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天邪離開“香意城”走在只有他知道目的地的官道上。
“香意城”已成累積過多的是非之地,不宜久留。
“聞香下馬”四個大字隨着迎風飄展的大旗映入眼簾,像這種設在路旁的休憩站,多免不了立有類似的標誌,好招攬過往的行人上門。
君天邪肚子並不餓,也沒有騎馬,不過他還是走入了店內,理由就是其中一桌坐着的人,引起了他的興趣。
一名短髮少年,穿得比君天邪還要樸素,剛毅的五官似是過早經歷風霜的試煉,顯得略微早熟,黝黑的皮膚隱透着逼人的英氣,眼神非常沉穩冷靜,整體給人的感覺,不像是一名十六歲的少年,而像是一隻草原上的獵豹。
君天邪尤其感興趣的,是短髮少年的一雙手掌。
左掌五指短粗厚實,右手五指纖細修長,恰成兩個極端的對比,是“封神經”上記載“刀劍雙行”的天生異相。
擁有此相的人,不成劍聖,亦爲刀魔。
“封神經”上唯一記載擁有“刀劍雙行”奇相的人,是一百五十年前的一代異人“天劍絕刀”丁塵逸,當年的他以一手“風刀霜劍”享譽武林,縱橫刀劍兩界未逢敗績,只可惜他的刀劍絕藝,最終也隨着他的過世而消失人間。
一百五十年來,“刀劍雙行”的奇相不復見於武林久矣。
這樣的絕世奇相出現在眼前這個和君天邪相同年齡的少年身上,而後者更可以肯定這名短髮少年是第一天踏入武林,這麼有趣的一名人物,叫他如何能錯過了?
君天邪不等夥計招呼,便一屁股大剌剌的坐在短髮少年對面,拍着桌面喝道:“小二!拿最好的酒菜來!”
短髮少年終於有了反應,擡頭向他望來,目中的精光就如一對出了鞘的刀劍,鋒利而森冷。
短髮少年冷冷道:“別的桌子還有空位。”
君天邪對着短髮少年擺出他認爲最和善可親的笑容。
“我喜歡你這個位置。”
短髮少年似乎一點不領情的道:“我不習慣和別人一桌。”
這樣的硬釘子還不足以穿透君天邪的厚臉皮,後者哈哈一笑道:“沒關係,一回生兩回熟,兄臺可以從現在開始習慣和別人一桌的滋味。”
短髮少年瞥了君天邪一眼,似乎是第一次碰到像後者這樣的人,一時之間不知道如何反應,只有別過頭去默然不語。
這時君天邪叫的酒菜也已陸續送到,短髮少年的桌上本來除了一壺茶水外就沒有其他東西,現在卻被叫來的菜餚擺得滿滿一桌。
君天邪雙掌合什一笑道:“開動了。”
緊接着便是一陣狼吞虎嚥。
短髮少年望着君天邪慘不忍睹的吃相,眼中出現一絲奇異的目光。
君天邪心笑道:“還不上鉤?”
放下碗箸對着短髮少年笑道:“獨食無趣,兄臺可願和我一起享用這餐?”
短髮少年一愣道:“這……”
露出想拒絕又不知該怎麼拒絕的神情。
君天邪笑道:“放心吧,這一頓當然是由我請客。”
他早知道對方是個身無長物的窮光蛋,否則也不會光點一壺茶卻坐上這麼久了。
君天邪知道自己想要結交這看似冷漠的短髮少年,就要從對方的五臟廟下手。
果然短髮少年在菜香和食慾內外的交攻上,終於防線失守,拿起自己的一副筷子道:“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於是桌上的豐盛菜餚就在兩個餓死鬼投胎般的吃相之下,轉眼間便一掃而空,酒足飯飽後,君天邪滿意的拍拍肚子,笑道:“吃得真飽,是了,還未請教兄臺高姓大名?”
短髮少年猶豫了一下,方道:“我姓丁,名神照。”
君天邪灑然一笑道:“丁神照?好英武的名字,我叫君天邪,君子的君,天下的天,邪惡的邪,現在彼此都知道對方名字了,等一下結拜起來也多個方便。”
丁神照一愕道:“結拜?”
君天邪笑着爲自己和對方斟了一杯酒,道:“對啊!我和丁兄一見如故,恨不得能朝夕相對,要是能結成異性兄弟,豈不是從此多個照應了嗎?”
天底下只怕唯有君天邪這種人,會抓着第一天見面,只吃過一頓飯的陌生人結拜。可是丁神照不知是不懂世事,還是真的被君天邪的一番話給唬住了,望着後者的目光,竟出現一絲積雪溶解般的暖意,微笑道:“你是一個很有趣的人。”
君天邪聳聳肩道:“常有人這樣說我。”
丁神照淡淡道:“你我非親非故,爲什麼要對我這麼好?”
