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蟬抱樹啼鳴,殘陽半落垂柳。舒殢殩獍
一道殘暉打在濟世生藥行的牌匾上,像佛光普照似的,到真顯得那白底黑子的匾額有那麼幾分懸壺濟世的意味,這也是於家藥行名字的由來。
喬木看了一眼便進了門,裡面掌櫃的正拄頭在櫃檯上打盹,幾個夥計聚集在一起賭色子玩。
“掌櫃的,劉三郎可來你們這裡了嗎?”喬木敲了敲桌面把他叫醒。
這掌櫃的打了個哈欠,揉了揉眼睛裡的眼屎,立馬陪上笑臉道:“呦,是故人莊的夏二娘子啊。”
“是。”喬木笑道,“劉三郎可在你們這裡?”
“在、在,三公子陪着我們家大郎君在後院倉庫點藥材的數量呢。進門來的時候正生着氣,也不知誰敢給他氣受。夏二娘子你隨我來。”掌櫃的道。
“有勞了。”
通着後院的小門被人從裡面打開,出來一個穿着石榴裙的妙齡小娘子,還是喬木認識的,不是那上官翠羽又是哪個。
“是你,你又來幹甚,這裡可不歡迎你。”上官翠羽沒給喬木好臉色。
“來這裡自然是找劉三郎,至於歡迎還是不歡迎我,也由不得你管,還是等你成了於子歸的正室夫人之後你再來多管閒事吧。”
“牙尖嘴利,我不和你一介村姑一般見識。”她翻了喬木一眼,本是想回去的,她又改了主意,不耐煩道:“我領你進去吧,省得你到處亂逛。”
“多謝。”喬木道,並未往其他地方想。
二人初相識便不甚愉快,且別說喬木還打了她一次,這仇怨算是早早就結下了,喬木並非良善女子,根本不在意是否能與她和解,故此,一路上二人之間都冰涼涼的。
喬木想着上次打了她之後,於家並未來找她麻煩,誠然有劉三郎護着是一方面,她佔理是一方面,還有一方面大概也是因爲上官翠羽是孤女的緣故,寄居在姑母家,沒有至親真心護着,處處要看人臉色過日子,她的處境也不是有多好。
這樣的境況下竟還是那樣嬌蠻跋扈,真不知她是怎麼想的。
出奇的是,上官翠羽似和她想到一起去了,不知何時走在前面的她放慢了腳步,與喬木並肩而走,冷睨了喬木一眼,把她此時的穿着打扮看了一下,陰陽怪氣道:“當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第一次見你時,你還穿着破衣爛衫,這纔過去多久,你連玉釵綾羅都有了,你籠絡男人的手段當真無敵,只怕那揚州城第一舞姬流雲也比不過你吧。”
“風水輪流轉,一霎貧窮一霎富貴,我想阻止也不能啊,你難道是羨慕嫉妒恨?”喬木欣然笑道。
別人既然說話酸掉牙,刻薄人,她自然不會示弱,愚蠢的人才謙虛才惶恐,事實已定,便拿出那一份從容淡定,高傲自然來,讓羨慕嫉妒恨的人更加羨慕嫉妒恨去。
“臉皮真厚。”上官翠羽被她噎住,氣的胸腔鼓鼓,少頃她又自怨自艾道:“你是不是很得意,你打了我,竟然沒有人給我報仇。”
“自然得意,這讓我想起,你也不過是一孤女而已,與你相比,我父母俱全,兄弟姐妹俱全,真是幸福。”喬木笑,讓上官翠羽恨不得捶她一頓。
忍了忍,她眼眶紅了起來,帕子捂住眼角,啼哭道:“你是不是想不通我一介孤女爲什麼做事那樣囂張,不知收斂。”
