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慕年雙手搭在膝蓋上,手指輕敲着手背,他淡淡睨着對面臉色驟然變得慘白的女人。幾年不見,她越發明豔動人,舉手投足間都充滿女人的風情,眉宇間的嫵媚,淡化了軍人的正氣。
他以爲他再見到她,會心潮湃澎,會恨不得掐死她,可是真的見到了,他才發現,原來有些東西,早在時間的流逝中而消彌,他們都不再年輕,已經沒有年少輕狂的強烈愛恨。
經年的人生閱歷,讓林子姍很快冷靜下來,她輕扯脣角,露出一抹無可奈何的輕笑,“阿年,你還在恨我當初的不告而別,對嗎?”
薄慕年冷冷地看着她,語氣嘲弄,“恨,你也配?”
林子姍的臉色再度慘白,這次是一點血色都沒有了,她看着對面神色冷漠的男人,他渾身上下都籠罩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氣勢,看着她的目光冷漠得令人髮指,“阿年,不要這樣對我,你知道我承受不住。”
“我言盡於此,不要再去找韓美昕,她不是你,她永遠都不會離開我。”薄慕年冷漠的站起來,剛移開腳步,他的手腕已經被一隻小手牢牢握住,他微垂了眸,盯着緊攥着他的手,冷斥道:“放手!”
林子姍委屈地看着他,手上用了力,並非放開,她苦澀道:“我知道我不該回來,就算是死,也應該死得遠遠的,可是……阿年,我想你了!”
薄慕年的心狠狠一震,他忽然用力收回手,轉過身來怒不可遏地盯着她,咬牙切齒道:“林子姍,你怎麼敢在我面前說這種話?”
林子姍望着他眸子裡顫動的怒意與恨意,她沒有退縮,“我知道我現在說什麼你都聽不進去,但是當年我離開,真的是有苦衷的。”
薄慕年目眥欲裂的瞪着她,冷笑道:“好一句有苦衷,你以爲這樣,我就會體諒你?”
“我沒想過你會體諒我,我只想要你別對我這樣冷漠,阿年,我不指望我們能回到過去,但是我希望我們能心平氣和的坐下來談談,可以嗎?”林子姍乞求地望着他。
薄慕年看着她楚楚可憐的樣子,態度有所軟化,他重新走到沙發旁坐下,只是偏頭看着窗外,不再看她。即便如此,林子姍也心滿意足了,至少他沒有甩手離去。
林子姍重新坐下,侍應生送來一杯卡布奇諾,咖啡面上是一朵盛開的玫瑰花,她雙手捧着杯子,藉以掩飾自己的慌張,她慢慢平靜下來,“阿年,你這些年過得好嗎?”
薄慕年沒有理會她的問題,她自討了沒趣,也不惱,靜靜地望着對面這個她愛逾生命的男人,她輕笑道:“你還是和從前一樣沉默寡言,以前跟在你身邊,我總是在猜測你對我的愛到底有多深,可是我總也摸不準,當我以爲你愛我時,卻發現你根本就不愛我,當我以爲你不愛我時,又發現你愛我。我就在這種不確定裡生生受着煎熬。”
薄慕年終究還是回過頭來看她,“這就是你當初離開的原因?”
“不是。”林子姍搖了搖頭,她怎麼會因爲這麼淺薄的原因離開他?但是這也確實是一部分原因,因爲不知道他對她的愛有多深,她不敢冒險告訴他實情。
她向來驕傲,若不是走投無路,又豈會拿他母親給她的錢離開他?
“或許這就是命中註定吧,離開了,我才知道自己有多愛你。阿年,我們都不再年輕了,我回來,是想和你重歸於好,你不要拒絕我,好嗎?”林子姍真誠地望着他,眼底赤果果的愛意沒有絲毫保留,她愛他,她要他!
薄慕年嘲弄地盯着她,“你以爲我還會要一個棄我而去的女人?”
“阿年,你還愛我!”林子姍篤定地望着他,語氣斬釘截鐵,他若不愛她,他不會出現在這裡,她的阿年,是個在感情上毫不拖泥帶水的人。
薄慕年輕扯了下脣角,扯出一個譏誚的笑意,“你憑什麼認爲我還愛你?”