君天邪仰天打了一個哈哈道:“對人好也需要理由的嗎?只要我喜歡,有什麼不可以?”
丁神照目中精光一現又逝,喃喃念道:“只要我喜歡,有什麼不可以……”
“姓君的小子!終於找到你了!”
忽來的嬌叱聲打斷了兩人之間的會話,君天邪不用回望,也知道來者必是“雙飛劍”席春雨無疑,這妮子比自己預料中的還快碰上。
幸好現在他身邊多了一個“保鏢”席春雨帶着惡狠狠的表情,來到君天邪他們那一桌的旁邊,且身旁多了一個護花使者,就是當日代表“破獄”和她接觸的宇文星。
席春雨雙目如欲噴出火來,柳眉倒豎的道:“臭小子!快把你從我這偷去的名……明珠子還給我,否則今天絕饒不了你!”
她差點就要把“名單”兩字脫口而出,幸好記起宇文星就在身旁,遂急忙開口。
宇文星不知究裡,還以爲君天邪真的從席春雨那裡偷了明珠,幫腔的道:“這位小兄弟,不義之財不宜貪得,你還是把從席姑娘那裡拿的東西還給她吧,我還可以替你求情,不讓席姑娘把你送到官府去。”
兩人分扮白臉黑臉,沒想到君天邪卻是連看都不看兩人一眼,自顧着對丁神照笑道:“丁兄弟,我好像聽到有兩隻野狗在吠,是我聽錯了嗎?”
這下莫說是席春雨,連宇文星都變了臉色,前者更是忍無可忍,拔劍“鏘”的一聲出鞘刺向君天邪。
“臭小子!我就先把你的舌頭割下來!”
君天邪對這大有可能削掉他半邊腦袋的一劍視若無睹,他相信,一定會有人爲他擋下這一劍。
他沒有算錯。
丁神照的右腕忽然一動,除了無名指之外,其餘三指先是搭在拇指之上,再急彈而出,射出三道指風,不偏不倚的全打在席春雨的劍面上,後者身子一震,差點握劍脫手,駭然之下唯有後退。
君天邪笑在心裡,他的法眼無誤,丁神照果然是一個深藏不露的高手。
宇文星顯然也對丁神照露的一手感到驚異,皺眉問道:“這位小兄弟和此人是何關係?爲何要包庇一名盜賊了?”
丁神照先是默然不語,過了一會才以生硬的語氣開口道:“他是我的朋友,你們不能傷害他。”
他其實不善言詞,以前修練時住在深山中,更是從無會話的對象,今天說的話已經是過去一個月加起來的量了。
但是這樣的態度只有更增添當事人的火氣,這也是君天邪樂於見到的發展,席春雨一招無功,怒氣更盛,拔劍又上道:“和這兩個小鬼說這麼多幹嘛!反正今天交不出名……明珠,一個都別想活着離開!”
“唷……”
君天邪啐着嘴搖頭道:“瞧瞧!這就是所謂的‘名門正派’嗎?”
“跟你這邪門外道,有什麼正派可談了?”
席春雨認定丁神照能接下她方纔一劍完全是自己大意的成分居多,所以第二劍用了她八成功力,看似直刺的劍其實帶着隱含變化的弧形軌跡,進可攻退可守,不愧是名家風範。
可是丁神照竟完全不理會對方劍勢中的變化,他只是純粹以最簡單、最直接的方式破招。
他的右掌一動,竟發出一道劍氣,破空直取席春雨。
這一招,連君天邪也爲之震動,訝道:“掌劍?”
“掌劍”是劍術中一項至高修爲的代表,代表練劍者已經踏入了“無劍勝有劍”的劍道殿堂,傳說中能發出“掌劍”的人,至少要有三十年以上的內家修爲,丁神照的年紀絕不超過二十歲,他是怎麼練成的?
丁神照掌上的劍氣讓“鳳翼子母劍”的鋒芒也爲之失色,“掌劍”後發先至,逼得席春雨不得不回劍自救,丁神照每發一“劍”席春雨便得退出好幾步,席春雨一共接了五劍,才發現自己竟已退到了店門口。
丁神照收掌冷冷的望着她,那眼神,就像不把席春雨當成一個女人,而是一塊石頭或是一棵樹什麼的,不管是什麼,總之都不會是一個人。
丁神照的語氣比他的眼神更冷。
“離開。”
席春雨氣得全身發抖,她從未受過這樣的恥辱,丁神照不但敢用那種眼神看她,如今更用命令式的語氣對她說話。
宇文星知道自己再不出面,這輩子就別想再作席春雨的護花使者了,身子一移攔在丁神照和席春雨之間,目光盯着前者道:“這位小兄弟,你可知道已爲自己惹下多大的對頭?就爲了一個賊子,值得嗎?”
