一笑:“那就讓聖上罷免我罷。”
沈月麒怒到要掀桌子,忽然發現前面還坐着一個人。
沈齊山,從頭到尾一句話也沒有說。
面對父親。沈月麒心中惶恐勝於失望,作爲一代大儒沈齊山的兒子,他從來沒有讓父親滿意過。甚至連自己的兒子都管不好。
“太吵了。”沈齊山說了這麼一句就走了。
留下沈月麒夫婦面面相覷,沈墨也走了。突然冒出的兒子讓他傷神不已。
“都是你,都是你的好兒子!”沈月麒無處發泄。
王夫人不可置信,這麼多年爲他辛苦持家就換來這麼一句。
“都是你的好兒子。”沈月麒像是沒注意道她錯愕的表情,又補了一句:“要是素孃的兒子就不會這樣。”
直到沈月麒走遠,王夫人才發出一聲慘笑,素娘,素孃的兒子就不會這樣?
兩行淚從王夫人眼眶裡流出,她卻恨恨一擦,甩門而去。
與此同時,武定侯府的密室裡,不時有呻吟聲響起。
“輕點兒,輕點兒……”是女子的聲音。
“嗯。”一聲簡單的嗯尾音卻向上挑起,聽起來就像主人太過舒服了。
“藍景明你給我輕點!哎呦——滾!”
何雅拽上衣襟,蓋住肩膀,藍景明則收好藥瓶。
“真是好心沒好報,不多上點藥能好麼?聽你叫的,快趕上我房裡的了。”
“不說話你會死嗎?”何雅將臉埋在桌子上悶悶地吐出一句,此時她真沒有鬥嘴的心情。此時全京城只怕到處都是搜查她的人,哥哥被抓,那嫂子和寶寶呢?
她早該讓何綱換個地方的,偏偏晚了一步,何雅默默握緊了拳頭。
“玉狸那傢伙豈是能隨意抓到的,你放心好了。”藍景明像是看到了她心裡想的,“我已經派人留意她們母子,一有消息立即彙報,不會耽誤的。”
“你千萬小心,別被人跟上了。”這時怕不止大理寺在找她,重要的是沈澈肯定也在找她,藍景明簡直是重中之重。
她這麼說着自己卻陷入沉思。
藍景明看着面前女人,兩人年歲相當,她看起來除了臉色有些蒼白,倒仍是幾年前的樣子,思考的時候並不皺眉,反而是睜着眼睛一動不動,那雙眼睛似乎和一個神秘的世界相連,她那些勇氣、奇思妙想都是從那兒而來,這會兒也不知道她在想什麼,但是,只要她一聲召喚,他就願意爲她赴湯蹈火在所不惜。
幸好,他這次沒有來晚,雖然,到現在他也不知道事情的全部。
這麼點時間手下彙報來的便是引發滿城風雨的亂黨翡翠觀音案。要說挖開翡翠肚子藏毒什麼的,他覺得也有點像她的點子,可他太知道,無論誰想天下亂,也不可能是她。
何雅這會兒已經理清了思緒,第一句話讓藍景明吃了一驚。
“我沒多長時間活了。”
她視線很平靜:“幾年前我哥找到我時,薛衣人就爲我診治過。烏木齊當年得到的那瓶伊莉莎全部灌到我肚子裡,他本來是要用我毀滅整個大周軍隊,可惜我抱着李然自盡了。伊莉莎是由蛇毒中提取出來的病毒分子再變異混合而成,假如我當時清醒,也許可以培養出對應抗體。可惜我哥找到我時我已經昏迷很長時間,錯過了最佳治療時間。不知道什麼原因,我並沒有死,但是這種病毒漸漸腐蝕我的記憶,薛衣人和司馬瑜只能通過我之前傳授給他們的方法來試着爲我解毒,可惜由於當年那場地震,作爲伊莉莎原料的最主要的那種毒蛇生態環境遭到破壞。已經滅絕了。這幾年來。司馬瑜和薛衣人天南海北的就是在爲我尋找那種毒蛇,最近,我哥收到薛衣人的來信。這一次又一無所獲。”
“但是以後也可能會遇到。”藍景明忍不住道。
何雅笑了笑:“不錯,但是我沒有那麼多時間了。”
藍景明忽然想起來她已經恢復記憶了,她應該比誰都更瞭解自己的病情。
幾乎是本能,藍景明抓住她擱在桌子上的手:“還有多少時間?”
說完才意識到他握着她的手。心口疼的卻不想鬆手。
好在何雅也沒推開,反而用另外一隻手拍了拍他的手:“最多還有一個月。”記憶恢復證明要麼病毒消退要麼被病毒全部佔領。通過她對身體的觀察和感覺,很明顯是後則。
藍景明很想問她怕不怕,但她臉上很平靜,或許這個問題她早已想過。但是怎麼會扯到翡翠觀音案上?
“本來我哥和我嫂子也不想送我回來,可他們見我偶爾記起點東西,都是和沈家有關。想到我很有可能那天就沒了,還是決定送我回來。可是……我不想死在他面前。”
何雅並沒有垂下眼睛。反而帶着一股說不出的笑意,藍景明覺得自己被她看透了,不由惱怒道:“所以你要死在我面前?”
