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那股喜悅過後,剩下的卻是綿長無盡的心疼。沈遇樹緩緩握緊了方向盤,踩着油門的右腳抽緊,一絲一毫都不敢鬆懈。
家珍是什麼樣玲瓏剔透的女子?又要是怎樣的絕望與心傷,她纔會離開得那樣絕決?
他還記得那日他等在醫院外面,她在產房裡疼了多久,他就在醫院停車場的車裡坐了多久。他多麼希望,她那時的痛是爲他而痛,可是這一切都成了奢望。
那麼多人等在產房外,唯他不能,因爲他一出現,便是不倫不類。他再擔心她,也不願意在此時讓她難堪。他一個過去式,又以什麼身份出現在那樣的場合呢?
想到這裡,他的心就痛得麻痹。恍惚中,他聽到嬰兒的啼哭聲,隨即他的手機響了,是御行疲憊卻又喜悅的聲音,是報喜,“遇樹,家珍生了,是個大胖小子,你回去吧。”
他恍惚的聽着,終於鬆了口氣,才發現手心、背心全是密密麻麻的汗珠,像是剛從水裡撈出來一樣。他知道,從那一刻起,她的幸福再也與他無關了。
他茫然地掛了電話,轉頭看着醫院,破曉時分,紅色的陽光從那鱗次櫛比的建築縫隙照射過來,他眼眶微微發燙,他癡守了她這麼多年,終於還是隻能選擇放手。
他沒有趨車離開,反而下車,去醫院外邊的花店裡,選了一束清晨剛運送來的康乃馨,紅色的花瓣上還帶着清晨的露珠兒,那麼耀眼,也刺疼着他的眼。
他捧着花束上了樓,在病房外面,他聽到那對夫妻第一次開誠佈公。他聽到她疲憊卻又滿足的聲音傳出來,低低細細的,他甚至能看到她此刻的表情,一定是喜悅大過於生產的痛苦。
他勒緊了手裡的花束,花瓣上滾動的露珠像是一顆顆殷紅的鮮血,流淌在他心間。他最終沒有進去,抱着那束花,以及他支離破裂的心離開了。
走出醫院,迎着刺目的陽光,他告訴自己,沈遇樹,家珍幸福了,你也該去尋找自己的幸福了。
可這才過了多久,過了多久她竟離了婚。他突然覺得他剛纔的喜悅,簡直卑鄙又無恥。可是再卑鄙無恥都好,他都要去她身邊,他們錯過了七年,他錯過了她最軟弱的時刻,錯過了陪着她重新站起來的時刻,他不要再錯過了她最痛苦的時刻。
不管這次有多大的壓力,不管這次她怎麼拒絕之間,他絕不會再放開她的手。
沈遇樹如此想着,腳下的油門踩得轟轟作響,紅色的跑車離火箭一樣疾射出去,像最熱烈的火焰,奔着他的心臟而去。
兩個小時後,他的車子駛入厲宅,彷彿已經知道他會來,厲御行站在車道旁等他。看到他那一瞬間,他眼前溼熱,在這世上,最瞭解他的人莫過於他。
看他下車走到他面前,厲御行一拳頭砸在他的肩上,不輕不重的力道,“叫你不要來,你偏不聽話!”
沈遇樹喉間翻涌起濃重的苦澀,一路過來,心頭的焦灼衝得他脣角又疼又燙,他不用照鏡子也知道,他脣上生瘡了,他只要一焦灼,總是這樣。
厲御行曾經笑過他,說他幹不了壞事,這一干壞事,嘴上就顯出來了。
厲御行看着他這副模樣,他嘆了嘆,“遇樹,別這個樣子,讓家珍看了,她心裡難受。”四年前家珍得憂鬱症,他自顧不暇,沒有通知在外流浪的沈遇樹,如果那時候他通知他回來陪着家珍,也許家珍不會遭這樣的罪。
“是,大哥。”沈遇樹低低道。
厲御行一怔,這是他第一次正兒八經的叫他大哥,他彷彿能在這聲大哥里聽出那厚重又絕決的意味,他輕嘆了一聲,伸手攬着他的肩,道:“去流水苑梳洗一下,我讓傭人給你備了衣服,清清爽爽的去見她,只是一樣,不許惹她哭。她月子沒坐好,再哭得留下眼疾。”
“好!”這一聲好,沈遇樹應得格外沉重,明明聽到她離婚了,他心頭是攥着一抹喜悅的,可這會兒全化成了綿密的擔憂。
“走吧。”厲御行拍了拍他的肩,領着他往流水苑走去。
半個小時後,沈遇樹將自己打理得一絲不苟站在鏡子前,看着鏡子裡的自己,他突然緊張起來,他現在要以什麼樣子去見她?