“就憑你還肯見我,還肯跟我們事務所合作,阿年,我瞭解你,如果你不愛我,你有千萬種方式讓我消失在你的生活裡,但是你沒有。”
“一個無關緊要的人而已,我不用費心去做什麼。”薄慕年冷冷道,沒有意外的看見她的臉色再度變得慘白,“我今天來,是提醒你,不要再去韓美昕面前胡說八道,她跟你永遠不是一種人。”
說完,薄慕年起身,這次毫不猶豫的離開。
林子姍臉色大變,她急急站起來,她剛邁開步子,眼前一陣暈眩,她連忙伸手撐住桌面,一不小心,失手打翻了那杯動都未動的卡布奇諾。
杯子摔到地上,立即應聲而碎。
薄慕年前行的腳步頓住,他轉過身來,就看見林子姍如斷線的風箏,往地上栽去。他心口一跳,連忙大步走回來,伸手接住她往地面滑去的身體。
“林子姍?姍姍?姍姍?”薄慕年輕輕搖晃着女人的身體,女人臉色蒼白,雙眼緊閉,纖長的睫毛在眼窩處投下淡淡的剪影,他蹙了蹙眉頭,將她打橫抱起,迅速走出咖啡廳。
醫院急救室外面,薄慕年倚牆而站,他手裡燃着一根菸,轉頭望着緊閉的急救室。有護士過來,看見他抽菸,不悅地提醒,讓他把煙滅了,或者去吸菸區。
薄慕年摁滅了煙,轉過身來,就見醫生邊摘口罩邊走出來,他大步迎上去,問道:“醫生,她怎麼樣了?”
薄慕年比醫生高出一個頭,醫生仰頭望着他,道:“薄先生,她已經甦醒,我們還需要做進一步的檢查,才能知道她的病情到哪種程度了。”
薄慕年微攥着眉頭,“這話是什麼意思?”
醫生瞧着他疑惑地樣子,略有些詫異,“你不知道?她得了*,曾做過手術,她今天暈倒,我們初步懷疑,是癌細胞轉移到.乳.腺上。”
“什麼?”薄慕年徹底震驚了,他擡頭盯着那扇門,黑眸裡盡是難以置信。
“薄先生,讓她儘快入院接受檢查,否則再拖下去,恐怕……”醫生沒有再說下去,他朝薄慕年點了點頭,轉身離開。
薄慕年站在急救室外面,穿堂的風吹過來,吹得他渾身發冷。癌症,這對現代人來說多麼耳熟能詳的名詞,他從未想過會發生在他身邊的人身上。
林子姍得過*,爲什麼他一點也不知道?
……
林子姍從急救室出來,就看到薄慕年坐在急救室外面的長椅上,她身體還比較虛弱,她緩緩走到薄慕年身邊,在他旁邊坐下,她輕扯了下脣角,笑道:“我把你嚇壞了吧?”
薄慕年緩緩轉過頭來,目光落在她蒼白的臉上,她精神很不好,連嘴脣上都沒了血色,可她依然在笑着,他聽見自己啞聲問道:“什麼時候的事?”
林子姍知道,自己暈倒進了醫院,這件事就瞞不住他了,她道:“六年前,你還記得嗎?那次你出任務前,我就有反應,我以爲是懷孕了,想要等你任務結束後回來給你一個驚喜。可是我來醫院做檢查,醫生告訴我,我肚子裡是長了個東西,但不是孩子,而是腫瘤,多麼諷刺啊。”
薄慕年盯着她,她眼裡的光盡是灰敗,當時的她該有多絕望?“爲什麼不告訴我?爲什麼要拿了錢獨自消失?”
“因爲我自私,我自私的要用這種方式讓你記住我,阿年,你常年有任務在外,你是部隊裡的驕傲,是薄家的驕傲,我不敢讓你因爲我而分心,我寧願消失得無影無蹤,讓你恨我,也不願意留在你身邊。沒了子宮,對你和薄家而言,我都是一個累贅。我不想你日日看着我,對我心生厭倦。”林子姍悲哀道,能夠擁有他,是她這一生的幸運,她想要將這個幸運延長,可老天並不允許,多麼悲哀啊!
