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笑棠輕鬆的一笑,“諸位別大驚小怪,這玩意不是這麼吃的。龍爺是海上的老前輩,自然是尊崇無比,這麼胡吃海塞的,叫外人看到,難免會說龍爺不懂得享受,落了下乘。”
龍王莞爾一笑,“那你的意思呢?”
林笑棠脫掉外套,將袖子捋起來,衝着龍王一拱手,“龍爺,方便的話借晚輩一把趁手的傢伙?”
左右看到龍王點頭,這纔將一把匕首遞到林笑棠的手中。
林笑棠掂量掂量匕首的分量,隨即抓起一條個頭適中的鯛魚,抄在手裡,飛快的去鱗、放血、扣鰓、去骨。鯛魚還是活蹦亂跳的,魚身不住的扭動,但在林笑棠如鐵鉤一般的手指中還是動彈不得,林笑棠運刀如飛,整條的鯛魚不過三分鐘,便變成了盤中一塊塊晶瑩雪白的魚片,只剩下一個魚頭,仔細看的話,甚至還可以發覺魚嘴在微弱的一張一合。(注一)
林笑棠並未就此放下匕首,反而抄起一個海膽,用匕首在海膽頂端開一個小口,將海膽的內臟取出,用清水將海膽黃清洗乾淨,不一會,一盤海膽便處理完畢,整齊的放在盤中。
林笑棠又拿過牛肉,將牛肉按肉的紋理走向切成均勻的薄片,整齊的碼在盤中,擡頭問龍王,“龍爺,船上有醬油和山葵泥,也就是日本人所稱的芥末嗎?”
龍王這才從驚愕中清醒過來,忙不迭的點頭,“有,應該有!”
不一會,手下便送來了醬油和芥末,不過全是沒開封的,龍爺尷尬的笑笑,“扔船上有段日子了,就是不知道怎麼用。”
林笑棠用兩樣東西調好了拌料,又在海膽殼中撒上一些,這才招呼衆人,“可以用了。”
龍爺看看林笑棠,疑惑的夾起一塊魚片,蘸了些料汁,塞進嘴裡,一股辛辣頓時直衝鼻腔,似乎還有貫穿整個腦袋的趨勢,兩行眼淚順着臉龐不由自主的留下來,大口呼氣,臉漲的通紅。
那女子察覺到龍王不對勁,一翻手抽出腰間的手槍,對準林笑棠,“你在肉裡下了什麼藥?”
龍王趕忙擺手,半晌才緩過這口氣,大呼過癮,“痛快,這下真是夠衝,不過現在腦清目明,太舒服了。”
女子驚詫的看着龍王,訕訕的收回手槍。
龍爺又吃了兩口,額頭上已經密佈汗水,“罪過、罪過,我在海上混了二十年,竟然不知道這生吃還有這如許講究,真是白活了!”
林笑棠歉然一笑,“怪我沒說清楚,這芥末第一次吃難免會有些不適應,其實找些白酒來聞一聞,恢復的還能更快些!”
一旁,一大盤牛肉已經被火眼自己包了圓,馬啓祥則還在不住的吃着海膽,“這生吃海膽,比海膽羹之類的味道強太多了!”
林笑棠指指擺在桌上的芥末瓶子,“難怪龍爺不知道,這東西是日本的特產,在上海也只有正宗日本人開的料理店纔會有,咱們廣東也有生吃的講究,不過一般是就薑汁和醬油,卻沒有這個東西來的過癮!”
龍王哈哈大笑,“本想給你們個下馬威,結果我自己倒着了道,真是活該!”艙內的氣氛也爲之一鬆。
龍王用袖子擦擦嘴,“說正事吧,老萬讓你們來是什麼事,先說明,無利不起早,沒好處的事我可不幹!”
馬啓祥剛要開口,林笑棠攔住他,“那是自然,既然找龍爺幫忙,那一定是會有好處的。”
龍王從桌子上拿過一盒雪茄,扔給幾人,自己則一笑,點上了菸捲。
“聽聞龍爺一直在附近海域保一方平安,租界內幾位老闆的貨也都是從龍爺的地盤上經過,是這樣嗎?”林笑棠點上雪茄,漫不經心的問了一句。
龍王眼中精光一閃,隨即點點頭。
林笑棠接着說道:“那上海灘最近張嘯林和萬老闆起齷齪的事,不用問,龍爺一定就都知道了?”
龍王哈哈一笑,摸了摸頭上的短髮,“那關我個屁事,他們喜歡怎麼打就怎麼打,只要別妨礙到我發財就行了!”
林笑棠一笑,“在下不才,就是那個張老闆欲除之而後快的小子!”
龍王一下瞪大了眼睛,“就是你?你的腦袋值二十根黃魚?”
林笑棠苦笑着摸摸下巴,“那是張老闆擡愛!”
誰都沒有注意到,龍王身後那個戴眼鏡的漢子此時猛地擡起頭來,略微吃驚的看着林笑棠。
龍王嘿嘿一笑,“你小子膽子還真是不小,我老龍可是有名的見錢眼開,你就不怕我綁了你直接送到張嘯林那兒去?”