太凝重了,她會不會反而有負擔?太輕鬆了,又會不會讓她看起來更狼狽?
他在鏡子前擠眉弄眼,卻始終找不到一個最佳狀態去面對她,直到浴室的門被人敲響,他才匆匆出去。不能再磨蹭了,他現在最想做的事就是見到她。
厲御行看他從霧濛濛的浴室裡走出來,此刻他已不是剛纔那樣焦灼,可眉宇間卻只剩下慌張,他明白他的心思,他沒說話,轉身往外走去。
厲宅不像沈宅一樣,是連在一起的,而是分散開來,待到行了成年禮,就分出主院,自己獨居一處。像古時候的皇帝,兒孫不會留在身邊,卻也不會離得太遠。
來到家珍的院子外,那拔高的海盜船已經在家珍結婚後,被下人移走了,那是當年他送她的禮物,那樣的旁然大物,裝進院子裡,佔據了大半個院子。
此刻走進來,院子裡空蕩蕩的。樓上傳來嬰兒的啼哭聲,撕心裂肺一般。有女人溫柔輕哄的聲音,一直耐着性子。
在他的記憶裡,家珍很少能耐得住性子哄什麼人,可是這會兒聽在眼裡,他心裡百般難受。家珍,已經不是從前那個家珍。
這麼想着,他腳步卻沒停,筆直的走進院子裡,進了內廳,上樓。厲御行沒再跟過來,看他進去,才轉身離開。
古色古香的少女閨閣,那日,他在院子裡,親眼看着她出嫁,他心痛如刀絞,卻只能死死的忍着,忍着她被另一個男人娶回家。
如今再走到這裡,他依然心痛如絞,是因爲她沒有幸福。
他走上了樓,知道她的房間在哪裡,他曾不止一次來過她的房間,七年前,也有擦槍走火的時刻,最後他都忍下了,他說,他要把最美好的留在新婚之夜。
可是他們都沒有等到新婚之夜,就因爲他一時的過錯,永久的錯失了。
來到門外,嬰兒的啼哭聲越來越響亮,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女人的聲音從溫柔到急躁再到帶着淡淡的哭腔,每一種音調都拉扯着他的心。
他終究還是推開門步了進去,從她手裡接過那啼哭不止的嬰兒。很奇怪,孩子在他懷裡,突然就不哭了,睜着黑葡萄似的眼睛,滴溜溜地盯着他。
這是第一次,他看到了孩子,孩子真像她啊,眉毛,眼睛,鼻子,嘴巴,像得像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小翻版,懷裡這小小的柔軟的身體,讓他的心也變得柔軟了。
“他叫什麼名字?”沈遇樹不會抱孩子,高大的身軀這樣託着孩子,有些彆扭。
厲家珍沒想到他會來,她怔了一下,剛剛被孩子的哭聲漸漸勾起的狂躁心情,竟奇異的平靜下來,就像他抱着孩子那一瞬間,孩子突然就不哭了一樣。
她呆站在那裡,直到他看過來,她纔回過神來,她低聲道:“小煜,宋煜。”
沈遇樹溫柔的看着孩子,學着電視裡那些父親一樣,噘着脣逗孩子,那模樣說不出來的滑稽,卻又讓人動容,“小煜,你長得可真漂亮,等你長大了,不知道要迷了多少少女的芳心。”
那語氣竟是自豪的。
厲家珍呆呆地看着他,從沈遇樹出現在這裡,她就知道,省城那邊的消息一定傳到他耳中了,面對他,她多少有些難堪,這是她選擇的人,是她選擇的婚姻,最終,她還是一個失敗者,連自己的婚姻都保衛不了。
可是那個孩子……
一想到那個孩子,她的心就痛得像有一萬隻螞蟻在啃咬,綿綿密密的。她的孩子長得像她,一絲一毫宋清波的影子都沒有,而那個漂亮得不像話的孩子,卻是宋清波的翻版。
她投降了,糾纏了四年,忍了四年,最終她還是選擇了落荒而逃。
沈遇樹逗着孩子,孩子忽然咯咯笑了,沈遇樹驚喜交加,擡頭望着厲家珍,卻見她怔怔地盯着自己出神。那一瞬間,他下顎抽緊,她看着他時,目光那樣憂鬱,她想到了誰?
