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是什麼呢?
是門外青青白白的菜園,是爬滿紫紅色牽牛花的籬笆,是院子裡的那棵大桃樹,是低矮的蓋着幾片次等青瓦的屋子,是屋子裡幾張樸素的長凳子?
還是那幾個人?外柔內剛的阿孃,懦弱膽小卻心軟疼愛孩子的阿爹,嘴毒心善的小麥,懂事乖巧的禾苗,端正謹嚴的阿婆。
家,應該是溫暖多情的,充滿陽光歡樂的。
老人們總說落葉歸根,而根在哪裡?是我們出生的地方。
那麼她呢?她的根又在哪裡?
花心的顧七錦沒有讓她找到自己的根;生在那樣飄搖若風中蛛網的家裡,父母也沒有讓她找到自己的根。她好像總是在世間遊蕩,縱使停泊,也短暫若蟬。
可是如今呢,她入門第一件事,跪在冰涼的地上,跪在親人的面前,逼迫的他們惶惶不安;第二件事,扔出一個堪比地雷的事件,她有孕了,不但未婚先孕了,還決定要生下這個對他們來說,父不詳的孩子。
她臉帶決然的微笑,眸子裡的光是從未有過的璀璨,她哪裡像一個正常的女孩呢。
這事要是放在別的女孩身上,不說戰戰兢兢,哭哭啼啼,要生要死,單隻說,在面對父母的時候,也該是驚恐軟弱的,可她呢,竟然是笑!
那笑,美麗而疏離,好像只要他們說出一句不贊同的話,她就會毫不留戀的離去,還是那種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的漠然。
她不是回家來與他們商議的,她來是告之,告之他們,她懷孕了,她要生,且非生不可。
顧美娘看懂了喬木的打算,從一開始的震驚、擔心、不可置信到後來的憤怒、傷心、妥協,眼淚忽的就流了下來。
此時此刻,她寧願自己的女兒還是那個只空有美貌的花瓶,也好過現在,聰慧精靈,卻心狠如冰。
“喬兒,你到底把我們當成什麼呢。”顧美娘哽咽不能語。
阿婆看不見,但她感覺到了不安,做錯事的明明是大孫女,爲何卻是她縛手縛腳,緊張惶然,是哪個孩子打算離開家去外邊闖蕩了嗎?
冷硬的語氣維持不住,年邁的老婆子顫巍巍的道:“大妮子,你翅膀硬了,你、你想幹什麼去,我不同意,女孩兒家要留在家裡,阿婆要馬上把你嫁出去。”
最縱容喬木的夏玉樹第一次拿出一個家主該有的態度,在緊閉房門的屋子裡走來走去,看一眼喬木,嘆一聲氣,最後竟然急的圍着喬木轉圈圈,袖着手弓着腰,“噗通”一聲,他忽然給喬木跪了,父女倆面對面,大眼瞪小眼。
“你這哪裡還有一個做爹的樣子,還不快起來。”顧美娘已經習慣這個丈夫的不着調,跪還是小事,哪怕他給自己閨女磕頭她都不奇怪。
“乖女啊,你說,你想怎麼做,阿爹支持你就是。”夏玉樹妥協道。
“對,喬兒,你自己說,你想怎麼做,只要你、只要你別做出什麼傻事來,阿孃也不阻止你。”顧美娘擦乾眼淚,臉色一正,看着喬木,等着她說話。
喬木最後看向阿婆,顧美娘和夏玉樹也看過去,紛紛叫了一聲娘。
阿婆用手裡的柺杖使勁敲打了幾下地面,用盡全力,好似將所有飛憤怒都傾注於此宣泄而出,她深深的嘆了口氣,壓抑着被孫女逼迫之後,沙啞的嗓音,“你該死。”
“娘!”夏玉樹和顧美娘不滿的驚叫。
“可是,老婆子老了,總想着兒孫滿堂,你們個個都好好的,美滿幸福,老婆子才能高興,罷了罷了,你究竟有什麼主意,還不快說!”
