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士羣和張嘯林的大隊人馬呼嘯而去。萬墨林也冷笑一聲,轉身登上汽車離開。萬公館的大門並沒有關閉,十幾個工人正在有條不紊的進行着清理打掃工作,大袋大袋的垃圾被搬上板車,一會兒功夫,居然裝了六七車。
管事招呼着工人推上車,走向這片富人聚集區外的垃圾站,路上照例有巡捕和七十六號的人檢查,但明顯心不在焉,隨意翻了翻垃圾袋,看了看衆人的面孔,揮手放行。
一行人來到垃圾站,卸完垃圾袋,管事的長出一口氣,掏出香菸分給工人們,衆人正在吞雲吐霧間,幾輛車下卻迅速鑽出幾個黑影,隱入夜色中。
管事回頭看看,未動生色。
那幾個黑影正是林笑棠、大頭和萬墨林的要求護送的兩位重要人物,一位姓高、另一位姓陶。還有一個是杜月笙的門客,萬墨林派來的嚮導。
看着那個慵懶的小眼睛年輕人,林笑棠心中說不出的怪異。杜月笙人稱“春申門下三千客、小杜城南五尺天”,是出了名的喜歡招賢納士,門下既有文人政客,也不乏雞鳴狗盜之輩,而這個人顯然不被萬墨林待見,如果不是真的無人可用,看樣子是絕對不會派這個人來協助自己。但林笑棠卻感覺他絕不簡單。
這個人叫做火眼,真名除了杜月笙,沒人知道。
出發的時候,林笑棠在萬公館中找了些材料,幫助高陶二人進行了簡單的易容,從那個時候起,這個火眼就一直盯着林笑棠不放,萬墨林等人看着林笑棠的手藝只是驚歎,而火眼的眼神中更多的則是一種難以言表的好奇和興奮,從那時起,林笑棠就暗暗對此人留意起來。
至於護送高陶這件事,林笑棠則是有大部分的私念在其中,雖然很認同萬墨林等人的做法,但更多的則是想利用這個機會使自己從中獲益。
林笑棠、大頭和火眼每人配備了一把毛瑟m1932手槍以及彈夾,還有一把匕首,就連高陶二人也每人帶了一把轉輪手槍防身。
半個小時後,五個人出現在虹口,這裡已經是日軍佔領的區域,由於已近新年,日本人爲了粉飾太平,慶祝佔領上海後的第一個節日,組織了大批民衆上街慶賀,所以表面上看來,這裡倒要比租界更加繁華熱鬧。
元劍鋒陪着太太夏之萍坐在路邊的一個小吃攤裡,自己點了一小壺酒自斟自飲。原本今天他是沒資格參加萬墨林的酒會,只是軍情處的老闆莊崇先爲人低調,不喜應酬,所以纔將請柬交給了他。
元劍鋒滿心歡喜帶着太太來參加酒會,希望能在這裡結識一些達官貴人,找機會調出軍情處這個冷衙門。
元劍鋒的家族原本在上海有些名氣,家中還有長輩在市政府任職,也算官宦子弟。但淞滬抗戰爆發後,局勢紛亂如麻,家人漸漸失勢,到現在他也只能在軍情處裡擔任一個不起眼的小官員。
但到了酒會才知道,上層社會遠不是目前的他能夠觸及的,很多人就算認識他,現在也是敬而遠之,更別說那些洋人和剛剛嶄露頭腳的新貴了。
還有偶然間遇見的那個林笑棠,上學的時候如果不是爲了夏之萍,他連理都懶得理他,就是這麼一個窩囊的窮小子,居然有馬啓祥這樣的人來爲他圓場,可見兩人的關係的確不一般。
元劍鋒的心裡又是妒忌又是憤恨,大口大口的喝着悶酒。夏之萍看出丈夫的鬱悶,用手輕拍他的胳膊,“劍鋒,不要再喝了。咱們現在總算是衣食無缺,失意只是暫時的,以你的才華,我相信一定可以出人頭地的。實在不成,我們籌些錢去香港,那裡是英國人的地方,也許機會更多些,總好過在這裡仰人鼻息啊。”
夏之萍的這番話讓元劍鋒更感到一陣煩悶,他撥開妻子的手,拿起酒杯剛要喝,卻瞥見一個熟悉的身影。
元劍鋒的手不由僵在半空中,眼睛直勾勾的看着人羣中左顧右盼的林笑棠。他身邊還跟着幾個人,一行人的行蹤顯得謹慎莫名。
元劍鋒的心裡忽然一動,想起從莊崇先那裡聽到的一件事情,“萬墨林、馬啓祥、林笑棠,這三個人之間有什麼聯繫?莫非真的與那件事情有關?”