可是此刻,他顧不得了,他輕笑道:“珍珍,快看,小煜對我笑了,他對我笑了。”
厲家珍恍恍惚惚反應過來,突然心道不好,就見沈遇樹一臉菜色,隨即空氣中飄散着一股異味,她尷尬的從沈遇樹手裡接過孩子,忙不迭朝浴室裡走去,臨了還瞥了一眼沈遇樹白色襯衣上那一坨黃色的溼潤。一時臉上臊得耳根子都紅透了。
沈遇樹呆了呆,隨即跳起腳來,道:“好小子,衝我使壞來着。”
一旁的傭人奶媽子看着他跳腳,笑得岔了氣,聽到浴室裡傳來孩子殺豬似的叫喚聲,她們也顧不得先照顧沈遇樹,先去侍候那個小祖宗了。
小煜怕睡,尤其怕洗澡,做了壞事後,每次洗澡都叫得跟殺豬一樣。常常鬧得幾個大人滿頭大汗,自己也折騰得上氣不接下氣。
傭人過來接手,家珍纔想起外面還有一個大的,她緊着出來,看見沈遇樹站在臥室裡,她侷促道:“我給你找衣服。”
厲家珍拐進了衣帽間,她這裡是有沈遇樹的衣服的,很多年了,以前捨不得丟,後來就忘了,一直擱在那裡。前兩天傭人找舊衣服給孩子做尿布,說舊衣服穿軟了,適合做尿布,新扯的布料不夠柔軟,孩子用了還容易過敏。
然後就翻到了他的衣服,有好幾件。只不過七年前,他還不愛穿襯衣,全是棉質的T恤,擱在她這裡的也是T恤。
不一會兒,她拿着衣服出來,是黑色的T恤,他看着眼熟,一開始還以爲是宋清波留下的,心頭還膈應着,他的娃一見面就賞他一包黃金,他還要憋屈的穿他的衣服。
可他面上沒顯露分毫,此時家珍敏感,他有一點不對勁的神色,她都瞧在眼裡,回頭還不得難受死。這麼想着,他面不改色的接過衣服,就當着她的面解了釦子。
反倒是厲家珍不好意思了,側開身去不看他。
身後傳來窸窸窣窣的脫衣聲,厲家珍俏臉漲得通紅,一直蒼白的臉色反倒多了幾抹豔麗的顏色,沒有剛纔那樣慘淡了。
沈遇樹捏着黑色T恤,看到後面的標籤上繡着他名字字母的縮寫,繡技拙劣,歪歪扭扭的。他猛地一怔,這是他的衣服。他恍惚想起來,有一次他來厲宅做客,聽到傭人說她落水了,他跑過去,看見她在護宅河裡掙扎,他毫不遲疑的撲通跳下去,將她從護宅河裡撈上來,然後抱着她回房。
溼透的衣服是在她房裡換的,自然也是落在了她房裡,後來他沒提,她也沒有送回去給他,他沒想到這麼多年過去了,她竟還留着。
心頭緩緩滋生出一股難言的驚喜,他不後悔,他這次來對了。
他穿好衣服,剛擡步往她身邊走,傭人與奶媽子已經抱着小傢伙出來,他硬生生地止住腳步,他看到家珍轉過身來,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很清淡,隨即便迎向傭人,從傭人手裡接過孩子,他忽然慶幸,傭人和奶媽子出來了。
他輕輕攥起拳頭,一再提醒自己,沈遇樹,控制好自己的情感,不要操之過急!