她嗚嗚哭的更厲害了,“我也是被逼無奈啊。我那吝嗇小氣的姑母霸佔了我父母留給我的家財,對我除了嘴上說說,從不真正關心我到底在府裡生活的怎樣,我若再不拿出點脾氣來,只怕要被那起子下人欺負死了。”
“哦,那你真是可憐吶。”喬木不疼不癢的道。
“喂,你到底有沒有同情心啊。”上官翠羽小腳一跺,氣不平道。
“你已經淪落到需要別人的同情心度日了嗎?”喬木諷笑,“誠然,如果同情心真的能帶給你實質性的改變,那麼你儘可以把自己扮成小可憐,見人就說起自己的悲慘際遇。”
“你什麼意思?”上官翠羽紅着眼睛瞪喬木。
“沒什麼意思。只是奉勸你一句,示人以弱這種手段偶爾用一次也便罷了,若是常常擺出這種姿態就惹人厭煩了。尤其,女人看女人的時候,這種姿態讓人厭惡。女人們啊,天生就是仇敵。”
上官翠羽被喬木說的臉紅,止了淚,沉默下去。
“不愧是揚州城最大的藥行,後院也這樣氣派,我的故人莊與之相比到底要弱了幾分,不過,以後就說不定了。”喬木看着眼前的建築淡淡道。
“你的野心還真大。”上官翠羽彆扭的道。
“女人的野心用到正地方未嘗不好。”
上官翠羽斜眼看她,哼了一聲,推開一扇門道:“倉庫那種地方不是你一個外人能去看的,你先在這裡等着吧,表哥他們一會兒就回來。”
說罷,便轉身離去。
喬木把兩扇門都推開,讓外頭的陽光灑進來,便見屋內陳設溫馨,牆上掛着些花鳥字畫,有矮榻有桌椅,靠東邊的一面紗簾後頭,隱隱可見一張大牀,顯見這是一所居室。
這藥行的主人是於子歸,能在這後院用得起這樣一處地方的,自然是他。
喬木淡淡沉思,暗忖那上官翠羽的用心。
觀她平常舉止乃將於子歸視爲己有,又怎麼會讓別的女人隨意進入於子歸的居處,這太奇怪了。
玩的到底是什麼把戲?今日她來此乃是即興,並非和誰約好的,縱然是陷害也來不及佈局,想至此,她在桌前坐下,倒了一杯茶慢慢喝起來。
“半夏,你把這些藥材押運至碼頭倉庫,我明日就啓程親自押送到長安。”
“是,小的這就去。”
說話聲從敞開的窗戶傳了進來,不一會兒於子歸便進來了,邊解着衣衫繫帶邊往裡頭走。
喬木就那麼看着他,直到他一轉頭看見喬木,頓時止了動作,“你、你怎麼在這裡。”
邊說邊忙把繫帶又系回去。
“你覺得我爲什麼會在這裡?”喬木笑睨着他道。
“有了三郎之後,我並不以爲你還看得上我。”於子歸嘲諷她道。
“咦?你那麼有自知之明啊。”喬木恍然大悟。
於子歸告誡自己不能和一介女流一般見識,便道:“你一個女子白日入得男人的房間成何體統,還不快出去。”
“這真的是你的臥房嗎?怎麼會被用來待客?”喬木故作不解。“我可是被你那表妹親自領進來的呢,難道這裡不是用來待客的地方嗎?”
“你莫要說謊,翠羽不會那麼不知分寸。”於子歸臉色難看道。
“總歸你們纔是有血緣關係的親人,不管我說什麼你們總能顛倒黑白,罷了,我這便走就是。”喬木放下茶杯,作勢起身。
“慢着。”於子歸冷言冷語道:“既然你對我無心,那麼便請你回去告訴你的那些親戚,我於家和你們夏家早已經沒有姻親關係,你讓他們莫要再來胡攪蠻纏。”
“是誰又去賴上你了。”喬木想了想,“哦,除了我的父母和弟弟妹妹,我就沒有什麼親戚了,你指的是誰呢?”