“你就這麼信不過我對你的感情?”薄慕年眉頭皺成一個川字。
林子姍搖了搖頭,“我剛纔已經說過了,你的愛藏得太深,我總是患得患失,我根本不敢賭,我怕賭輸了,我連最後騙我自己的東西都沒有了。”
薄慕年擱在膝蓋上的手緊握成拳,他真是失敗,他居然連安全感都沒有給過她,他慢慢調勻呼吸,問道:“你現在怎麼打算的,醫生說你的癌細胞在轉移擴散,需要馬上住院治療。”
林子姍移開視線,看着前面白色的牆面,這牆可真白啊,白得讓人絕望,“阿年,當年伯母給了我五百萬,我撿回了這條命,然後用餘下的時間,拼命賺夠了這五百萬,六年時間,連本帶利,算六百萬吧,我想親自把這錢還給伯母。”
薄慕年蹙了蹙眉,“我在問你什麼時候住院,你給我提錢做什麼?”
林子姍望着他,眼裡掠過一抹悲哀,“你還看不出來嗎,我想和你在一起,哪怕是死,我也心甘情願。”
“你不能死!”薄慕年生硬道:“我絕不會讓你死,你聽到沒有,以後不準再提死字。”
瞧他反應這麼大,林子姍緩緩笑了,他還在乎她,她就還有希望,她伸手握住他的手,感覺到他的退縮,她立即抓緊,“阿年,有你在,我不會死,也捨不得死。”
薄慕年低頭看着兩人握在一起的手,他腦海裡突然閃現出另一張讓他恨得咬牙切齒的面容,他心裡突然生了幾分罪惡感,他連忙縮回手,淡淡道:“我去給你辦住院手續,從現在開始,住院接受治療。”
林子姍看着他一瞬間拒人於千里之外的神情,她的心緩緩下沉,薄慕年已經起身去找她的主治醫生,給她辦理住院手續。
……
韓美昕一整天都沒有見到薄慕年,下班後,她早早回到家,在院子裡看到薄夫人的專屬坐駕,她頓時頭皮發麻,想要躲避已經來不及,薄夫人就站在花園裡,似乎早就在等她。
將車子熄了火,她步下車,來到薄夫人面前,規規矩矩地喊了一聲“媽媽”,薄夫人輕哼了一聲,轉身往別墅方向走去。
韓美昕亦步亦趨地跟在薄夫人身後,她現在見了薄夫人,就有種老鼠見了貓的慌張。回到別墅,薄夫人坐在客廳沙發上,看韓美昕走過來,她是怎麼看怎麼不滿意,就不知道兒子哪根筋搭錯了,非得要這門不當戶不對的丫頭。
薄夫人微微擡了擡下巴,示意她坐,韓美昕這纔敢在薄夫人對面的沙發上坐下。她知道薄夫人一定會對她耳提面命一番,她對她的不喜,從來都是明明白白的表現在臉上的。
“作爲我們薄家的兒媳婦,必須要懂禮儀知進退,從今天起,我就在這邊住下,每天督促你學習禮儀,你哪天學會了,我就哪天回去。”薄夫人發話了。
韓美昕聞言,下巴差點掉在地上,“媽媽,您要住在這裡?”
“對,你有意見?”薄夫人冷冷的看着她,那目光與薄慕年如出一轍,她心道:果然是母子,連眼神的殺傷力都一樣強大。
“不敢!”
“最好不敢!我要再不來督促你,只怕你還要鬧比上次更丟人的笑話,明天開始,我們先從怎麼做個大家閨秀開始,能嫁入我們薄家的女人,就算不是名門千金,也是大家閨秀,你這山野裡來的丫頭,起步就比別人晚,以後我怎麼帶你出去?”薄夫人字字句句裡,都是對韓美昕的嫌棄。
韓美昕聽着心裡很不舒服,她是和薄慕年簽了不平等條約,可沒說把自己賣給薄家了,可是看着薄夫人對自己挑剔的目光,她什麼都沒說,只是點了點頭。
薄夫人的到來,讓家裡的氣氛頓時變得凝重起來,她不敢像往日一樣在樓下看八點檔狗血言情劇,只好躲回臥室裡,給宋依諾打電話叫苦。
宋依諾最近爲了躲沈存希,跑江寧市去學習了,聽她說婆婆難侍候,她只好陪她聊天,安慰她,天下的婆婆都難侍候。
掛了電話,已經快十點了,韓美昕躺在牀上,卻了無睡意。薄慕年還不回來,他知不知道他母親要來教她規矩的事?