……
沈存希出獄的消息傳遍桐城,賀雪生不會不知道,她辦公室裡那臺超大的電視屏幕上,正播放着他走出警局的場景,他被刑拘三天,桐城鬧得滿城風雨。
她已經不止一次聽到別人議論,沈氏怕會就此衰敗。她想,這些人的如意算盤怕是要落空了,沈存希是從華爾街那個殘酷的金融戰場上逞兇鬥狠歸來的戰士,怎麼會因爲這屈屈的醜聞,就被扳倒了?
此刻看到他從警局裡走出來,身上披着件風衣,頭髮亂糟糟的頂在腦後,腮邊生出青青的胡茬,說不出的頹廢,也有着說不出的俊美。
哪怕剛從那個地獄般的地方出來,他身上也沒有絲毫的狼狽。
她微微眯緊了眸子,這個意志力如鋼鐵般堅毅的男人,她要如何摧毀他,才能達到報復後的一絲快感?摧毀他的商業王國嗎?不,他不在乎身外物,那麼只有……
心!
她的方向從一開始就錯了,最致命的一擊,應該是照着心臟刺下去。她輕撫着下巴,像他當年刺她那一下,讓她整整痛了快七年,就是現在想起來,心尖都還疼得發顫。
清脆的敲門聲響起,她回過神來,拿起遙控板關了電視,這才讓人進來。雲嬗拿着文件進來,走到她身邊,見她盯着虛無的空氣發愣,她擡手在她眼前揮了揮,“雪生小姐,策劃部把新的方案提交過來了,你要不要現在看一看?”
賀雪生掐了掐眉心,強打起精神來,她接過文件,迅速瀏覽了一遍,“這次的創意不錯,舉辦VVIP客戶化妝舞會,現場進行抽獎,獎項吧,還是太小氣了點,特等獎一名改爲紅寶石項鍊,一等獎改爲蘋果6S,二等獎改爲鉑金鑽石項鍊,其他的照舊。”
雲嬗迅速在筆記上記着她剛纔說的那些,以便下去改。
賀雪生合上文件,遞給雲嬗,道:“把剛纔我說的改一下,等我簽了字,就可以讓策劃部和公關部開始籌備了。”
“是,我馬上去改。”雲嬗拿着文件出去了。
不一會兒,她拿着改好了文件回來,賀雪生確認了一遍無誤,刷刷簽下自己的名字。雲嬗接過文件,她看着賀雪生欲言又止。
賀雪生擡頭望着她,淡淡道:“有話就說,別一臉便秘的樣子。”
“雪生小姐,剛纔沈總的秘書打來電話,沈總希望今晚能與你共進晚餐。”雲嬗一邊說,一邊觀察她的表情。
賀雪生手裡的動作一頓,她輕笑道:“他可真是半刻也不讓人消停,剛出來就來折騰我,不如多在裡面待幾日。”
“我倒覺得沈總對你是真愛。”雲嬗說完,見賀雪生僵住,她自知食言,不敢再說話。
賀雪生沒看她,她盯着電腦屏幕,就在雲嬗想問她去還是不去時,她說話了,“回電話給他,我一定光臨。”
“好。”
要去見沈存希,賀雪生沒由來的想起那晚在牢房裡那一吻,她輕撫着嘴脣,那上面似乎還殘留着男人滾燙的氣息,這幾晚,擾得她不能成眠。
她低估了他對她的影響力,待在他身邊,她總會不由自主的被他吸引,這不是好事。可是沈氏就像一個鐵牢子,她根本沒辦法伸手進去,除了接近他,先攻心爲上,才能讓他一無所有。
賀雪生思忖着,直到內線響起,她纔拿起聽筒,雲嬗和她說了晚上用餐的地方與時間,她點頭說知道了,然後掛了電話。