“夏金樹難道不是你大伯,你休要狡辯。”於子歸生氣道。
“難道你不知早八百年我家與他家就鬧翻了嗎,你讓我轉告可是找錯人了。”喬木笑的很欠揍。
於子歸氣狠了,上前一步猛的抓住喬木的手臂,“你到底想怎麼樣,一開始纏上我的是你,轉眼琵琶別抱的還是你,我承認,你這招欲擒故縱之計已經成功了。你的奸計得逞了,我日日夜夜在想着你,你還想怎樣。”
“呃……”喬木被他的話驚了驚。
掙了掙沒掙脫他的鉗制,便尷尬道:“你放手,有話咱們好好說,你要冷靜點纔好。”
“我再也冷靜不了,每日看着你與三郎進進出出,我早就受夠了。”他一把抱住喬木,低下頭來嗅聞喬木的髮香。
“等等,我想我們之間肯定有什麼誤會。”喬木使勁歪着腦袋和他保持着那一米米空隙的距離。
於子歸認命似的嘆息一聲,摸着喬木的頭寵溺道:“我知你羞澀,不好對我表白心跡,沒關係,我心裡都清楚的狠。以前你在藥行門口堵我的那份情我不懂,還曲解你的情意,認爲你不知羞恥,不過我現在已經懂了,從你那日在我家門口當着街坊鄰居的面親我開始。”
想起那一日的刺激,他臉色微微發紅,越發緊的抱着喬木,覺得此時真是歲月靜好,美麗極了。
“你先放開我。”喬木吐出一口濁氣,無奈道。
“再讓我抱你一會兒。我很早就想這麼擁你入懷了,只是那時我還過不了我自己這一關,你本是被我嫌棄的一文不值的一個女子,可轉眼我又對你萌生情絲。”他苦笑,“我這是不是叫做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好、好,你說什麼都對,你先放開我,我們好好說話。”喬木溫聲軟語的勸說他。
“是我唐突了。”他溫潤的眉眼舒展,慢慢放開喬木。
待他一放手,喬木便立即躲出去老遠,對他鏗鏘有聲道:“你聽着,不管以前的我對你如何,今日的以及以後的我都不會喜歡你,你爲人太過精明,斤斤計較,我確確實實不喜歡,我怕有朝一日,你連對一個女人放多少感情都要論斤稱量過之後才施行。你喜歡我,我看還是算了吧,我並非賢妻良母,我不安於室,不適合你。”
於子歸的心一下涼了,轉瞬便怒火中燒,“你喜歡上三郎了是嗎?你這個水性楊花的女人!”
“靠!”喬木輕聲爆粗口,“現在和你說不清楚,你還是冷靜一點吧,我先走了。我今日來本就不是找你的,劉三郎說不定這會兒已經回故人莊用膳去了,他一時若見不着我又要胡鬧。我先走了。”
不給他說話的機會,喬木一溜煙跑了。
心裡禁不住嘀咕,沒想到於子歸動情之後是這樣的不可理喻。
慢着,這事情不對吧,於子歸外熱內冷,理智過人,縱然喜歡一個人,也不會這樣激動吧。這對錶兄妹到底是哪根筋搭錯了。傻瓜纔會以爲夏喬木這女鬼是愛情至上的人呢,她自嘲的想。
不過,以表裡不一來推斷於子歸的話,也勉強說得過去。算了,和他又沒有利益衝突,總不會被他害。
喬木走後,於子歸面浮微笑,低喃道:“沒想到最瞭解我的竟是你。求你爲婦這個決定沒有錯,娶你比娶一個所謂的名門千金來的更實惠。故人莊與藥行之間的距離不過半盞茶的功夫,三郎卻要考明經,呵,你此時跑了又有何用,我們來日方長。”
回到故人莊的時候,殘陽最後的餘暉已隱沒遠山。