隨着瞎眼婆子的話落,喬木跪的筆挺的身子驀地軟和下來,屁股倏然落在雙腳上,兩行淚滑落面頰,她壓了壓嗓子,才使得自己的哽咽聽起來不是那麼可憐,“阿婆,阿爹,阿孃,你們真好。”
阿婆哼了一聲,滿身皺紋的老臉抽搐了幾下,眼袋拉長的眼睛流下了渾濁的淚。
顧美娘嗚的一下子就哭了出來,夏玉樹拍了拍妻子的肩膀,那腰彎的越發厲害,越來越後悔當初,爲什麼不在家裡條件好的時候,認真學幾樣養家的本事。
“不會讓家裡被戳脊梁骨的,但是卻要委屈阿孃幾個月。”喬木膝行趴上顧美孃的膝蓋,眼睛流淚,面上卻笑的真誠溫暖,乖巧的噌噌,像流浪狗討好給它食物吃的路人。
顧美娘對她又愛又恨,又憐又惜,最終不得不把她抱住,打着她的背,讓她繼續說。
於是,第二日晨曦,當門前的小河邊來了許多農婦沖洗衣裳的時候,顧美娘也抱着一盆髒衣服加入了進去。
她脾氣好,會說話,做人大方,從不貪小便宜,村裡的農婦也多願意與她交好。
心地善良的,只和顧美娘說一下雞毛蒜皮的小事,只當什麼也不知道。
心底惡毒的,看不得別人家好的,言語間打探喬木的事情,惡意猜度,大聲張揚,顧美娘只當是耳旁風,風過無痕,不搭理那些人,那些人自覺沒趣,也便不說了。
“美娘,你家裡還有醃鹹菜沒,我家那口子最愛吃你婆婆弄的鹹菜,香的很。”牛大嫂一邊捶打着衣裳,一邊笑着問。
“有,還有一缸呢,你等會兒來我家拿。”顧美娘心忖差不多了。
“那感情好。我今早上剛摘了滿滿一籃子豆角,我自家也吃不完,我一會兒順便給你拿來。”
“那行。”顧美娘說罷,突然乾嘔了一聲。
“哎?”牛大嫂頓了頓,剛要開口問顧美娘是不是身子不爽利,便聽得顧美娘又嘔了起來,這回嘔的厲害,捶衣棍扔在一旁,趴在小河邊就乾嘔個不停。
“我說,美娘,你莫不是……”牛大嫂子聲調忽的提高,顯得極爲興奮和難以置信。
顧美娘心想,她生了四個孩子,只生喬兒的時候嘔的厲害,就她最費事,可那時候卻是真的想嘔,嘔的順當,可今兒個算是怎麼回事,難受,真難受,虧得她今早上天不亮就吃了點酸掉的菜,要不然還真是弄不出這嘔吐的樣兒來。
可一想到老蚌生珠,顧美娘一張仍顯年輕的臉就紅了。
“我的癸水這月總不見來,我還沒、沒當回事……”顧美孃的臉越來越紅,她是羞的。
“哎呀,美娘,你這是有了!”牛大嫂子喜的一下扔了捶衣棒,忙去攙扶美娘。
“有、有了。”可憐顧美娘這個從沒扯過謊的農婦,結結巴巴,強作出一副歡喜模樣。
“你是樂傻了吧。哎呦,我說,你都多大年紀了,咋又懷上了呢,可是高興壞我了。”牛大嫂喜不疊的三兩下把美娘沒洗完的衣裳歸攏入木盆,催着她趕緊回家。
“是、是,不是,哎呀,牛大嫂,你說我都多大年紀了,咋能又懷上了呢。”顧美娘一不做,二不休,乾脆捂住了臉。
把牛大嫂喜的呀見牙不見眼的,活像懷孕的是她自己似的,“老蚌生珠,這是你的福氣。羞什麼呀,這是好事啊。”
“真懷了?”其他幾個一起洗衣裳的農婦也連忙圍攏過來,好奇的有,羨慕的有,還沒生過孩子說酸話的也有。
顧美娘卻全然聽不見,只因她已經羞愧的寧願找個地縫鑽進去。
心裡禁不住把自家那倒黴閨女埋怨了一通,這都是想的什麼破主意,可轉念一想,也只有這麼個法子,既能保全她的名聲,又能保下孩子,如此一來,禁不住又佩服起閨女的機智。
這時候夏玉樹出場了,見好多人都圍着自家媳婦,他忙做出大將小怪的樣子來,“美娘,咋了,她們都圍着你幹啥?”
