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白衣的展涼顏
展涼顏爲何會出現在這裡?梅牽衣完全不知道,只知道等她反應過來時,她已經扔下譚中柳,拉着他跑遠了。
氣喘吁吁地跑了好一段路,一直到了鎮口,才停下來,她叉着腰喘着氣,問:“你來這裡做什麼?”
瀟瀟佇立的白榆樹下,一身白衣的展涼顏蕭疏軒舉,竟有幾分風雅之氣。他面容精緻,相貌極爲細膩,綴着星光的眼眸閃了閃,幽湛深邃,並不答話,目不轉睛地審視着她。
梅牽衣喘好了氣,直了直身子,沒有等到他的回答,有些驚訝,問:“你怎麼不說話?”擡頭對上那一雙探究的黑眸,還有那微抿的脣角,所有的話哽在了喉嚨處,心中頓時警鈴大響,整個頭都暈了起來。
她在幹什麼?他是要殺她的敵人!就因爲看他穿了這一身白衣,她竟然拉着他撇開譚中柳,跑到這四下無人的地方。是怕他不方便動手,還是怕他找不到埋屍之處?
梅牽衣一方面氣恨自己竟然還沒有跳出那個“未來”的影響,另一方面又驚訝他爲何會穿着一身白衣出現。
她以前就覺得他的相貌生得與尋常人有所不同,卻又說不清楚那種感覺,五官精緻細膩,好像存在感更強一些。她不知道心裡到底在把他跟誰比,但就是覺得他眼眸要深些,鼻要高些,脣線也較清晰些。這白衣穿着瀟灑風流啊,從來就是她的魔障。一時間竟有些捨不得移開眼,管不住地要往他身上掃,偏偏還得偷偷觀察四方,看是否有逃路,一時間眼忙無比。
一聲幾不可聞的冷笑後,展涼顏涼涼地開口了:“看來姑娘總算是明白了。”
是啊,雖然後知後覺,但總算明白也不算晚。梅牽衣調整好心情,把剛纔惑亂精神的念頭盡數摒除,繃緊神經備戰,細思着他爲何會到這裡來,面上卻漫不經心地道:“明白什麼?我敢拉着你到這裡來,自然就不會怕你。”
展涼顏見她一臉的理所當然,眸色更深沉了幾分。
她果然早就知道他是誰。他沒戴面具,也沒穿紅袍,她竟然一點都沒有猶豫。這麼說,當初在太湖上擦肩而過時,她就已經知道他是誰了?
沉默一會,他並未說破,只淡淡道:“姑娘今日在聚笑客棧會戰江湖羣雄,一戰成名。聽所各路武功劍招,姑娘過目不忘。”
梅牽衣語氣裡頗有些得意,道:“我早跟你說過,本姑娘沒什麼本事,總還得有一兩項長處的。”
“所以說,你懂靈嬰樓的武功也是因爲見我使過,所以依樣而學了,再來對付我?”依然涼涼的語氣裡沒有半分起伏。
梅牽衣笑道:“靈嬰樓武功雖厲害,但若要學點花架式,比諸葛家的快劍可是容易多了。”抱着雙臂,她反而轉過身去,一副有恃無恐的不在乎模樣。
“當日你道是我靈嬰樓的弟子傳給你的武功?”展涼顏依然站着未動,反而盯着她腦後的一個梅形的花釵,花釵入發,綰出一個髻來。若他想看的更清楚些,還能見那髮髻分五縷攢成,隱約成個梅花形狀,可見綰髮人的心靈手巧。
“真話沒人信,我只好選擇講假話了。只要達到了目的,孰真孰假也就不那麼重要了。”他總不會是專程跑這一趟來興師問罪的吧。
那梅形的花釵消失不見了,入眼是如春梅般嬌麗的容顏,漾着笑,攤開雙手,像是有多無奈。展涼顏眼睛眯了眯,突然出手朝她肩膀抓去。梅牽衣知道躲不過,也懶得躲,任他抓着。倒是展涼顏微微詫異,問:“你不躲?”
梅牽衣面色如常,坦然道:“展樓主武功高強,小女子何必做無謂的掙扎?”
展涼顏長眸略彎,竟起了一絲笑意,道:“這次倒認命了?當初跟我在棋盤上一較輸贏,說不會再輸的人是誰?”