擡腕看錶,時間已經不早,既然是去打仗的,她得把自己弄得精緻一點。她拿起手包,起身走出去,看到雲嬗站起來,她擺了擺手,道:“你工作吧,不用跟着我。”
賀雪生去做了頭髮,盤起的丸子頭俏皮可愛,耳邊兩縷頭髮微卷,上身穿着一件檸檬黃皮衣短上衣,露出一截小蠻腰,下搭一條花紋不對襯的及膝短裙,性感極了。
已經入秋了,外面罩了件白色的風衣,腳下穿着一雙駝色裸靴,遠遠望去,令人驚豔。
晚宴的地址在覲海臺私人會所,司機送她過去的,在門口下車,沈存希站在那裡,他穿着深藍色西裝,裡面搭配着一件白色襯衣,襯衣領子銀線穿繡而過,他繫着一條酒紅色斜紋領帶,俊臉上已經沒了從警局裡出來的頹廢。
他迎上來,微一擡手,賀雪生倒是沒讓他下不來臺,伸手挽着他的胳膊,俊男靚女站在一起,不知道驚豔了誰的時光。
沈存希自見到她,目光便無法從她身上移開,此刻的小女人微露出一截性感的小蠻腰,讓男人看了直血脈賁張。從前的依諾,是萬般不會這樣穿。
可眼前這個女人,臉上的表情是冷豔的,卻又是極致性感的,對男人來說,她是致命的毒藥,明知道一嘗便欲罷不能,他還是不能自抑,偏偏要接近她。
“你很美!”沈存希毫不吝嗇讚美,她美得讓他怦然心動,美得讓他窒息。今晚的邀請,他沒想過她會來,那天在牢房裡,她像一隻受驚的羚羊,翩然離去,自此再無音信。
可他心裡清楚,她對他不是沒有感覺的。
今晚的宴會是薄慕年提議的,爲的是給他驅驅黴氣,一干老朋友都到場,他也請了她,以爲她會拒絕,結果她答應得那麼爽快。
賀雪生臉上的笑意如花綻放,“謝謝。”
沈存希怔怔地看着她,她怎麼能把女孩的清純與女人的嫵媚演繹得如此生動,讓他根本就移不開眼睛,他湊到她耳邊,聲音輕佻卻又壓抑,“真想扒了你的衣服……”
男人的聲音裡有着壓抑的欲.望與熱情,賀雪生渾身的雞皮疙瘩都起來了,她擱在他手臂上的手欲要縮回,卻被他牢牢的夾住,她擡眸看他,不期然撞進那雙燃燒着情與欲的鳳眸,她止不住的心悸。此刻她終於有些自覺,她似乎在玩火。
“沈先生,我可禁不住嚇,一會兒失禮了,可不怨我。”賀雪生力持鎮定,也不怕男人會在這裡對她做什麼。
沈存希輕笑了笑,沒有再說話,他確實很想要她,但是不是現在。說話間,兩人已經來到包間外面,賀雪生記得這裡,這是他與朋友聚會的地方。
他拿門卡刷開門,裡面傳來畢雲濤清亮尖細的聲音,她沒有感到意外,也猜到了他們爲什麼會在這裡,她在門前頓住腳步,男人往裡走的動作也頓住,回頭看着她。
她縮在陰影裡,他看不太清楚她的神情,但是猜到了她心裡有些牴觸,可她越是牴觸他便越是開心,這證明她還記得屋裡的人,記得他。
“怎麼了?”沈存希笑,笑得那樣頑劣,他根本就是故意的。
賀雪生咬了咬齒關,她心裡想着,不管見到誰,一概裝不認得就好。於是乎,她挺直了脊樑,越過沈存希身旁走進去了。
沈存希看着她像是去打仗,後背繃得僵直的模樣,不由得發笑,去見故友,她用得着這麼武裝自己麼?