“哎呦,我說玉樹啊,你這小身板還真行。”牛大嫂是長輩,年齡上大了夏玉樹很多,她說這話沒什麼不妥,故夏玉樹手忙腳亂間,忙做出一副驚喜模樣,嗷一聲,樹猴子似的就躥了過來,握着顧美孃的手道:“真懷了?”
顧美娘用袖子遮面,暗地裡瞪了他一眼,掐了他一把,那意思便是,你還裝上癮了怎麼的。
夏玉樹還真是玩上癮了,他就這性子,被瞪被掐也不在意,一個勁的演,還是籬笆裡的瞎眼阿婆聽到外面動靜,從門裡出來,問是怎麼回事,知道是又“懷”了,連連呵斥夏玉樹,讓他莫要胡鬧,讓他趕緊扶着顧美娘回家,這纔算完了。
農婦們最愛傳播這樣的趣聞,夏玉樹他老媳婦老蚌生珠的消息就這麼可喜可賀,可酸可妒的被傳了出去。
這事,除了家裡的大人,兩個小的是不知道的,都當顧美娘是真的懷了,在夏小麥咕噥了一句家裡的活計以後誰幹啊,那眼睛溜了懶貨喬木一眼,就高高興興的去做早飯給最小的弟弟或妹妹吃去了,夏禾苗最簡單,在知道有了新的弟弟或妹妹,他也不會失寵沒人理的情況下,圍着顧美娘好奇的問這問那,其實他最關心的是,小弟弟或小妹妹要從哪裡被生出來呢?
惹得一家人都哈哈大笑。
顧美娘拿眼睛去瞥喬木,見她也跟着笑,雖不十分融入,但也見親近,便長舒一口氣。
“大妮子,這第一步算是走出去了。讓你娘裝十個月的孕婦她也幹得這活計,然後呢,你這麼大個人要藏到哪裡去,你大舅家,還是你小舅家?”老婆子哼了一聲,顯然對喬木之前的作爲仍然氣着呢。
“阿婆~”喬木拉着長調,扭吧扭吧扭到老婆子身邊。
老婆子從鼻子裡有哼了一聲,使勁往外推喬木,口氣也不好,道:“你個沒臉沒皮的,給我滾。”
“阿婆,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知道你的心最好了,那也是咱們家的骨血不是。”
“哼!”老婆子只推了一下,便也作罷。知道她身子重,就由着她往自己身上黏糊。
“你說吧,以後你打算怎麼辦。”
“嗯,我是這麼打算的。”喬木噌啊噌的,噌到老婆子身邊,和她坐一個長凳子,得寸進尺一把抱住她的胳膊,笑眯眯道:
“這一時半會兒的我這肚子還看不出來,所以阿婆,我還想和阿爹一起進幾次城處理那酒店的事情,正好也免了旁人的懷疑,等到肚子大了,再也瞞不住了,我就假裝撞邪,然後你們就送我到咱們這邊山上的道觀去住幾個月,等到快生的時候,你們就說阿孃擔心我,挺着肚子來看我,然後誰知道就那麼巧呢,在道觀裡就生了,這麼着,我就多了一個弟弟,阿婆你說好不好?”
“這前前後後你都想的這麼清楚了,還來問我做什麼!”老婆子虛空裡摸出一條道,轉身進了自己的屋。
臨關門前囑咐顧美娘把家裡的剪刀收起來。
顧美娘笑着答應一聲,和喬木道,阿婆這算是原諒她了。
喬木問她哪裡看出來的,顧美娘便解釋說,孕婦不能碰剪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