劉臨風晚膳沒用就被他老子派來的管家給逮了回去,臨走給他打包了一食盒他愛吃的點心,省的他回去又找自家廚娘的麻煩,當然少不了要給劉別駕以及劉於氏準備他們愛吃的菜,狐假虎威,老虎的毛兒定要給捋順了纔好呢。
入夜,客人都走了,累了一天的一家人聚在一起吃飯,瞎眼阿婆開口便問了:“玉樹啊,你大哥那事你打算怎麼辦。我看咱們這酒樓生意好的很,倒是缺幾個跑堂的夥計,不若讓你大哥和大侄子來幫幫忙吧。銀樹我是不擔心的,他自小就鬼精鬼精的,多大點的時候就知道往家裡扒拉東西,是屬貔貅的,從來只吃不吐,他手裡有東西,不需要我當孃的操心。”
夏玉樹拿眼睛看喬木,喬木低頭吃菜裝作沒看見。
小麥看喬木穩坐如泰山,她面上一喜,就通通快快的把她最愛的那道雞肉片扒拉到自己跟前吃起來。
“三姐,你把雞肉片都弄到自己跟前去了,我們吃什麼啊。”禾苗一摔筷子,發脾氣道。
“你脾氣大了啊,敢在飯桌上摔筷子,這還沒考上狀元郎呢,要是考上了,你還不知把尾巴翹到哪裡去了呢,不就是提攜了家人嗎,有什麼了不起的,那都是你應該做的。”
“三姐,你滿嘴裡說什麼,我怎麼一點也聽不懂。”
“誰知道她陰陽怪氣的說什麼,禾苗你管她作甚,有人好日子過的順了,找抽呢,是吧阿爹。”喬木面不改色的從夏小麥護的緊的雞肉片盤子裡夾了一筷子放到禾苗碗裡。
“食不言,寢不語,都給我閉嘴。”聽不過去,顧美娘發火道。
“兄弟姐妹之間要相互扶持,你們看看你們現在像什麼樣子,我看不像是濃血親人倒像是宿世仇敵,喬木你說,你們姐妹倆是怎麼了,你到底怎麼招惹小麥了。”
“你怎麼當孃的,問也不問清楚,怎就說是喬木惹了小麥。”夏玉樹不滿的瞪着顧美娘。
“我不吃了!阿爹你就偏心吧,反正我也指望不上你,大家拉倒吧!”夏小麥一摔筷子,氣沖沖就往後院鑽去。
“哎,臭丫頭,敢教訓你爹我來了。”夏玉樹幹瞪眼道。
“阿爹,吃飯,誰吃飽誰不餓,管她幹什麼,誰知道她發的哪門子瘋,是吧,禾苗。”喬木嘻嘻笑着和禾苗一起擠眉弄眼。
“喬木,你說,你是不是擠兌她了。”顧美娘也不吃了,重重放下筷子青着臉看着喬木,活像她真的做了什麼對不起夏小麥的事情。
“阿孃,二姐可沒找她麻煩,我看見的都是三姐對二姐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禾苗氣嘟嘟道。
“嗯,可算是有人還我公道了。”喬木嘻嘻笑着又夾了一筷子魚肉給他。
“你看吧,我乖女聽話着呢。”夏玉樹也笑呵呵的夾了一筷子喬木愛吃的蒜蓉青菜給她。
“阿爹,你吃這個紅燒肉,我親自做的呢。”喬木孝順道。
爺三個夾來夾去玩的不亦樂乎,把顧美娘當個空氣。
“你們兩個小沒良心的,你們可是阿孃十月懷胎生下來的,到了到了咋就知道孝順他那個老不死的死鬼呢。”顧美娘吃醋道。
喬木禾苗趕緊也給她夾一筷子,笑呵呵的道:“阿孃你吃。”
“乖。”顧美娘哭笑不得,端起碗又吃起來。
一家子把瞎眼婆子說的話全當成放屁。
瞎眼婆子端着碗的手抖了抖,冷哼道:“該給小麥那丫頭說婆家了。”
冷不丁一句話讓顧美娘摸不着頭腦,給她夾了一筷子菜道:“婆婆,喬兒的婚事還沒個着落呢,小麥年紀還小,不急。”
並未走遠,躲在布簾子後頭偷看的小麥把人家一家人相處的溫馨場景看了個夠,心裡酸的難受,又聽到顧美娘說的那話,她一摔簾子就走了。