畢雲濤還在滔滔不絕的講着什麼,突然看到那抹豔麗的檸檬黃,以及那截小蠻腰,他的話卡在喉嚨口,心道這哪裡來的性感女神,結果擡頭看到那張臉,他嘴張得能塞進一個鴨蛋來。
包房裡的其他人本來在聽他說“評書”,看見他眼睛發直地瞪着門口,他們也跟着轉過頭來,就看到賀雪生俏生生地站在那裡。
韓美昕起身站起來,萬萬沒想到她會來。
“四嫂,四嫂,你終於回來了。”畢雲濤站起來,朝賀雪生撲去,只是下一秒,賀雪生就被沈存希扯到身後護住,他擰眉盯着畢雲濤,也不說話,畢雲濤教他看得心虛,他嘿嘿傻笑了兩聲,“四哥,我有好多年沒看到四嫂了,一時激動,一時激動。”
沈存希心想,他老婆在這裡,指不定又要擰他耳朵了。
賀雪生從沈存希身後微微探出頭來,微笑地看着畢雲濤,伸出手,她道:“你好,我是賀雪生。”
畢雲濤從來沒覺得他家四嫂這麼有韻味,七年前的賀雪生不愛打扮,清湯掛麪似的,穿得也中規中矩,像個大學生。七年後,她穿衣打扮的品味直逼國際範兒,果然是佰匯廣場的創始人,沒幾把刷子也辦不了那麼大的家業。
他伸手在衣服上蹭了蹭,剛要握住賀雪生的手,他的手就被人擋開,他一臉不滿的瞪着四哥,可看到四哥像狐狸一樣微眯了下鳳眸,他一陣膽寒,訕訕的縮回手,“四嫂,你好,我是畢雲濤,你記得吧。”
“抱歉,我不是你的四嫂。”賀雪生道,七年前,她的包落了,被沈存希撿到,她過來拿包,第一次見到他的朋友們,畢雲濤也是這樣熱情的喊她四嫂,那時候她是真心虛,他的四嫂明明是宋子矜,可沈存希也沒有要解釋的意思,任她一個人在那裡尷尬莫名。
也是在這裡,沈存希伸手握住她的手,五指撐開了她的手指,插入其中,十指緊扣。那個時候她不知道,沈存希竟對她存了那樣的心思。
畢雲濤這下的尷尬比剛纔更甚,他看了一眼旁邊默不作聲的沈存希,撓了撓頭,嘀咕道:“長得一模一樣,不是四嫂是誰?”
韓美昕站起來,走到賀雪生身邊,伸手熱情的挽着她的手臂,“雪生,還好你來了,我都快要悶死在這裡了。來,這邊坐。”
韓美昕拉着她在她旁邊的位置上坐下,很順利的擠開了薄慕年,薄慕年黑眸沉沉地看了她一眼,哪能不清楚她那點心思。
如果不是他說今晚的宴會賀雪生會去,她只怕根本不會與他一起出席今晚的聚會。他站起身來,讓了個位置,示意沈存希過來坐,他繞了個半個圓,還是坐在了韓美昕左手邊。
“小五,叫服務員上菜。”薄慕年吩咐畢雲濤,畢雲濤瞪着他們,心裡憋屈,就知道欺負他最小。不過還是去按了鈴,叫服務員上菜。
薄慕年坐在韓美昕左邊,沈存希坐在賀雪生右邊,聽着兩個女人低頭說着的都是時尚的東西,兩個男人插不進去話,女人的時尚,有時候他們還真是不懂。
菜很快上來了,男人們有男人們的話題,女人們有女人們的話題,只是有兩個男人明顯的心不在焉,嶽京瞧着,都替這兩個大老爺們兒磣得慌。
郭玉一如既往的沉默寡言,時而看向韓美昕的目光非常溫柔。賀雪生不經意的捕捉到,她看了看韓美昕,又看了看薄慕年,心中卻是沉沉一嘆。
那次在這裡,真心話大冒險,薄慕年強勢的逼問韓美昕,問她愛他嗎?美昕寧願喝酒也不願意回答,那時候她心裡的顧忌,應該是郭玉吧。
“四哥,來,我敬你和四嫂一杯,祝你們早日破鏡重圓。”畢雲濤端起酒杯站起來,打破沉默,最近朋友間的聚會越來越不是滋味了,以前在他們面前,他是最放得開的,現在也被他們給拘着,難受死了。
他的話再度引起了賀雪生的注意力,她眉尖微挑,沒有動作,沈存希站起來,順手把她也拉起來,他笑道:“小五是我們幾個兄弟裡最圓滿的,妻兒都有了,雪生,怎麼也要給他一個薄面,沾沾他的喜氣。”
賀雪生心想這關她什麼事,可是被沈存希拉起來,她就不能失禮再坐下去,她端起酒杯,看着畢雲濤,她巧笑嫣然,“畢先生,祝賀你婚姻事業雙豐收。”
沈存希瞧她沒有盯着四嫂兩個字,心頭一鬆,他們與畢雲濤碰了下杯,喝完杯裡的酒,重新坐了下來。畢雲濤將他們面前的酒滿上,他來到薄慕年和韓美昕身後,他說:“老大,大嫂,這杯酒我也得敬敬你們,你們什麼時候給小週週一個完整的家?”