丁神照沒有任何反應,他的回答仍然是那兩個字。
“離開。”
宇文星“唰”地一下變了臉色,正在騎虎難下時,背後的席春雨忽然意外地開口道:“好!這筆債就記下了,我們走。”
宇文星迴頭一臉錯愕的望着席春雨,顯然是沒想到對方肯主動放棄,只有君天邪絲毫不感意外。
席春雨只是嬌縱,並不愚蠢,愚蠢的人是不可能成爲“三英四秀”之一,並用計殺退“魔狼”原天放的。
丁神照的實力還在席春雨和宇文星聯手之上,這是隻要明眼人都看得出來的事實。
席春雨知道今天的局面是討不了好了,暫時撤退,並不代表就此善罷甘休了。
丁神照這個顯然涉世未深的少年,就這麼被君天邪拖着一頭栽進江湖這個大染缸中,還沾了一身腥。
席春雨用足以殺人的目光,狠狠地瞪了把得意之情寫在臉上的君天邪一眼,再把視線移到丁神照身上。
“今日之敗是我技不如人,無話可說,你夠膽就留下姓名來,日後讓我報那一箭之仇。”
丁神照的眼中,忽然出現了一種像是狂熱又似蕭索的神光。
“我叫丁神照,你不用刻意去記住這名字也沒關係,因爲從今天起,這個名字會傳遍武林。”
席春雨咬牙道:“好!我們後會有期。”
說罷轉身便走,宇文星自然也只有緊追其後。
待兩人走得不見蹤影后,君天邪纔對丁神照露出感激的笑容道:“好兄弟,這次真是多虧你幫忙了,否則我非被那個兇女人剝皮不可。”
丁神照搖頭道:“即使我不出手,那兩個人也傷不了你。”
君天邪心中一凜,他的“邪道涅盤”最善於隱藏本身實力,即使君逆天親至,也無法單從外觀判斷他有無武功,丁神照的眼力不可能勝過魔門第一邪尊,會這麼說的原因,應該是出於超乎常理的第六感判斷。
他這次真的是撿到寶了。
君天邪下定決心絕不能讓這不世出的璞玉從自己手邊溜走,搖頭晃腦的岔開話題道:“剛纔聽丁兄弟的話意,似乎只是第一天出來行走江湖?”
丁神照沒有回答,只是點了點頭。
君天邪此時已經大概摸清了他這位新兄弟的性情,也不以爲意,只續問道:“丁兄弟想要出名?”
丁神照又點了點頭。
君天邪眉頭暗皺道:“怎麼人人都想出名?出名到底有什麼好的?”
對君天邪來說,出名就是意味着要應付隨之而來的種種麻煩與挑戰,一舉一動都會暴露在衆人的注目之下,這種“蠢事”是智者如君天邪者絕不會去幹的。
但是他當然不會把心中的想法說出來,還裝作與丁神照非常合拍的興奮道:“無怪乎我會和丁兄弟一見如故,原來在希望成名的這條路上,我們是志同道合,男兒在世,當然要以幹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爲目標,名不成,何以功就!”
這一番慷慨激昂的說詞,頓時打動了丁神照的心絃,連帶拉近兩人之間不少的距離。
望着丁神照連連點頭的樣子,君天邪一方面竊喜魚兒上鉤,一方面又問道:“丁兄弟對於如何在最短時間內出名,可有什麼方案沒有?”
丁神照露出茫然的表情,搖了搖頭,顯然他雖然想要出名,卻還未曾考慮過實施層面上的問題。
君天邪心道那就最好不過,露出一副孔明再世的樣子,拍着胸脯道:“那就一切包在我身上,我保證讓丁兄弟的名字,在幾個月的時間內,就要揚名天下。”
卻未有交代,這個揚名天下的“名”是屬於善名,亦或是惡名?
“首先呢,要爲兄弟你找一對神兵。”
“爲什麼是一對?”
“因爲你的一對手,‘刀劍雙行’的奇相,就只有刀劍齊施才能發揮最高威力。”
丁神照一語不發的望着君天邪,目光中除了驚訝,還有佩服。
“雖然你光憑‘掌劍’在江湖上已是罕逢敵手,不過如果真的想要和天下第三、龍步飛、甚至君逆天這些絕頂高手相提並論的話,就一定要有一副能夠把你自己的專長髮揮到極限的兵器纔可以。”
君天邪侃侃而談,超齡的表現讓人懷疑他的腦袋裡到底裝了多少東西?
