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兒也不害怕,只是吐了吐舌頭,退到了一旁。
鸞喜凝神半晌,揮揮手,道:“吩咐小丫頭再上兩碗茶來,就都下去,讓我們姐妹倆清清靜靜地說會兒話。”
“是!”月兒正要退下。
“慢着!”鸞喜又道,“去看看今兒這院子裡誰當值,竟連個人影也不見,不知道躲到哪裡偷懶耍滑去了。我這裡雖比不得太太那裡嚴整,可也不能不講一點規矩,沒的讓大舅奶奶看笑話了。”
“哪裡?”莊善若只得道。
鸞喜冷笑了一聲:“若是查出來是哪幾個,也不用去太太那裡回話了,左右先給我甩幾個嘴巴子——我這院裡的人,我也還做得了主!”
莊善若見她眉宇間隱隱跳動着怒色,竟也帶了幾分威嚴,讓人忘卻了她還未滿十五歲。
“是!”月兒帶了幾個丫鬟魚貫退下了。除了有個頭也不敢擡的小丫頭送了新的茶水點心,整個小偏廳竟又是靜悄悄的了。
鸞喜端起茶碗,呷了一口茶,放下,道:“大嫂,好久不見!”
“是。”莊善若看了鸞喜幾眼,“我見你氣色倒好。”
鸞喜自得地笑了笑,伸手將膝蓋上的波斯貓抱到旁邊的軟榻上。波斯貓低低的叫了幾聲,將身子縮成一團雪白的絨球。鸞喜轉着手指上碩大的紅寶石戒指,毫不避諱地上下打量了莊善若幾眼。卻道:“可是,我看大嫂卻不大好,莫不是太勞心勞神了?”
莊善若一時默然。她很不習慣和鸞喜這樣不陰不陽地說話。既然見了面不痛快,那就不要見,何必要將僅剩的一點美好的回憶破壞殆盡呢?
“四姨太,貴人事忙,不知道找我有什麼事吩咐?”還是開門見山吧。
鸞喜卻蹙起眉間,露出楚楚可憐的神色來:“我在府裡雖過得比以前略好了些,個個當着我時是滿臉堆笑。背了我也不知道說了多少壞話。念祖還小,月兒嘴上又沒個遮攔。我竟也沒一個人能說說心裡話。想來想去,也就想到了大嫂。大嫂,不會見怪吧?”
怎麼不去找大少爺,聽剛纔月兒的意思。許繼祖與鸞喜走得倒是親密。一個是嫡子,一個是庶母,年齡又差不了幾歲,應該還是有話可說的。可是不知道爲什麼,莊善若眼前總是晃動着許繼祖對着許念祖讓他喊爹爹的身影。直覺裡,她不覺得許繼祖是一時興起在開玩笑。
這兩個人到底是什麼關係?
莊善若想到這兒,不由得探究地瞥了鸞喜一眼,嘴上卻道:“四姨太言重了,能進府來陪四姨太說說話也是極好的。”語氣不見怎麼熱絡。
鸞喜捕捉住了這個眼神。心裡難免有些打鼓。她點點頭,端起了茶碗來,卻不喝。只翹了蘭花指捏着茶碗蓋兒一下一下地沘着清透的茶水。她急匆匆進到這個小偏廳的時候,剛好看到莊善若坐在椅子上,偏了身子往外瞧。也不知道瞧見了什麼,臉上原本帶着的淡淡的笑意突然被震驚取代了——這震驚還不是一般意義上的震驚,以至於她帶了幾個丫鬟都站到了她的身旁都沒能回過神來,還慌慌張張地將茶碗打翻了。
到底她看見了什麼。聽見了什麼?
莊善若見鸞喜又不吭聲了,只是一下一下地打量着自己。急於想脫身,只得沒話找話:“也不知道給小少爺做的幾件小衣裳合適不合適?”
“合適,怎麼不合適?”鸞喜將茶碗放回到桌上,道,“這孩子吃得好長得快,都說才三個多月長得就像四五個月一般。”
“那是小少爺的福氣,四姨太的福氣。”莊善若厭煩說這樣的場面話,可是又不得不說。
鸞喜從鼻子裡嗤笑了一聲:“即便是有福氣也是眼面前的,還不知道這福氣能不能長久呢!”