薄慕年聞言,黑眸直勾勾地盯着韓美昕,似乎在等她的答案。韓美昕移開視線,卻觸到郭玉看過來的目光,她又轉了回去,道:“雲濤啊,什麼時候把媳婦帶出來聚聚,我和雪生也多個伴,不至於這麼無聊。”
“那是一定的,一定的。”畢雲濤一邊應着,一邊投給薄慕年一個愛莫能助的目光,三人碰了下杯,畢雲濤一一敬了過去,然後回到位置上坐好。
氣氛頓時活躍了不少,也沒有剛纔那樣窒悶了。
中途,賀雪生的手機響了,她起身出去接電話,是賀東辰打來的,知道她今晚會在覲海臺私人會所聚會,他也在這裡,問她什麼時候能走,他們一起回去。
賀雪生擡腕看了看錶,回道:“快了。”
賀東辰說他在大堂等她,就掛了電話。
賀雪生回到包間,畢雲濤正嚷嚷着換場,韓美昕要回去照顧小週週,是不能繼續了,薄慕年也不會留下,賀雪生直接挽了包,說:“不好意思,我還有事,要先走。”
“我送你回去。”沈存希起身,去拿掛在落地衣架上的西裝外套。
賀雪生拒絕的話都到嘴邊了,又默默的嚥了回去。他們要走,嶽京和郭玉也不可能留下陪畢雲濤瞎胡鬧,畢雲濤嚷着沒勁,沒勁透了,卻無人搭理他。
一行人走進大堂,就被站在大堂中央那個清風朗月般的男人吸引了全部注意力,在場的都是知情人,目光紛紛在賀東辰與沈存希身上徘徊。
賀東辰緩步走到他們面前,偏頭望着賀雪生,柔聲道:“聚會結束了?”
“嗯。”賀雪生走到他身邊,自然地挽着賀東辰的胳膊,沒有一絲彆扭。
這動作落在沈存希眼裡,就像在他眼裡紮了一根刺一樣。剛纔她挽着他時,那樣子說有多不自在就有多不自在,這會兒挽着別的男人,她倒是要有多輕鬆就有多輕鬆。
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他們交纏在一起的手臂,恨不得上前一步拽開他們倆,可是他硬生生的忍住了,現在他是外人,是他們眼中的外人,他剋制着自己幾*山噴發的脾氣,盯着賀東辰道:“賀總,別來無恙!”
賀東辰伸手回握住他的手,兩隻握在一起的手,白皙與小麥色形成鮮明的對比,兩人都不動聲色的往手上蓄了力,面上卻絲毫看不出來,“沈總,你比我想象中的,要出來得早了些。”
賀東辰知道,警局困不住他,他若想出來,當天就會出來,他之所以不出來,是想讓雪生着急麼?可他打錯這個如意算盤了。
沈存希下顎繃緊,看着面前清俊的男人,他眼中的諷刺不加掩飾,他輕笑道:“對不住,讓賀總失望了。”
賀東辰搖了搖頭,率先收回手,手骨寒冽冽的疼,不過沈存希也沒好到哪裡去,他說:“天色不早了,各位,謝謝你們讓雪生度過了一個愉快的夜晚,再會!”
說罷,他伸手攬着賀雪生的肩,轉身從容離去。
沈存希看着他們連袂而去的背影,心裡萬分惱火。韓美昕收回目光,有些幸災樂禍地掃了沈存希一眼,她道:“雪生有一個這樣寵她的哥哥,真是有福氣了!”