“雖然江湖上所謂的寶刀神劍,我隨便都可以找來一打,但那並不見得適合丁兄弟你,一個真正的刀手劍客,所使用的神兵,都一定融入了鑄造者的熱情,還有用戶的靈魂,唯有這樣,人與兵器才能合爲一體,無役不克。”
丁神照完全被君天邪的說話吸引住,目中放出熱切的光芒。
“要去哪裡,才能找到這樣一副適合我的兵器?”
君天邪笑了笑,開口說了六個字。
“兜率宮,龜大師。”
“杏花樓”是“青天城”內最大的一間紅妓院,這裡的姑娘不但環肥燕瘦,一應俱全,只要上門的客人出得起錢,還有種種匪夷所思的花樣,夠你沉溺於肉鄉之間不知歲月。
這樣一間規模頗具的妓院,其背後的來頭當然非比尋常,是由魔門三大勢力之一的“天宮”出資興建,只嘆世風日下,道消魔長,就連地方官府也不得不看邪派中人的臉色做事。
在“杏花樓”中,一間間裝飾華麗的廂房,都是供花客尋歡之用,共有七十二間,全都以花爲名,可以看得出主人的巧思。
“剛剛我經過牡丹房,聽到今天小翠的叫聲,怎麼特別大啊?”
“唉!這你有所不知啊,還不是那個色龜老頭又來光顧小翠了。”
“什麼?是他……他上次‘惠顧’小翠,弄得小翠三天接不了客,如今竟然又來啦。”
“那有什麼辦法,聽說那色老頭是樓主的貴賓,他的生意能不接嗎?”
“唉!可憐的小翠……”
※※※
“那個老頭真的就是你說的鑄劍大師?”
“人不可貌相,就像我生得這麼天真無邪,可是席春雨那兇女人卻硬是要把我當成壞人來辦,又打又殺的。”
老人自踏出“杏花樓”以來,就被兩個年輕的身影躡住腳步,前者像渾然不覺似的,拖着沉重的步伐往城外方向走去,這樣無聊的跟蹤過了一段時間,其中一名同伴終於忍不住提出了疑問。
君天邪的解釋,因爲牽涉到當事人的主觀意識過重,也覺得缺乏說服力。
“就算他真有你說的那麼好,不過你認爲他會爲我這初出茅廬的小子鑄造刀劍嗎?”
對於第二個疑問,君天邪只是輕描淡寫的回答道:“放心啦,山人自有妙計。”
雖然不知道君天邪的葫蘆裡在賣什麼藥,但是因爲丁神照自己也想不到更好的方法,所以只好繼續依着他那看來不怎麼可靠的同伴之言,跟蹤老人下去。
直到老人行出城外,狀況終於發生了。
“咻!”
一支利箭,像從莫須有的遠方射來,發出破空勁響,不偏不倚的落在老人腳下,差一點就把他的腳掌射穿一個大洞。
面對這突如其來的一箭,老人的養氣功夫可以用“泰山崩前不動於色”來形容,他只是略擡了擡雪白的眉毛,低沉的問道:“何方鼠輩,敢來惹你家老祖宗?”
十一個黑衣蒙面人由天而降,像鐵桶般將老人四周圍得密不通風。
雖然被一羣殺氣騰騰的人包圍,老人依然臉色不改,只是慢吞吞的道:“用這麼大的陣仗對付我一個糟老頭,不嫌太小題大作了嗎?”
其中一名黑衣人開口道:“你是‘兜率宮’的龜大師?”
老人慢慢嘆了一口氣,道:“我實在很希望說你們找錯了人,不過可惜世上只有一個龜大師,而那個人又偏偏就是我。”
那名黑衣人道:“我們希望你跟我們到一個地方走一趟,只要你乖乖的聽話,就不會受到任何傷害。”
老人搖了搖頭道:“恕難從命。”
黑衣人冷冷道:“那你是逼我們用武力‘請’你回去羅。”
他此話一出,原本就已劍拔弩張的局面,更是緊繃到了最高點。
不遠處的君天邪對着丁神照咬耳朵道:“等會那些黑衣人一出手,就是你英雄救‘老’的時候到了。”
丁神照無言的點點頭,心中卻在納悶,君天邪像是早知道老人會碰上麻煩似的,難道他有未卜先知的本事?
更荒唐的一個念頭出現在丁神照腦海中,畢竟他雖是涉世未深,卻並不笨。
難道這些人是君天邪找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