幸好她愛的不是他,所以她沒有矇蔽他。
“不,你是我最信賴的朋友,有時候這是一種比愛情更長久的存在。”
藍景明笑的比哭還難看:“你又哄我。”
愛一個人,所以就算離去也不願看到他悲傷,不愛一個人,就可以拿來隨便信任。
但是他愛她,所以也不願看到她悲傷。
何雅沉默一下,才輕輕道:“我說的是真的,雖然是不一樣的位置,但始終都有。”
也許她是個不靠譜的朋友,想想總是給他帶來麻煩,藍景明真夠倒黴的。
不一樣的位置,那也是有位置,藍景明的眼亮了。(後媽:捱打的位置要麼?小明子:男配地位就這麼低賤麼?)
“其實你也知道,我最牽掛的除了他自然是我的兩個孩子……”何雅花了一些時間來講訴最近沈府發生的事情。
“並非我要安排他以後的生活,只是我能看到的危險絕對要清理乾淨。”只不過對方先動手了。
何雅的推測讓藍景明也很震驚,仔細一想,不是沒有這種可能,別看沈家標榜書香門第,可越是這種地方,還不如他們這些侯門貴族齷蹉來的直接。
“你打算怎麼做?”藍景明來了興致。
“她想要什麼我就給什麼。”何雅道。
“不去救何綱麼?”想來這位兄臺在大理寺要有苦頭吃了。
何綱是要救,不過現在有一個人比何綱還要危險,但也不能着急,只要她不露面,所有人都是安全的。
“你確定要寫這麼一封信?”藍景明盯着她埋頭苦寫。
“一個一無所有隻剩嫉妒的女人什麼事都能幹的出來。”所以何綱性命壓根就不重要。
這封信上說:如果想追回翡翠觀音,就拿沈澈的新歡來換。
前妻迫於國恨家仇報復皇帝,報復夫家,雖未落網卻猶如困獸,丈夫此時令結新歡,的確有這麼犯罪的衝動。
“但是人家還沒有另結新歡。”雖然藍景明很想沈澈消失,但此刻也對沈澈充滿同情。有個太聰明的妻子絕對不是好事。
“他會有辦法的,他也會來的。”何雅打住他的問話,“我們要做的就是把握這個時機,絕對不能有錯。”
大理寺愁雲慘淡,雖有何綱在手,無奈用盡了法子,也問不出來一個字。
真沒有法子麼,齊天偷眼看堂上端坐的沈澈,已經過去六天了,這位臉上表情就沒變過,或者說一直都是面無表情。
要是這樣下去,齊天不由打了個寒顫。
“報——方纔有人送來一封密信!”
齊天大喜,不及接那密信,身側一股冷風,密信已經到了沈澈手上。
信綁在箭上插在一匹馬頭上直衝進來,信到馬亡,查不到絲毫信息。
字是何雅的字跡無疑,可這到底是自願的還是受了脅迫?
“按她的要求去做。”片刻之後沈澈就做出了決定。
監察御史錢錦平只高興了一刻鐘,一刻鐘之後錢蕙就被沈澈直接帶走了。
地點約在西郊亂葬崗,簡直不要太好的地方,月黑風高適合作案。
沈家上下坐立不安,上下主要只有兩個人,沈月麒和王夫人。
許妙菡在屋裡轉了幾個圈,腳剛邁出去,身後突然傳來沈墨的聲音。
“菡兒,你去哪?”
許妙菡覺得背有些發僵,丈夫多久沒這麼叫過她了?
慌亂只是一瞬間,許妙菡回首,謊話的最高境界是假中有真,真真假假,連自己也分不清楚:“天氣有點悶……其實我有點擔心弟媳。”
弟媳?沈墨默唸這兩個字,“那個禍害,遲早都要捉拿歸案。”
許妙菡道:“我只是覺得小芳小華很可憐……”
一時靜默,沈墨忽然伸手替她捋了捋耳邊碎髮:“菡兒,你沒有沒話想跟我說?”
許妙菡比方纔還要吃驚,一瞬間心裡天人交戰,最終還是緩緩搖了搖頭。
她沒有瞧見的是,在她失神的時候,沈墨眼底滑過的一縷奇異的光芒。
“那……你還是去照看歡兒罷。”
丈夫的聲音將許妙菡拉了回來,她擡眼深深看了丈夫一眼,成親這麼多年,他容貌幾乎未變,清貴中帶着疏離,讓人不敢褻瀆冒犯,可這樣的他,也在外面有了孩子……
許妙菡忽然間莞爾一笑:“相公,我今日要外出一趟,晚點回來。”
沈墨聽到後並沒有多少驚訝,只是點了點頭。
看看,如今她去哪裡,他不問也不關心。墨園在身後越來越遠,許妙菡大步向前走去……
------------------------
李老夫人生病之前閒來無事時也會念佛,這幾乎是她這個年歲老太太的通病,在含芳園裡就設有一間佛堂,這間佛堂距離李老夫人的房間不遠,出門從抄手遊廊裡走幾步,往左一拐就到了。
此時,有人正在房裡喃喃唸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