跟着出來的畢雲濤也不知道是不是酒喝多了,大着舌頭道:“看不出來是哥哥,倒像是男人寵女人。”
“……”衆人都瞪着他,這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啊,明知道賀雪生與賀東辰沒有血緣關係,只是義兄義妹,這不是找抽麼?
果然,沈存希的臉色已經黑得足以用鍋底來形容了。
他眯了眯眸,看着大門外,賀東辰紳士的拉開車門,等賀雪生上車了,他才坐上去,臨關門前,他看了進來,目光深深沉沉地落在他身上,隨後關上車門離去,他鳳眸裡精光閃閃。
他出來了,也時候該理清那些爛賬了。
……
江寧市,厲家珍哄睡了寶寶,已經摺騰得滿身大汗。她在醫院裡受了大刺激,*自然回了,小煜吃習慣了母.乳.,突然吃不到了,天天一到肚子餓時,就開始哼哼唧唧,不愛喝牛奶。
她辦好了離婚手續,被大哥接回來,家裡傭人多奶媽子也有,可是小傢伙像是會挑嘴一樣,寧願吃牛奶,也不吃別人的*。
她心裡想着,這小傢伙就肯折騰她吧,看她被他折騰得灰頭土臉的,他就開心吧。
有時候看着他白嫩嫩的小臉,那張像是她拓印下來的小模子,她不敢消沉,不敢抑鬱,怕自己不能好好照顧他,所以她一定要堅強的挺過去。
不能再像四年前了,四年前……
想到四年前,她心尖就像被蟲子咬了一口,顫顫的疼。四年前,她得了抑鬱症,去醫院檢查的時候,她看到了李思思,當時的她已經紅透了半邊天,她戴着灰色的帽子,帽沿壓得低低的,穿着寬鬆的衛衣從婦產科裡出來。
她是看見了的,看到她微凸的小腹,那時候她只當自己沒看見,急匆匆的走了,自那之後,她的抑鬱症就更嚴重了。
那天,看到那張漂亮的小臉,她就知道,她的家完了,徹底完了,她不能再繼續下去了,她已經自私過一次,如果那時候她有勇氣告訴宋清波,也許就不會有後來的事,也不會有小煜。
小煜,她不後悔生下這個孩子,如今的她比四年前堅強多了,所以這道坎,她一定能邁過去。
走出臥室,她看見沙發上坐着的男人,卻是一怔,不由自主的脫口而出,“你怎麼還沒走?”
沈遇樹在看她擱在茶几上的育兒書,她是用了心的,還在上面標註了心得,他看着看着,眼眶就泛了溼意,現在在他面前的女人,不單單是個女人,還是個媽媽。
他把書擱回茶几上,扭頭看她,“我不走,我要留下來照顧你和孩子。”
厲家珍反應過來他話裡的份量,她倉皇搖頭,“不,我不需要你照顧,小煜也不需要你照顧,你馬上走,我不需要你的同情與施捨。”
沈遇樹站起來,明亮的燈光下,他的身影嚴嚴實實的籠罩在她身上,烏沉沉的,讓她有些透不過氣來,沈遇樹來到她身邊,他說:“小煜喜歡我,珍珍,我想留在這裡,陪着你,陪着他。”
“不!”厲家珍倔強的吐出一個字,經歷了那麼多,她此時只想帶着小煜平平靜靜的過日子,沈遇樹的情,她受不起。
沈遇樹知道她現在不會考慮男女之情,他不強求,但是在她最需要人陪着她時,他不願意再離開,他伸手,輕輕握住她的手。
她瑟縮了一下,着急收回,被他牢牢握住,他垂眸,她左手無名指上那一點閃亮已經消失,只留下一圈淡淡的印,他想,那印一定也印在了她的心上,擦不去,抹不掉。
往日見她,看見那一點閃亮只覺得刺眼,如今見不到了,又覺得刺心,宋清波那個王八蛋!
“珍珍,不要拒絕我,我什麼也不要,我只求陪着你。小煜那麼喜歡我,我陪着他玩,喂他喝奶,他都乖乖的。其實,我說錯了,不是我陪着你,是你們陪着我,讓我再次活了過來。”他的心已經死了七年了,如今纔算活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