當初籤契約的時候,她可只是賣身給他,爲什麼現在還要學習什麼上流社會的禮儀?
她抓了抓頭髮,心裡煩躁不已,左等右等,都沒有等到薄慕年回來,她坐起來,拿起手機,猶豫半晌,終究還是撥通了薄慕年的電話號碼。
她是想讓薄慕年回來請他媽回去,電話很快接通,是個女人接的,溫溫柔柔的聲音有點耳熟,她以爲自己打錯了,連忙道歉掛了電話。
她瞪着手機上面的號碼,沒錯啊,是薄慕年的電話號碼,她再次撥打過去,接電話的卻是薄慕年本人,她詫異極了,“咦,怎麼剛纔是個女的接的,電話串線了麼?”
這種情況她不是沒有遇到過,以前她打回家,明明撥的是家裡的座機,接電話的卻是不認識的人,所以她也沒有多想。
薄慕年看了一眼坐在病牀上的林子姍,然後走到窗戶前,道:“打電話給我有事?”
“沒有啊,就是問問你什麼時候回來。”韓美昕百無聊賴道,在牀上倒立練瑜珈。
“還不知道,你先睡,不用等我。”薄慕年剛給林子姍辦理好住院手續,接下來要陪她去做檢查,什麼時候能結束,他也說不準。
韓美昕“哦”了一聲,不知道爲什麼,心裡竟有些難過,“那你回來開車注意安全。”
“嗯,我知道了,你早點睡。”薄慕年掛了電話,他轉身,就看見醫生推門而入,他走過去,聽醫生安排接下來需要檢查的項目。
韓美昕將手機扔到一邊,她坐起來,盯着手機發呆,剛纔她明明聽見是個女人接的,她肯定沒有聽錯,到底是電話串線了,還是薄慕年正和女人在一起?
那道女聲那麼耳熟,她好像在哪裡聽過,對了,她想起來了,在法庭上,那道聲音冷靜犀利,沒想到在電話裡,也會有這麼溫柔的聲音。
那這麼說,薄慕年是和林子姍在一起了?
深更半夜,孤男寡女共處一室,乾柴烈火,一碰就着……打住!韓美昕阻止自己往不堪的地方想,她應該相信薄慕年,他不是腳踏兩條船的人。
好吧,就算他腳踏兩條船,她也拿他無可奈何,畢竟他們不是兩情相悅的夫妻,而是契約夫妻。
韓美昕往牀上倒去,不知道心裡突然生起的煩躁從何而來,她在牀上翻滾,一直滾到後半夜才睡着。她剛睡着沒多久,臥室門被敲響。
一開始,她往被子裡鑽,不理會敲門聲,漸漸的,敲門聲越來越響,她無法忽視,騰一下坐起來,轉頭瞪着緊閉的門扉,隱約聽見劉媽在外面喊:“太太,醒了嗎?夫人讓我上來叫你起牀。”
韓美昕頭都快要炸開了,她煩躁的抓了抓頭髮,然後掀開被子,頂着雞窩頭去開門,看見劉媽尷尬地站在外面,她有氣無力道:“我知道了,我馬上下去。”
劉媽看着她睡眼惺忪的模樣,心生同情,她低聲道:“太太,快去洗漱吧,咬牙忍忍,忍過這幾天就好了。”
韓美昕耷拉着頭,轉身回去洗漱,昨晚後半夜才睡,現在困得眼睛都睜不開,暈頭轉向的找不到北。洗漱完走出臥室,她才發現房間裡少了什麼,想了半天,她纔想起,哦,薄慕年昨晚一夜未歸!
