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是元寶的哭聲。
許家寶趕忙衝到院子外面,道:“打孩子做什麼?”
童貞娘提了裙子,也不管孩子,兀自進了院門。她本是盛裝出門,一來一回坐了這麼久的馬車,臉上的妝也殘了,髮髻也鬆了,臉上更帶了一股戾氣。
許陳氏趕緊出來,問道:“二郎媳婦,你可回來了!”一邊上下打量着童貞娘,不知道這銀子到底揣在哪裡。
童貞娘也沒個好臉色,只從鼻子裡哼了一聲。
若是擱在平日,許陳氏早就擺出婆婆的架子訓斥了,此時卻溫言道:“累了吧,給你沏好了茶,正溫溫的,剛好呢。”
童貞娘勉強笑了笑,卻又轉過頭對着哭得抽抽噎噎的元寶道:“你這孩子,平日裡嘴巧得跟個八哥似的,一到要緊的便閉了嘴,吭也不吭。你哭,還有臉哭!”
元寶扁了扁嘴,汪汪的大眼睛裡噙了淚水,卻不敢掉下來。身上喜慶的團花袍子上洇上了點點淚痕——要有多可憐便有多可憐。
莊善若知道做孃的沒有不心疼自己孩子,童貞娘做出這副樣子怕是另有隱情,忙上前抱了元寶哄着。
元寶更是一頭扎到莊善若的肩窩裡不肯下來了。
許家寶也心疼孩子,強笑道:“怎麼了?”
“在路上教得好好的,可一到了地方,便跟個沒嘴葫蘆似的,你說可氣不可氣?”童貞娘似有滿肚子的怨氣,“三個舅媽都好意來逗他玩,他倒好,只會抱着我的腿縮在那兒。”
許陳氏道:“元寶機靈着呢,定是怕生。”
童貞娘冷笑一聲道:“我也這麼說,以往住城裡的時候也沒去過幾次外公家。表哥表弟的也沒打過幾個照面,這會子住鄉下了,可不得更認生了?”
許陳氏不知道怎麼說好。只得訕訕地笑。
童貞娘娘家離縣城許家並不算遠,雖然童家家境殷實。但許陳氏眼睛長得高,又不大看得上童家。又兼童貞娘每次回孃家都是大包小包的,將許家的好東西盡數蒐羅過去貼補孃家,許陳氏心裡便有些不大自在。明裡暗裡說了幾句後,童貞娘除了大的年節,也不大回孃家了。
這話分明是說給許陳氏聽的。
許家寶心急,顧不得委婉客套。開門見山道:“銀子,借了多少?”
童貞孃的丹鳳眼一挑,冷笑了一聲道:“銀子沒借到多少,話倒是聽了不少呢。”
“啥?”
“嫂子們和我扯着閒話。說隔壁的張家閨女做了縣衙主簿的填房,那主簿怕張家人口多麻煩,成了親後便拘着太太不肯讓她回孃家。就是張家人上門,也是沒個好臉色,飯也不留。匆匆兩句便打發了。”
許陳氏按捺不住,道:“好端端的,說這個做什麼?”
“我也奇怪呢。”童貞娘面上浮起不屑的神色道,“又說後來這主簿貪墨被人揭發了,得賠銀子去贖罪。要不然就得下大獄。這時候張家閨女才挺了六個月的大肚,哭哭啼啼地回了孃家借錢。”
許陳氏心裡明白了幾分,強笑道:“竟還說起故事來。”
“張家人堵了門不給進,說什麼往日裡主簿得勢的時候沒沾什麼好處,這時候倒黴了,也別來惦記孃家。倒是一文錢也沒借得,將那閨女打發出去了。”
許家安呆頭呆腦地問:“那主簿呢?”
童貞娘倒是冷不防被問得一愣,冷笑了數聲道:“呦,那時我愧都愧煞了,哪裡還問這個。若是大伯想知道,大不了下次我老了臉皮再去問問我那幾個好嫂子。”
莊善若拉了拉許家安的袖子,搖了搖頭。
許家寶氣急道:“那麼說,你孃家是不肯借了?”
“我又不是傻子,她們好端端地給我說了這個事,我哪裡還張得開嘴。”童貞娘自嘲道,“幸虧今兒抹的粉夠厚,要不然我這臉可就紅得跟猴子屁股似的了。”
莊善若見童貞娘一陣酣暢淋漓的指桑罵槐冷嘲熱諷,知道她定是在孃家的時候聽了許多不堪的話,憋了一口氣回來撒在許家人的身上。
許陳氏覺得整個人都沉沉地往下墜,全身上下彷彿被抽盡了所有的力氣。
“然後呢?”許家寶還不甘心。
“然後?沒有然後,就一家子吃了頓飯,打發我們回來了。”童貞娘覷覷許陳氏,道,“我那三個好嫂子還話裡有話,不住地哭窮,說家裡人口多,花銷大,只想着將原先借的那兩百兩快些拿回去。”
“岳丈呢?”