吃飯的一家人也沒發現她。
“阿孃,先給小麥找婆家吧,我啊,呵,怕沒幾個好人家願意聘娶。”喬木笑嘻嘻不在意的道。
“算你還有點自知之明。”瞎眼婆子冷諷。
卻再也不提要夏金樹一家來酒樓幫忙的事情。
“嫁不出去咱就不嫁,在孃家當家作主的姑娘又不是沒有,是吧孩兒他娘。”夏玉樹搗搗顧美娘。
顧美娘想的長遠一些,愁眉苦臉道:“也不是不行,不過喬兒就要孤苦些,身後事就沒個子孫張羅了,年年也沒有香火可吃。”
喬木噗嗤一聲笑了,“我的親孃啊,您老想的可真是長遠。”
“有我呢,有我呢,我會過繼一個兒子給二姐的。”禾苗舉着手大聲嚷嚷道,惹得一家人都笑了,唯瞎眼婆子皮笑肉不笑的。
此夜揭過不提。
重檐夕霧散,日暉上樓臺,故人莊外頭垂柳上的鳥兒鳴叫起來的時候,已經陸陸續續有上早市的行人來用早膳了。
“二號桌,一碗肉沫雞蛋羹,一碟蔥香油餅;”名叫小五的夥計幹勁十足的報菜單。
“二娘子,您今天起這麼早啊。”小五對喬木點頭哈腰,諂笑道。
喬木見他這樣便笑了,拍了拍他弓着的背道:“對客人你如此恭謹我很是喜歡,對我你卻不必如此小心翼翼,俗話說身正不怕影子斜,只要你勤勤懇懇的,身正心正,一心爲着故人莊,我定然不會因爲些許私怨趕你走,其他人也不行。”
顧小舅一路風塵,在門外拍了拍身上沾的看不見的灰,進得門來便笑道:“小五剛來,我還沒來得及給他看咱們故人莊的立身規矩呢。”
“是,二娘子,我會好好幹的。”小五給喬木作揖。
“小舅跟我說過你的事,爲了供你弟弟讀書,你連乞丐都做過了,你是個好哥哥。”
“不、不,那都是我這個當哥哥的應該做的。”小五緊張的搓手,腦袋垂的低低的,語氣卻微微的哽咽。
“應該做的?”又聽到這樣的話,喬木低眸諷笑,“那就算是應該做的,對得起自己的良心便好了。”
“你好好幹,只要你不違背故人莊的規矩,我便一直用你。”
“謝謝、謝謝二娘子。”小五激動的要給喬木下跪。
喬木不受,躲去爲客人點餐。
走到以竹簾分割空間的那一排時,便橫在走道上的一柄拂塵絆住了腳,便聽竹簾後頭一個稚嫩的聲音道:“父母雙亡,長兄撫育幼弟,長姐餵養幼妹,不是應該的嗎?”
“應該,誰說過不應該嗎?”喬木半挑開竹簾看向裡面,見是一個不過和禾苗一般小大的小道士,喬木便笑道:“小道長,莫非要與小女子講些什麼大道理嗎,正好我有空閒,坐在你對面洗耳恭聽如何。”
說罷,邁着新作的一雙桃紅繡花鞋便坐了過去。
小道士已經把眼前的雞蛋羹吃乾淨了,此時正拿着油油的蔥香肉餅啃着呢,見喬木進來,他眼前一亮,含混不清道:“就是你了。”
“什麼?”他嘴巴里滿滿的塞的都是食物,說話不清,喬木沒有聽懂。
“慢些吃,小心噎着,喝點水。”喬木遞給他一杯茶。
“好吃。”小道士一抹嘴,滿足的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瞧你這小臉圓潤的,我看不像是受虐待的啊。”喬木打趣他道。
小道士面色一整,雙手合上,莊嚴道:“無量壽佛。女施主是否忘記了一則承諾?”
喬木看見這小道士的時候便想起來了,便道:“我在山上是遇到過一個奇怪的老道士,他讓我去向陽觀,難道小道長便是那老道長派來的嗎?”