樓下,薄夫人優雅端莊地坐在沙發上,茶几上擺着奼紫嫣紅的新鮮花朵,花朵嬌豔欲滴,像是剛剛空運過來的。
薄夫人看見她無精打采地走下來,柳眉一豎,不悅極了,“叫你下來立規矩,你就是這種敷衍的態度?”
韓美昕一個激靈,立即打起精神應付道:“媽媽,我不敢,我們現在開始吧。”
薄夫人教韓美昕的第一課是插花,她先示範了一遍,插花是很講究藝術的,顏色搭配高低分配都是有講究的,才能插出最好的效果來。
輪到韓美昕了,她拿着剪刀刷刷刷的把花枝下面剪了,然後插進花瓶裡,參差不齊的花朵,要有多難看就有多難看,薄夫人的臉色立即變得難看起來,不悅地瞪着韓美昕,“繼續插,什麼時候插得讓我滿意了,就什麼時候結束。”
韓美昕聞言,俏臉立即垮了下去。她實在搞不懂這些貴夫人們都在想什麼,只要是花,插進花瓶裡不就好了嗎?非得剪來剪去,插來插去的,最後看着還不是一堆花,難道還能變成一堆金子?
插花這門藝術,純粹是有錢人吃飽了沒事幹,打發時間用的。
韓美昕與薄夫人在人生觀與價值觀方面產生了巨大的差異,從插花與茶藝上就能看出一二,韓美昕下午有場官司,昨晚睡得晚,本來就頭疼腦脹的,一大早還被薄夫人叫起來插花,不管她怎麼弄,薄夫人都不滿意,讓她重新插。除此之外,言語間盡是挑剔,說她不如哪家的千金好,不如哪家的媳婦好。
一時間,她脾氣也上來了,她拿着剪刀,將插好的花一陣亂剪,花朵凋零,像颶風過境,薄夫人看着她一通亂剪,氣不打一處來,指着她的手發顫,怒氣騰騰道:“韓美昕,你放肆!”
韓美昕將剪刀丟到茶几上,擡頭望着薄夫人怒不可遏的樣子,她道:“媽媽,反正我怎麼做,您都不會滿意,在您心裡,我就是從窮鄉僻壤裡出來的野孩子,比不得您兒子高貴。可是怎麼辦呢?您兒子娶了我,我就是您的媳婦,哪怕我是個山野蠻子,您也得接受。我下午還有官司,就不奉陪了。”
韓美昕說完,轉身往樓上走去。
薄夫人氣得臉色大變,瞪着她的背影,厲喝道:“韓美昕,你給我站住,你以爲扯了證,你和阿年就是夫妻了,沒我的同意,你休想進薄家!”
韓美昕不理會薄夫人的叫囂,她回到臥室,換了一身職業套裝,忙了一早上,她早飯都沒吃,這個點已經接近午飯時間,她餓得胃疼,拿拳頭抵着胃部,拎着公文包下樓。
薄夫人還在客廳裡,見她下來,她怒聲道:“韓美昕,你是我見過最不識好歹的女人,就憑你這粗蠻的鄉下人,也想進薄家?我們薄家還丟不起這個臉。”
韓美昕徑直走到玄關處換鞋,換完鞋,她擡起頭來望着薄夫人,淡淡道:“都說名門家教森嚴,今日一見,也不過如此。媽媽,評判一個人,從言行中就可看出來,如果豪門的禮儀教規就是貶低別人擡高自己,那麼我不學也罷。”
“你!”薄夫人怎麼可能聽不懂她在暗諷她沒家教,她氣得渾身直髮抖,“你別以爲阿年護着你,你就能在薄家站穩腳跟,只要我活着一天,你就休想。”
“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在薄家站穩腳跟,相反,我非常同情薄慕年,他要被您逼成什麼樣,纔會和我結婚?”韓美昕一語雙關,說的是薄慕年和她契約結婚的事。
說完,她推開厚重的大門,揚長而去。
薄夫人瞪着韓美昕的背影,手一揚,擱在茶几上的花瓶飛到地上,應聲而碎。
劉媽在廚房裡,聽到婆媳倆的爭吵,她爲韓美昕捏了一把汗。她來清水灣別墅幫傭後,見過薄夫人幾次,薄夫人每次來,都會和薄慕年大吵一架,開始的幾年,她隔一段時間還會來一次,後來母子倆的關係徹底鬧僵,薄夫人就再沒來過。
她看得出來,薄夫人的脾氣很不好相處,昨天薄夫人叫人拎着行李上門來,她就暗道不好,沒想到今天婆媳倆就吵上了。
昨晚瞧韓美昕唯唯喏喏的模樣,她心想她肯定就是個受氣小媳婦,哪知道這丫頭也是長了反骨的,居然和薄夫人吵起來了。
這下不得了了,以着薄夫人的脾氣,不鬧得翻天覆地纔怪。
……
韓美昕離開清水灣別墅,胃裡空空的發疼,她盯着前面的路況,眼前逐漸模糊,從小到大,她家雖窮,她也沒有受過這樣的氣,薄夫人那高高在上的姿態,看着她的目光像看着一隻螻蟻,讓她很不舒服。
去她的插花,去她的茶藝,她又不是大家閨秀,學那些東西幹嘛!