“我爹?他能說什麼?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他就是再疼我,也不能越過三個哥哥去。元寶可是姓許,外孫;我那幾個侄子侄女纔是他正經的孫子。”童貞娘也傷了心,未出閣的時候她被童家上下捧在手裡寵着,沒想到一出嫁,便成了外人。
許家寶這才絕望了,訥訥道:“宗長一家昨兒進城了,家裡也沒個管事的,想借也找不到人來借……”
童貞娘這才吃了一驚,她本將希望寄託在宗長那裡,所以在孃家一聽她嫂子們的話便打定主意閉嘴不說了,挽回剩下的那一點臉面。求人的滋味可是不好受,她素來心高氣傲慣了,更是受不得一點委屈。回來的路上她是越想越覺得不是滋味,心裡的一團火氣拱着,忍不住便拿元寶出了氣。
許陳氏長長地嘆了一聲:“唉——”
童貞娘從懷裡掏出了一錠銀子,道:“我娘心疼我,臨走的時候偷偷地塞給我十兩銀子。”
衆人的目光落到了那錠銀子上。
“十兩,不過是兩日的利錢。”許家寶頹然道。
“那還能怎麼的,總比沒有好。”童貞娘道,“這十兩還是我娘從針頭線腦上省下來的。”
正房內傳來了許掌櫃的咳嗽聲,衆人又沉默了。
許陳氏木木地坐到椅子上,道:“還有什麼法子可想?難不成,真的將這宅子田地拱手讓出去!”
衆人的臉上都像掛了一層霜,元寶趴在莊善若肩上也不吭聲了,眼角噙着淚,一副想哭又不敢哭的樣子。
童貞娘從莊善若懷中接過了元寶,將臉湊上去親了又親。她只這一個兒子,自然是心疼。原本想着帶元寶回孃家,有個孩子在旁,說話行事都自如些,沒想到那三個嫂子彷彿是商量好了似的,根本不給她說話的機會。要不是她在院門口來了這一招“先聲奪人”,恐怕還落了許家人的掛落,那可真是“豬八戒照鏡子——裡外不是人” 了。
“二郎,你進來!”是許掌櫃的聲音,低沉嘶啞。
許陳氏忙起身,衝着正房道:“當家的,你好生養着,再不濟還有大郎二郎呢。”
“二郎,進來!”這聲音裡又帶上了幾分的執拗。
莊善若心裡明白,剛纔他們說的這些話可都是一字不落地聽到了許掌櫃的耳朵裡。許掌櫃本就是個自尊要強的,這會子不知道會作何打算。
許家寶看了看許陳氏,許陳氏衝他點點頭,低聲道:“進去吧,你爹說什麼就是什麼,千萬別再惹你爹生氣了。”
童貞娘朝許家寶微微頷首,目光閃動。
足有一刻鐘的時間,許家寶才從正房裡出來,許陳氏一把將他拉到一邊,問道:“二郎,你爹和你說些什麼?”
“沒什麼。”許家寶好似沒回過神來,撓撓自己的後腦勺道,“爹讓我們把借童家的錢先湊出來,及早還過去。”
“什麼?”
童貞娘心裡一喜,轉而又是一沉,許掌櫃這是唱的哪齣戲啊。
“這,這……萬事總有個輕重緩急。”許陳氏也摸不清許掌櫃的想法了。
“我也是這麼說的,借了舅爺的兩百兩銀子怎麼說都能緩緩,可貸了聚福錢莊的那五百兩銀子拖一天可就多了五兩的利錢。今時不如往日,鋪子開不起來,也沒個收益,每天的五兩利錢也是要命的。”許家寶道,“可爹像是鐵了心,定要我先將那兩百兩銀子還了。”
童貞娘道:“這是哪裡的話?我嫂子不過是說一句,哪裡就上趕着來催錢了。”她清楚三個嫂子向她哭窮不是真的爲了催討那兩百兩銀子,而是生怕她又張口借錢。
莊善若也是奇怪,按照許掌櫃的性子,不會分不清輕重緩急吧。
許陳氏呆了半晌,才緩緩道:“你爹就是這樣的性子。自己欠別人的記得一釐不差,別人欠自己的卻是糊塗。當初剛做生意的時候短了本錢,向人借了五十兩。便是這五十兩,讓你爹寢食難安了好幾個月。等一賺到這筆銀子,你爹顧不得給家裡剩點零用,趕了夜路將這筆錢還了回去,回家這才睡了個好覺——除了那一次,你爹便再也沒向人借過哪怕是一個銅錢了。”
童貞娘聽了這話,卻是動了別的心思。一個銅錢能逼死個英雄漢,許掌櫃能說得那麼硬氣,別是家裡還藏着個小金庫吧。
許陳氏又道:“唉,就隨了你爹吧,也讓他安心。”
許家寶一攤手,無奈道:“爹的意思我知道,可是錢呢?”
莊善若心裡一動,上前一步,從腕子上抹下一個赤金的鐲子輕輕地擱到桌子上,道:“這是娘那日給我的鐲子,先拿出來救急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