莊善若不知道該怎麼搭話,只好笑笑不說話了。
鸞喜卻道:“大嫂和我生分了,若是以往定不會和我說這樣的客氣話。我每日裡這樣的話聽得還少嗎?找大嫂過來,就是想說說掏掏心窩子的話。”
莊善若依舊還是笑,不說話。
“我娘將我嫁到這見不得人的去處,外人看着光鮮,可是裡面的苦楚也只有自己知道了。”鸞喜臉上帶了哀婉之色,“別人不知道也罷了,大嫂哪有不知道的道理。實不瞞大嫂,別看我生了小少爺風光了幾日,可聽說三姨太那頭是蠢蠢欲動,就連太太也對我冷淡了幾分——道理我都懂,幾個女人盯了一個男人,難免會有些厚此薄彼的。哼,老爺那滿肚子的肥油一嘴的臭氣,誰稀罕誰拿去!這府裡上上下下的眼珠子都盯牢了這個院子,不論是上頭的還是下頭的,俱會拜高踩低,若是這個月老爺少進了我這個院子幾次,保不住能傳出什麼風話來。我雖然是無所謂,可憐念祖還小,少不得使出解數籠絡了老爺去。也虧得他是真的疼那孩子,也省了我不少工夫。”說到最後,鸞喜的臉上又慢慢地浮起了一抹嘲諷的笑來。
莊善若點點頭,不知道該說什麼好,這番話裡半真半假,還是少說少錯吧。
鸞喜又道:“所以,我常常和二嫂說,大嫂是生在福中不知福。”
“嗯?”
“大嫂莫想瞞我,我都聽說了,大哥打定主意要去參加鄉試,還都是爲了大嫂的緣故。”鸞喜壓低聲音,不無落寞地道,“聽說大哥是想給大嫂掙個舉人娘子噹噹呢!”她掩了嘴咯咯咯地笑了幾聲,笑得滿頭的珠翠亂顫,最後一個音被她悶在了胸腔裡,竟帶了說不出來的寂寥。
莊善若心裡長嘆一聲。到底還是爲了許家安,原以爲經歷了這許多事後,鸞喜早該把許家安放下了,原來許家安竟成了她心底的一根柔軟的小刺——拔又捨不得拔,放着時不時又會刺痛一下。
“四姨太莫說笑了,大郎是有這個能力掙得這個舉人,可我卻沒福分當那舉人娘子。”
鸞喜眼風一挑:“是爲了你那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遠房表哥嗎?”
莊善若眼角一抽,趕緊強自鎮靜住自己,道:“我表哥最近運道不好,只受了點傷去折騰了許久,他們家人口單薄,少不得我去搭把手。”
“是嗎?”鸞喜長舒了一口氣,將一直挺直的脊背靠到了椅背上,大有深意地笑了笑,“大嫂,我可是有耳報神的!”
這話是什麼意思?
莊善若極力不讓自己多想,這個耳報神恐怕也不過就是童貞娘了。不過鸞喜好端端地提起了伍彪,總不會沒有緣故的。難道……她看出了什麼端倪?莊善若又慢慢地將這個念頭否決掉了。不會,她絕對沒有落下什麼實實在在的把柄,鸞喜不過是想趁機訛她一訛。
莊善若舒緩了神色,道:“四姨太有耳報神?那可真真是太好了。若是有了大郎高中的消息,四姨太可要提早說一聲,我們家老太太怕是自從大郎一出門便是天天翹首盼着呢。”
鸞喜的臉上滑過一絲落寞:“我那日也想出去送他一送,可終究找不着機會出去。只盼着他在州府一切安好,那身邊跟的家丁是府裡有點年紀的,常年在外頭跑——有他跟着我也放心點。”
“四姨太費心了。”莊善若這是真心實意的道謝。
“你不用謝我,我自然不是爲了你。”鸞喜倒是直接。
“我明白,可是還是要謝你。”
“其實……”鸞喜嘴角又浮起一抹嘲諷的笑意來,幽幽地道,“其實大郎這趟去不去也都一樣。”
“什麼?”這話聽着不是滋味,莊善若忍不住心頭突突一跳。
“沒什麼,既然他想爲了你掙這個舉人,就讓他去全了他這個心願也好。”鸞喜輕描淡寫,“不論中還是不中,權當是出門逛一圈透透氣,總比憋在這小小的連家莊裡要好。”
莊善若仔細地盯着鸞喜躲閃的眼睛,道:“四姨太,似乎是不想大郎中?”
鸞喜又笑:“若真能隨我那就好了,那我就讓大郎連中三元——我見戲文上都是這樣演的。”
“要不是三年前出了那件事,保不住大郎早就是舉人了。”莊善若認真地道,“四姨太,我知道你自然是盼着大郎好的。”這話裡既有試探也有祈求,不知道爲什麼,莊善若總擔心鸞喜在許家安鄉試這件事上作梗。
“我還當大嫂早就不將大哥的事放在心上了,不論他中不中舉人,舉人娘子也不會是大嫂。大嫂,你還操這份心做什麼?”
“我即便是操心也是白操心,倒不如四姨太的一句話頂用。”莊善若正色道。
“只可惜人家不這麼想。”鸞喜話語裡便帶了醋意,“我聽月兒回來說,大哥爲了等大嫂回來,白白地多等了一個多時辰,還是被人催着上路的。我原當大嫂真的是有決斷,沒想到心裡卻還是惦念着大哥的。你這又是何苦呢?”
“四姨太又是何苦呢?”莊善若干脆就針鋒相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