她伸手抹了抹眼睛,觸手溼潤,她罵自己不爭氣,這麼點小事,哭什麼哭?前面就是去法學院那條路,她突然想起上學時,她最愛去吃法學院外面那家牛腩面,那裡有她最深的記憶,她一直沒再去。
想着,她下意識打了轉向燈,車子向法學院駛去。她把車停進法學院的停車場,然後步行到那家麪館,剛走進去,就看到她以前經常坐的位置上坐着一個男人,男人彷彿感應到她的目光,擡頭看過來,四目相接,兩人都是一陣恍惚。
郭玉率先回過神來,他溫雅的笑着,朝她招手,“美昕,過來坐。”
韓美昕這會兒想裝不認識都不行了,她看着那個略有些憂傷的成年男子,腳步不受控制地走過去,在他對面坐下,老位置,舊人,彷彿年輪並沒有轉動,一切都還在昨日。
這一幕,勾勒起兩人許多甜蜜的記憶,這裡的牛腩面是一根面做的,他們感情最濃的時候,同吃一碗麪,一個咬住一頭,吃到最後,嘴就對着嘴。
想起這些,韓美昕別開目光,再無法坦然地面對他。
郭玉也想起了那些甜蜜的過往,瞧韓美昕別過頭去,他道:“我剛巧路過這裡,肚子餓了,就進來吃碗麪,你怎麼也在這裡?”
“我也肚子餓了,懷念這家的牛腩面,就過來了。”韓美昕說完,兩人相視而笑,心有靈犀一般。
老闆過來,看見韓美昕,對她的記憶很深刻,“韓小姐,好多年沒見你來了,現在不會一吃麪就流眼淚吧?”
韓美昕窘迫地掃了郭玉一眼,郭玉才消失時,她每次來這裡懷念他,都會邊吃麪邊流眼淚,邊在心裡罵他是騙子,她看着老闆道:“老闆,我已經長大了。”
老闆笑呵呵的點頭,很憨厚的男人,“是長大了不哭了,還是丟失的東西找回來了?”