“正是。人無信而不立,女施主既然答應了,便儘早去應諾爲好,我師尊已恭候多時。”小道士嚴肅的道。
“小道長年紀幾何,我觀你年歲與家弟差不多,讓他讀書他尚且有坐不住的時候,總是貪玩,不知小道長是如何忍受深山寂寞歲月的,你年紀還小,不涉紅塵,哪裡知道紅塵裡的五光十色,依我說,小道士你就不要回山了,就留下來做我弟弟如何,我喜歡你喜歡的緊。”喬木微笑引誘,像曾經引着亞當和夏娃偷吃禁果的那有腳蛇,可惡極了。
以她看來,這個年紀的男孩哪有什麼定性,正是貪玩的時候,三言兩語便能將其說動,不想這小道士卻微微一笑,仿若金樽佛陀,若硃砂紅潤的脣張張合合間便念起了一段經文。
小道士聲若暮鼓晨鐘,清淨祥和,喬木心念一動,慚愧的紅了臉。
“子非魚,焉知魚之樂。女施主執念太深,於將來必有掛礙,此番下山師父讓我送你一串桃木珠和一卷經書,當女施主不知何去何從時,便念上一段,縱是清心定神也是好的。”小道士自己褡褳裡拿出,雙手呈給喬木。
“小道長,你們道家也玩佛珠和唸經啊,小女子還以爲只有佛家弄這些花樣呢。”喬木笑道。
“此朝佛道兩家同等繁盛,桃木珠與佛珠便也沒有區別,都是一樣的用法,不過是教信徒們在念經的時候有個盼頭。”
“小道長說的是,人活一世,忙忙碌碌,十之有九不知自己所求所信,更不知自己忙忙碌碌一生到底是爲了什麼,有一二信仰也沒什麼不好。”喬木玩笑似的問:“山中遇老道長,酒樓遇小道長,難不成二位道長知道小女子的來歷不成,如果是,小女子必將感激涕零,萬望指點迷津,送我歸路,我心有掛念,若不能解,不成瘋便成魔,究竟會幹出什麼事情來,我自己也不知道。”
小道士口唸一聲“無量壽佛”,搖搖頭道:“怪道這些日子以來我師父吃飯不香,原來根子竟是在這裡。只可惜小道修爲尚淺,實在不知如何解女施主煩憂,這便告辭了。”
“不送了。”喬木嗤笑一聲,淡淡道。
“十號桌,小野菜面片湯一碗,豆沙捲餅一份,麻辣尖椒瓜絲一盤。”小五吼了一嗓子從竹簾外頭一閃而過。
喬木回過神來一看,面前桌面乾淨如鏡,哪有人曾經用過餐的樣子。
“小五,竹簾後頭坐的那小道士哪裡去了。”喬木攔住小五道。
“沒有小道士啊二娘子,這裡不是您一直坐在那裡嗎?”小無疑惑道。
“是嗎?”喬木一摸手腕,低頭一看,便見一串刻着符籙的硃紅珠串正戴在自己手上,一卷經書正靜靜的躺在桌子上。
“我在這裡坐了多久?”喬木四顧一看,只有幾張桌子上有人在吃早點,而窗外已是豔陽高照便問道。
“小的粗略估算,您坐了有一個時辰了,您沒瞧最後一波吃早點的都快走了呢。”小五實誠道。
“你去忙吧。”喬木放了他,淡淡道。
“哎,好,二娘子,您有事一定記得吩咐呀。”
“好。”
“弄什麼鬼,那麼小點一個人,難不成還真給他修成了仙?”喬木想想都覺得玄幻,收了珠串和經書,權當是旁人白送,不要白不要。
這個點客人寥寥,正是偷懶的時候,掀開後廚的布簾子,往裡頭一看,果然又見顧美娘在幫着摘菜,倚在門框上,百無聊賴道:“阿孃,咱們去逛街買綢緞去唄,我見那些小娘子們又穿了新樣式,好看的緊,我也想要呢。”
正坐在板凳上拉着顧小舅下雙陸的夏玉樹聽了便道:“他娘,你就跟着去吧,別弄那堆菜了,等會兒我弄,給孩子多買點好看的,我乖女長得天仙似的,不穿好看衣裳就是浪費了。是吧,乖女。”