林笑棠拍拍自己的腦袋,“我當然怕,但我籌劃的這筆生意可是遠不止二十根金條這麼簡單,唉,人爲財死、鳥爲食亡。所以沒辦法,硬着頭皮就來了。”
龍王猙獰的笑笑,“行,我讓你把話說完,如果數目不合我的意,我一定會把你送給張嘯林。”
林笑棠站起身,指指舷窗外的大海,“據我所知,以往三鑫公司的貨都會從龍爺的地盤上經過,三鑫公司每年也會給龍爺一些好處,以確保貨物平安無事,是吧?
龍王點點頭。林笑棠這話說得不錯,三鑫公司雖然是黃金榮、杜月笙和張嘯林三人當家,名義上的主事人也是黃金榮,但所有人都知道,黃金榮愛財、張嘯林善打、只有杜月笙才最善經營,所以三鑫公司實際上的掌舵人其實一直是杜月笙,加上其本人長袖善舞,“人面、場面、情面”三碗麪,面面俱到,所以,各方勢力都以杜月笙馬首是瞻。這一點,也是龍王很欽佩的,故此,雙方合作的一直都算愉快。
但近段時間不同了,日本人佔領上海後,杜月笙遠走香港,上海灘張嘯林一家獨大,此人向來飛橫跋扈,現在沒了掣肘,自然是大展拳腳。龍王的這條水路,他已經有些不放在眼裡了,雖然礙於同門的身份,他不好明着下手,但最近以來,已經攛掇着日本人清剿了好幾家在海上混飯吃的堂口,對龍王,也不如原先那麼客氣了。
林笑棠看着龍王的表情變化,加上來之前做的準備,此時已摸清了他內心中八成的想法,所以適時的拋出一句話,“現在三鑫公司張嘯林做主,萬老闆已經被迫離開上海,龍爺今後的生意恐怕不是那麼好做吧?”
龍王哼了一聲,“那又怎麼樣,我們兩家是同門,又合作了這麼多年。難不成因爲你小子一句話,我就要和他張嘯林翻臉不成?再說我明白你的意思,你現在已經被張嘯林追殺的上天無路、入地無門,你想再拉我下水,好趁亂拿點好處是嗎?我雖然是個粗人,但並不傻!”
林笑棠笑着擺擺手,示意火眼拿出一個文件袋,徑直扔到龍王的面前,“龍爺,翻不翻臉的,好像不是您說了算的,您不妨先看看這個。”
龍王將信將疑的接過來,裡邊是兩份文件,一份日文、一份中文,但都是抄件。還好龍王讀過兩年書,雖然水平有限,但文件的標題和落款他還是認得的。
這是張嘯林和七十六號李士羣聯名簽署,報日本憲兵隊請示的一份文件,內容就是建議日本軍隊儘快肅清上海附近海域,爲上海開闢一條安全、順暢的通暢海路。憲兵隊已經批示,完全同意兩人的請示,將由上海駐軍向海軍部發出請示,請求日本駐上海艦隊協助清剿,時間暫定爲今年四月份。
大致翻完兩份文件,龍王的後背頓時出了一身的冷汗,但還是裝作若無其事的將文件一扔,“就憑這幾張紙就想糊弄我?”
林笑棠重新做回座位,“真的假的,我說了不算。上面都有編號和日期,龍爺在上海混了這麼久,一定有自己的關係,這文件也不是什麼絕密,相信很快就可以查的出來。”
龍王和身旁的女子交換了一下眼神,雙手扶住桌子,“你到底想怎麼樣?”
林笑棠雙手一攤,“很簡單,卡住海路,一個月之內,張嘯林的貨不能有一箱登陸上海灘。”
龍王倒吸一口涼氣,他重重靠在椅背上。他沒想到這個年輕人一張口就是這麼大的胃口,誠然,龍王早已發覺到張嘯林的野心,他不僅想一通上海灘,還想將上海周圍牢牢的捏在手心,其中就包括海上,因爲只有這樣,他才能控制住上海的一切貿易往來,這點,龍王深信不疑,但他對任何心腹都沒提起過,只是和他的妹妹商量過,也就是侍衛在他身邊的那個長髮女子,但也沒有找到好的辦法。
馬啓祥剔完牙,和林笑棠相視一笑,“龍爺,來之前,我師傅萬老闆託我帶來一封杜先生的親筆書信。”
杜月笙的信是寫給萬墨林的,萬墨林之所以將信又轉交給龍王,是大有深意的。信中杜月笙詳盡安排了上海灘的各項事宜,並委託萬墨林主持大局,值此國家存亡之際,務必要聯合各方勢力破壞張嘯林一統上海幫會的計劃,其中便提到他的同門龍王,杜月笙吩咐,可以積極聯繫龍王,允許萬墨林將黃浦江的一個碼頭劃歸龍王,以此來爭取龍王的加入。
龍王的雙手不禁有些顫抖了。一個碼頭,他很清楚這對他意味着什麼,在海上討生活的人們,無時無刻想着的,就是有一天能光明正大的踏上岸,爲子子孫孫留下一份家業,海上是風光,但畢竟不是家呀!
注一:生吃的方式,中國自古就有。民國時期,僅限於國內南方閩粵部分地區,流傳不廣。日本推崇生吃,認爲這樣能保持食材的鮮味和營養。二十世紀早期,由於冰箱尚未推廣開來,所以,生吃的方式並未流行開來,只是沿海個別地區存在。至於芥末在國內爲人所熟知,還是源於郭沫若先生的一篇文章,當然,這已經是在近代了,具體時間實在無法考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