元劍鋒突然激動起來,他意識到自己或許正面臨一個千載難逢的升遷機會。現在這個世道,哪管他什麼朋友和同學,只要有錢有權,他元劍鋒什麼都做的出來。
他趕忙站起來,叫住街邊一輛黃包車,不由分說將夏之萍推上車,自己卻向着林笑棠等人的方向跟蹤下來。
林笑棠的策略很簡單,衆人由虹口進入閘北,再從閘北迴轉到公共租界,兜一個大圈子直奔鴻運碼頭。如果一切順利的話,三個鐘頭之後,就能將人安全的送上船。
正走着,林笑棠忽然站住了腳,在一條弄堂口停下,衆人一愣,林笑棠卻不慌不忙的掏出香菸,站在石庫門旁邊(注一)點着,並示意其他人繼續向前走。
元劍鋒見狀,立即在一個雜貨攤後隱藏起來。
稍後,元劍鋒探出腦袋,看看幾人的背影,隨即又跟了上來。
剛走到弄堂口,黑影中伸出一隻手,將他拖拽進來。
林笑棠一拳擊在元劍鋒的小腹上,元劍鋒頓時一聲悶哼彎下腰來,街上的行人見狀立刻躲得遠遠的,生怕惹禍上身。
林笑棠抓住元劍鋒的頭髮,將他的腦袋擡起來,驀然一愣,“是你!”
元劍鋒捂着肚子嘿嘿敢笑了兩聲,“你這麼激動幹嘛,我只是過來和你打個招呼而已。“
林笑棠鬆開手,看看他,“你在跟蹤我?”
元劍鋒站直了腰,“你想歪了吧!”
林笑棠用手指點指他的鼻子,“咱們兩個事早就過去了,沒再提的必要,之萍既然嫁給你,我沒話說。我只是想提醒你一句,少管閒事,回家好好過你的日子去,這種遊戲你玩不起!”說完,轉身離開。
元劍鋒恨恨的吐了口唾沫,走到弄堂口,卻發現林笑棠等人全都消失無蹤,他只得訕訕的向回走去。
段白虎今天的心情很不好。今晚的大事件明顯與他無關,吳四寶那個傢伙,剛到七十六號沒幾天,就深得李士羣信任,遇到這樣的大行動竟然只讓他跟在身邊,這不是擺明了要擡舉吳四寶嗎?那今後還有他上海之虎的立足之地嗎?
幾個手下看出段白虎臉色不善,所以都躲得遠遠地,生怕觸了黴頭。
段白虎手拿着茶壺,目光森然的看着茶樓下來來往往的人羣。這裡是虹口,日本人的老巢,在這裡守衛,能抓到個屁啊!
段白虎忽然看見不遠處無精打采走過來的元劍鋒,頓時氣不打一處來,“你們幾個,把樓下那個姓元的給我抓上來。”
元劍鋒一看見雅間裡端坐的段白虎,臉色瞬間變得慘白,雙腿一軟,險些跪在樓板上。
段白虎猙獰一笑,“元公子,欠我們賭場那一萬塊,您打算什麼時候還哪?”
元劍鋒趕忙作揖,“虎爺,你再容我幾天,這不是個小數目,給我一個禮拜時間,一定連本帶利還給您!”
段白虎翻着白眼看着他,腦門上的擡頭紋清晰可見。“元公子,你腦子是不是有點不清楚啊,你以爲現在還是你舅舅做政府高官的時候嗎?是,你也是官,還是軍情處的官,可在我們特工總部的眼裡,那就是個屁,你他媽還敢和我講條件,是不是活的不耐煩了?”
段白虎一笑,“其實也簡單,沒錢也行,你太太長得不錯,來我的舞廳客串一下,我保管她一個月之內紅遍上海灘,怎麼樣,一年準保你還清賭債,說不定還能小賺一筆?”
元劍鋒徑直跪了下來,哭喊着求饒。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說怎麼辦,今天要是不說出個章程來,你就別想活着離開這茶樓!”
元劍鋒心一橫,“虎爺,我可以告訴你一件大事,但你得做主把我的欠債一筆勾銷!”
段白虎大怒,“我看你是不見棺材不掉淚,這種時候,還敢講條件!”
元劍鋒舉雙手討饒,一五一十的將在酒會和剛纔遇到馬啓祥、林笑棠的事情說了個清楚。
段白虎的眼神變得深邃起來,手掌緊緊的按住紅木座椅的扶手,“你確定?”
“沒錯,那小子和馬啓祥過從甚密,現在又帶着人鬼鬼祟祟的出現在這裡,一定有什麼不尋常的事情。”
“好!”,段白虎一拍扶手站了起來,“如果你說的情況屬實,我可以考慮一筆勾銷,還會讓你立功受賞,要是……,哼哼,你就可以準備好自己的棺材了!”
元劍鋒臉白如紙。
段白虎馬上行動,命令手下立刻嚴查虹口大小街道,務必要找到元劍鋒說的這幾個人。同時,爲了避免其他人得到消息搶功,他嚴令部下嚴密封鎖消息,直到抓到這幾個人爲止。
注一:石庫門。二十世紀初,社會動盪,大量人潮涌入相對穩定的上海租界,導致住房緊張。英國人設計了這樣一種住宅形式,有點像歐洲的聯排住宅,加上中國式的合院建築。高密度的土地利用率解決了一屋難求的局面,由於這類民居的外門選用石料作爲門檻,故稱“石庫門”。這種中西結合的建築形式在中國近代建築史上留下了深深的烙印,它的出現是上海這種極具特色的城市生活的必然產物。目前還有相當一部分上海市民居住在這種有一個多世紀曆史的石庫門建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