喬木笑着附和道:“是呢,像我要模樣有模樣,要身段有身段的,比誰也不差呢。”
“姐夫呀,我就沒見過像你這樣能誇自己閨女的,咋就不害臊呢。”顧小舅打趣道。
“我說的可是實話,又沒撒大謊,是吧乖女。”夏玉樹笑彎了眼睛道。
“可不是,阿爹是那等會說謊的人嗎。”喬木大言不慚道。
“仁愛,你快別聽他們爺倆對話了,你再聽下去啊,渾身的雞皮疙瘩都起來了。”顧美娘喜的花兒似的,拍拍身上的衣裳褶子站起來道。
喬木低聲笑起來,一把攬上顧美孃的胳膊,“走吧阿孃,咱們快去快回,再過一個時辰又要忙了。”
“叫上你妹妹吧,她自昨晚把自己關在屋裡就沒見她出來過,我敲她的門,她還不理我,脾氣大得很。”顧美娘不高興道。
“我看啊,她就是欠收拾,阿孃,你得空抽她一頓,她就老實了。”喬木嬉笑道。
“有你這樣當姐姐的嗎,不說勸着我,反而火上澆油。”顧美娘點了她額頭一下,嘆口氣道:“女孩大了不由娘,算了,就咱娘倆去吧,反正買了什麼東西都少不了她的。”
“從小到大都和我過不去,我早就習慣了,大概啊,我們姐妹倆前世是情敵,這世纔會這麼不對盤。”
“亂說。”
“你們都是我生的,一個個的什麼性子誰有我清楚,你以前呢是有什麼都放在臉上,就算搶個好東西也放明面上,惹得她哇哇哭,我們說你幾句你也不在意,臉皮厚着呢,她呢,有心想搶又顧忌着我和你爹,怕我們兇她,就偷偷着來,有時候還沉默着死活不承認,臉皮薄,反正你們兩個沒一個省事的,誰也別說誰。”
“我與她相差不過一歲半,姐姐沒個當姐姐的樣兒,妹妹沒個當妹妹的樣兒,喜好又相似,碰上好東西自然誰都想要,針尖對上麥芒,哪有不結仇的。要我說啊,阿孃這事得怨你,誰讓你把我們生的這樣近,你要是等我長個五六歲再生她,我保準就讓着她了。”喬木狡辯道。
“去,你就算長到八十你也不是讓事的,別說的那麼好聽。”顧美娘笑睨道。
“嘿嘿。”喬木不再說這個話題,而是指着路邊賣花線的攤子道:“阿孃,咱買點花線,你給我繡一塊魚戲蓮葉的好看綢子唄,我要做個肚兜,閒來無事想了個新奇的樣式,阿孃你給我做。”
喬木悄聲在顧美娘耳邊咕噥了幾句話,惹得顧美娘紅着臉打了她一下,悄聲道:“真那麼好?”
“自然。”喬木得意的道。
“那給你妹妹也做一個,都是大姑娘了呢。”
“好啊。”
如此又過了幾日,喬木想了個藉口,租用了一輛馬車就往大青山去。
因嫌近午太陽曬,熱,她趁着清露未乾時便出發了,趕車的車伕是個強壯的中年婦人,名字叫做武娘,家就在故人莊後頭的小巷子裡,據說她家曾開過武官,因是獨女,需繼承父業,自小跟着父親學藝,把一身的肉煉的如男兒一般銅皮鐵骨,到了她該說親的時候,竟沒一個敢要她的。
聽說,後來她救了一個被搶劫的文弱書生,對其一見鍾情,待之千般百般的好,得知他是要上京考試的,便央求父親拿出全部的家當資助他,誰知,那書生一去不返,就此了無音訊,武娘死也不承認被騙,偷賣了家裡的地契跑上京城找他,也不知她找着沒有,反正過了一年之後,她自己回來了,原本爽朗樂觀的性子一霎變的冷漠。
回來之後,從鄰居那裡得知父母皆亡,武娘跑到墳頭上大哭了一場,又跪了三天三夜,就操起了男人乾的活計,籌備了點錢買了輛馬車,往來送人賺點路費錢,除了至今未婚,日子倒也過的不錯。
因打聽到她本事高,人品又端正,距離故人莊又近便,她這才找了她,並有意和她籤契約,僱她送往來晚歸的客人。