他還記得,那個時候他妻子問她,爲什麼一吃麪就流眼淚,她說她弄丟了最寶貴的東西,這會兒看見她對面坐着的男人,有些眼熟,好像是以前經常和她一起來吃麪的那個男人。
韓美昕生怕郭玉誤會了,她連忙催促老闆,“老闆,我好餓,你快去煮麪吧。”
老闆知道她害羞了,也不點破,笑吟吟的去煮麪了。
韓美昕臉頰發燙,目光四處遊移,就是不敢對上對面那個男人炙熱的目光,她心裡小鹿亂撞般,撞得她胸腔隱隱發痛。
她低下頭,就看見桌子上刻着的字,這下更是尷尬了。以前讀書的時候,談了戀愛,恨不得全世界的人都知道,當初她和郭玉在一起後,就跑來這裡,在桌上刻下了幾個字,韓美昕愛郭玉學長,要永遠和郭玉學長在一起。
後來郭玉消失得無影無蹤,她一開始是生氣的,後來遍尋不着,她就開始擔心開始絕望,然後她就跑來這裡,把愛劃掉,改成了恨。
其實就算是改了字,也改不了心裡對他的情感,她只是在幼稚的發泄,以爲這樣就會讓他痛,其實只是讓自己更痛罷了。
郭玉順着她的視線看去,其實他早就看到那排字了,這不是他第一次來這家麪館,回國之後,他來了很多次了,每次都坐在同一個位置,如果有人來坐,他會微笑着告訴對方,他正在等一個人。
通常情況下,都沒有人能拒絕得了他真誠又悲傷的目光。
他沒想過真的會等到她,他第一次來,老闆就告訴他,以前有個女孩子,每次來吃麪,就坐在他對面的位置上,邊吃邊哭,還不讓別人坐在她對面,她也說她在等一個人。
後來他就再也沒有見這個女孩子來過,聽說是畢業了。
他坐在她曾坐過的位置,想知道她坐在這裡邊吃麪邊流淚時,都在想什麼,然後她看到了桌上的刻的字,那個愛字上刻了無數個恨,又在恨字上刻了無數個愛,她對他愛恨交加。
他終於明白,他錯過了些什麼。
周圍很熱鬧,有交談聲,有吃麪聲,有老闆的吆喝聲,但是在他們中間,沉默卻在滋生。有時候相顧無言,也會是一種無奈。
郭玉目光炙熱地望着她,真希望自己有一雙可以讓時光倒退的手,那麼就算拼盡一切,他都不會就那樣離去,“美昕……”
“郭玉學長,你回來打算做些什麼?”韓美昕急急打斷他的話,怕他說出一些讓她無力承受的話來。此刻,她心情波動得厲害,她怕自己受不住誘惑,做錯一些事情。
郭玉目光一滯,他心知她在逃避,他道:“回來任職,會先從基層做起,再慢慢升上去。”
“哦,以前你上課的時候,總覺得你是個老學究,還以爲你會做研究方面的工作,沒想到你走了仕途。”韓美昕感嘆道。
“走仕途不好嗎?”郭玉目不轉睛地看着她,彷彿要借這一分一秒,將她的模樣刻進記憶裡。
韓美昕搖了搖頭,“也不是,就是感覺你這樣的人,不會習慣仕途的爾虞我詐。”郭玉給她的感覺,就是溫潤如玉,她難以想象,他與人鬥心計是什麼模樣。
而仕途上要想往上爬,要的是城府與心機,如果沒有這些,就算他有好的家世,也會被那些如狼似虎的人給拉下馬來。
郭玉失笑搖頭,“美昕,人都是會變的,多栽幾個跟頭,總會學聰明。”
韓美昕一怔,從他的言詞間聽出了硝煙瀰漫,她靜靜地看着他,眼前的男人分明是郭玉,卻又不像是郭玉。時光是條長河,會讓自己熟悉的人,逐漸變得陌生。
而此刻,她心裡便有這麼一種陌生在緩緩滋生。
老闆端了兩碗牛腩面上來,韓美昕拿起裝有蔥和香菜的碟子,將蔥放進了郭玉碗裡,把香菜留給了自己。郭玉不吃香菜,她不吃蔥,以前兩人一起吃一碗麪時,兩樣都不放的。
郭玉靜靜地看着她的動作,他笑道:“你還記得我不吃香菜?”
“關於你的事,我都沒有忘。”韓美昕自然而然的說完,又覺得這話不妥,可是說出去的話就如潑出去的水,根本收不回來,她只得補救,“印象太深刻了,想忘都難。”
郭玉只是笑,並沒有拆穿她的說辭,能和她在這裡吃碗麪,已經是他最大的奢望,他還能再奢求什麼呢?
放好調味品,韓美昕低頭吃麪,可能是太餓的原因,她吃了幾口,反而吃不下了,她擱下筷子,拿紙巾擦嘴,郭玉停下吃麪的動作,擡頭看她,見她臉色有些蒼白,他放下筷子,問道:“美昕,你哪裡不舒服?”