他很少笑,因他自己都清楚,他一笑起來,那精緻細膩的面容便如春花初綻一般,與平素氣質完全不同。梅牽衣心神微微晃了一晃,笑意比他更深,道:“聰明的人,贏了一局,就不會再下第二局,給對方有贏回去的機會。”語音略頓,若有所思地望了他一眼,道:“而我,是個聰明人。”
展涼顏略微垂眸,細看了看她,鬆開手來,道:“聰明的人通常都不會太長命。”
梅牽衣挑眉,不以爲然。“我只知道笨人的命不長,至於聰明人是否長命,還在試驗中。”
“不需要試驗,你馬上就會知道。”話音未落,他手已揮起,銀芒乍過,一柄匕首已然貼在了她頸項邊。
他的動作是放慢了的,梅牽衣輕易就能看清他的出招,也夠時間來得及閃避。但她只是愣了愣,低頭看了看頸邊的匕首,最後竟抑制不住地笑了起來,身子跟着顫抖搖晃着。笑了一會兒,她擡起頭來,眉眼處笑意未落,勾着媚眼,竟略顯妖嬈之態。
展涼顏瞳眸微閃,卻見她擡手伸來,素手貼上了他匕首的刀刃。察覺到刀刃被她推動,他陡然回神,增了半分力道與她對持。梅牽衣分毫不退,依然推着,兩力相持,鋒利的刀刃陷入她皮肉裡,她卻絲@*小說 *WWW.*class12/毫不覺,繼續用着力。僵持一會,她突然用力,猛地一推。
展涼顏眼眸陡睜,還未來得及理清心裡的念頭,手已搶先一步動作,匕首在掌中打了個轉,重新沒於袖裡。
梅牽衣又愣了愣,詫異地看着空空的頸項處,攤開手來在手指上那不深的傷口上摸出兩滴血珠來,在指腹出輕捻着,隨即又笑了起來。“展樓主,我想,聰明的人,至少比笨人多了一個活下去的機會。”
展涼顏還在思索着前一刻那突然閃過的不忍是從何而來,乍聽到她此話,不由得跟着問了一句:“是什麼?”
梅牽衣淡淡一笑,望着他一身潔白的長衫,不需細看就知道定是纖塵不染的。半晌,幽幽地道:“當日在武林山莊,東嶽紫陽門的一名弟子,一身白衣,衣上沾染了墨跡後,展樓主毫不遲疑揮刀砍下,衆人都不明白展樓主爲何突起殺意。容我大膽猜測,展樓主喜*白色,憎惡黑色,氣恨那人穿着白衣卻不知*惜,被墨跡染髒了?”
展涼顏的眼睛陡然瞠圓,隨即又緩緩眯起。梅牽衣脣角牽動,微微一笑道:“我說對了?”撩了撩鬢角髮絲,接着道:“所以,笨人也許會被展樓主嚇死,但聰明的人卻會明白展樓主今日一身白衫,自然是不會讓衣衫染血的。”
展涼顏沉默半晌,那雙原本閃着幽光的瞳眸,漸漸沉下,右手卻緩緩擡起,逐漸貼向她的脖子,冰涼的手指按在她喉骨處,嗓音陰沉得嚇人,道:“梅姑娘這話說得太滿了。不讓衣衫染血的殺人方法,至少有千百種。”
梅牽衣不爲所動,任他指下用力,捏得喉骨發疼,道:“殺人染的不是血,而是骯髒的煞氣。衣衫染了血,水洗就行了,但若是雙手染血,卻只有用血來洗。展樓主再清楚不過了,不是嗎?”當初,他爲了金雨朵,離開靈嬰樓,爲了表明他從此洗心革面再不逆行倒施胡亂殺人,他以一身白衣換下紅袍。只要白衣在身,他就算再惱再怒,也從不曾傷過半條人命。
她只是不懂,爲何今日,他會穿一身白衣來見她?