“武大娘,您覺得我這主意如何?”喬木棄了舒適的車廂,和這婦人一起並排坐在硬實的前排道。
“你若每日管我飯,便是不給我錢也可,是你那私菜館裡的,可不是一般的。”武大娘冷聲冷麪道。
“這好辦,那咱們就這麼說定了,但月錢還是要給你的,您總要買些胭脂水粉,衣裳首飾的用吧。”喬木笑道。
“我用那些就糟踐了,我不用。”武大娘聲色更僵冷道。
喬木訝異了半響,又厚着臉皮與她套交情,歪着頭小心覷着她的面色,道:“我瞧着大娘你五官長的都是極好的,國色天香是誇張,說您清秀卻是事實,只不過您膚色黑了點,又不愛打扮,整天又板着臉這才讓你看起來剛硬似男人,我有法子……”
“二娘子,我的事不用您操心,外頭有風塵,仔細颳着您粉嫩的麪皮,您還是坐到裡頭去吧。”她反手推開車門,直接趕人。
“哦。”喬木不好再說什麼,悻悻然敗退。
此大娘果如坊間傳聞,油鹽不進呢。
喬木露着腦袋盯着武大娘強壯的背影看,心裡癢癢的,就想問問坊間傳聞的那些有鼻子有眼的是不是真的,若是真的,她進京之後又遇見了什麼才致使她性情大變,可一想若貿然問她,她會不會一鐵拳把她打趴下,想到在這荒郊野嶺的,就算她把她活埋了也沒人知道,果斷把那些想問的話咽回肚子裡。
只能憤憤感嘆一回,負心漢啊,古今都少不了。
大青山山勢平坦,樹木茂盛,溪流甚多,正值炎炎夏日,這一入了山中,頓覺清爽宜人,渾身都舒坦。
“大娘,咱們入山也有一段時候了,向陽觀可是到了沒有。”
“過了前面那道水溪就能看見了。”
打了個哈欠,喬木嘀咕道:“起了個大早,困死了。”
輕輕拍打着自己的肚皮道:“小東西,你可是個違禁品,若被人發現,咱們娘兩個都沒好果子吃,你一定要省事點,到時間了最好自己滾出來,聽見沒有?”
說罷,自己感覺幼稚,呵呵就笑起來。
以前他小如黃豆粒,她一點感覺也無,隨着月份漸大,肚子慢慢鼓起來,裡頭的小傢伙在裡頭亂動,她在覺得好玩之餘,對他越來越捨不得,以前不關心他健康不健康,不關心他保不保得住,現在她就擔心他營養跟不上,變着花樣做東西給自己吃。
做菜的時候也不那麼拼命了,一日就接三桌,多了就推掉。
掰着手指算了算,自言自語道:“秋末初冬的時候你就要出來了呢,可我還沒想好你叫什麼名字。那未曾謀面的大哥大名叫夏懷瑾,禾苗的大名是夏懷瑜,到了你,也該用一個‘懷’字,叫什麼好呢,夏懷瑤?懷璧?夏懷璧!”
車窗外閃過一面斷壁,喬木福至心靈,想到“璧”這個詞也代表了美玉的意思,當場便定下這孩子就叫做夏懷璧,至於還有二分之一的可能是個女孩,喬木直接無視,在古代生女孩不是找死嗎,所以說,肚子裡這個絕對要是個男孩,就算不是男孩她也得想法子給整成男孩!
“二娘子,到了。”馬車最後一下顛簸之後,武大娘如是提醒。
“大娘,咱們沒入大青山腹地去吧,沒進山時我觀這山也壯觀的很,這一路走來怎如此平坦,馬車都進得來。”
“咱們走的是小道,這條道從上到下直接將大青山分割成了兩半,像是被天神從中間砍出來的一條縫隙似的,向陽觀就坐落在這條山縫下的山凹裡。二娘子,你看,就在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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