“胃有點痛。”韓美昕蹙眉。
郭玉連忙站起來,對她道:“你等我一下,我馬上回來。”
韓美昕還來不及說什麼,郭玉已經轉身離開,不一會兒,郭玉回來,他手裡拿着一盒藥,一邊拆開包裝,一邊叫老闆倒杯溫開水過來,將藥從鋁盒裡剝出來,一共四顆,放進韓美昕手裡,“把藥吃了,胃會舒服些。”
韓美昕眼眶泛着潮溼,有多久,沒有人如此緊張過她的身體了?她垂下眼瞼,掩飾着眼裡的潮熱,她接過藥,郭玉從老闆手裡接過水杯,放在她掌心裡,看她把藥吃下去,他才鬆了口氣,問道:“現在舒服些了嗎?”
韓美昕忍不住笑,抱怨道:“這又不是靈丹妙藥,吃下去立即就見效了。”
郭玉也笑,兩人間的氣氛頓時輕鬆不少。
過了一會兒,韓美昕的胃沒那麼痛了,她看着碗裡的面,拿起筷子重新吃起來,剛吃了一口,就被郭玉端走了,她面前放着他那碗清湯的牛腩面。
“你胃不好,不要吃辛辣的,吃我這碗吧。”
韓美昕看着面前這碗清湯牛腩面,眼眶刺疼得厲害,她擡起頭,看見郭玉慢條斯理的吃麪,一點也不嫌棄那是她吃過的,她心口又是鈍鈍的痛,她擱下筷子,抓起包飛快往麪館外跑去。
剛跑到馬路邊,她的手腕就被人拽住,郭玉氣喘吁吁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美昕,怎麼了?”
“郭玉學長,我下午還有一場官司,我先走了。”韓美昕扭頭看着馬路,不敢與他對視,怕他看穿她急於掩藏的心思。
郭玉是懂她的,他嘆息一聲,將那盒胃藥放進她手裡,柔聲道:“這是中成藥,養胃的,一天三次,一次四粒,記得飯後半小時吃。以前我們在一起的時候,你就是拼命三郎,常常忙得忘了吃飯,以前還有我督促你一日三餐,以後恐怕……,你自己要按時吃飯,知道嗎?”
韓美昕眼眶刺痛得厲害,她拼命點頭,“我知道了,我會記得吃。”
郭玉放開她的手,輕嘆道:“美昕,開車小心,要注意安全。”
韓美昕不敢停留,快步衝進車陣中,郭玉見她如此莽撞,快步追上去,拽住她的手,牽着她過了馬路,這才放開她的手。韓美昕沒有說謝謝,也沒有說再見,也頭也不回的離開了。
郭玉站在馬路邊上,看着那道漸行漸遠的身影,秋風拂過,落葉紛飛,他竟有種無處話淒涼的悲慟。
韓美昕跑回車旁,她坐進車裡,眼淚撲簌簌直落,早上被薄夫人那樣羞辱時,她都沒有掉眼淚,可是此刻,卻是忍也忍不住。
心好痛好痛,像是被鐵錘錘扁了,再揉捏在一起,她除了無助的落淚,竟再也不知道該怎麼才能讓心裡的痛輕減幾分。
她不知道在車裡坐了多久,直到助理打電話來提醒她,馬上要開庭了,她才發動車子向法院駛去。
這次官司的對手,依然是林子姍,在她手上吃了幾次敗仗,韓美昕已經摸出了她的辯護技巧,先以弱迷惑對手,讓對手掉以輕心,再突然發動攻擊,巧言爲當事人開脫,搏取法官同情。
車子駛到法院外面那條路,遠遠的,她看到一輛巴博斯停在路邊,在桐城這個經濟城市,豪車雲集,看到一輛巴博斯並不稀奇,讓人稀奇的是,站在車邊的一男一女。
男的高大英俊,女的漂亮柔弱,怎麼看都是一幅和諧美妙的畫面。
此刻男人的手搭在女人腰間,女人的手撐在男人的胸膛上,兩人深情對望,好一幅郎有情妾有意的畫面!韓美昕車子駛過去時,不知道爲什麼,她故意連摁了幾下喇叭,像是泄憤一般,車子駛進了法院,眼不見爲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