還是說,他來見的不是她,只是不巧被她遇上了。但這時,他已經喜歡上金雨朵了嗎?不曾啊。
頸間的右手輕顫,隨即離開,展涼顏一雙黑眸深沉如淵,鎖住她一張素顏。梅牽衣顧盼間緩緩亮眸,不以爲然。
“你究竟是什麼人?”展涼顏低沉的嗓音,幽幽地從胸腔裡吐出,像沉沉地從冰冷的地獄深處滲出。梅牽衣心中一凜,知他這是在察覺到危險時的極端警惕,絕不惜先下手爲強的寧枉勿縱,頓時懊惱自己又多說了話。
殺意已籠着了她全身,她才略略有些慌了起來。每次見到他,她所有計劃的、預想的、僞裝的便什麼都不剩下,總是非要跟他嗆到這般田地,才心理扭曲般地覺得好過,結果到最後總是自個兒討苦吃。只是此刻,她心裡忽然沒了底氣。他穿白衣不殺人,那是在好久好久以後,他*上金雨朵,離開靈嬰樓後她才察覺的習慣,可在那之前,他有沒有這習慣,她……她也不知道!
“我不知道展樓主想知道什麼,牽衣早已說明身份,若這身份有撲朔迷離得能讓展樓主留有一絲好奇,因而留着牽衣不殺,那牽衣可以告訴展樓主,牽衣比展樓主所想象的,還要聰明得多。”
如果有可能,她真想跟他說,反正是要離開靈嬰樓,那趁着現在就離開好了。現在離開靈嬰樓,他可以全身而退,她爹孃也會安然無事,她也可以跟爹孃一起回家,那些有奇怪的地方,她也不想去理會,江陵梅莊可以回到過去十八年的平靜模樣。一舉三得,她真想這麼告訴他啊!
展涼顏低頭很仔細地看着她,她杏眸媚視,眉目間微露妖嬈之色,雖表現出一副胸有成竹的自信,但在雙眼微微閃爍下,泄露了一絲心虛。
她並不肯定他不會殺她。她的確聰明,想說她瞭解他很多,瞭解到他不會輕易殺他嗎?還是想告訴她,她其實並不那麼聰明,只是憑着心中猜測,對他也並沒有瞭解到對他構成威脅的程度?這樣,無論是哪種想法,他都不會殺她。
她怕死?
想到這一點,展涼顏突然釋然。怕死的人,就不是非殺不可了。
“梅姑娘,你知道我靈嬰樓爲何要搶小公子嗎?”他脣角含笑,不需刻意,那張臉已在瞬間變成了一副友善無害的模樣。
梅牽衣驚訝地眨了眨眸,不懂他這突然的態度轉變是哪般,一時愣在原處,方纔那一股柔媚之態盡數消失,只剩那純真的嬌憨,傻傻地望着他。
展涼顏微微側顏,看着她傻呆的樣子,腦子裡突然蹦出一個嬌軟的聲音來:“我對他一見鍾情了。”那是那日他困她在船中時,她突然的表白。
既然對他一見鍾情,爲何又跟別的男人半夜幽會?
意識到自己這計較的態度,展涼顏頓時斂神,將那股奇怪的感覺壓下,慢慢走了兩步,讓風輕吹着面頰,隱一半臉龐在黑暗裡,繼續道:“小公子只是其一。靈嬰樓素來以未開口的嬰兒爲尊,因爲認爲他們銜接兩個世界,其實知曉前生後事,只是不懂得表達而已。”
梅牽衣不知道他爲何要跟她說靈嬰樓的事,這些事她早已知道,她並不關心。且如今展涼顏爲樓主,靈嬰樓裡早就沒有靈嬰了,他抓小公子,不是爲了訓練將來的接班人麼?讓武林山莊的小公子變成武林第一魔教的樓主,大大地笑話譏諷反擊正道武林。他不是打着這主意麼?不對!他不是呢,當年搶了小公子,他根本就扔在一邊沒管了,繼續搶。
“靈嬰樓的創始樓主當年見過一個甫出生便能說話的嬰兒,但說話的內容卻大有蹊蹺。創始樓主自此上了心,也做過相關的研究,最後他發現世間有一種人是原本屬於另一個世界,但卻因爲某種原因而出現在了這世間。那個嬰兒就是這種人。同樣的事情也出現在了春秋時的莊周,唐德宗貞元末的淳于棼等身上,他們以精神魂魄進入了另外的世界,後又回來。另外還有一種情況,像晉太元中的武陵人,還有晉中朝的王質,他們也都曾無意中闖入了另外的世界。他們能去別的世界,自然也有別的世界的人能到我們這個世界……”
他語調平淡,緩緩道來,梅牽衣愣愣地聽他說到此,不由得瞪大了眼眸,問:“你信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