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長府上張燈結綵,一派喜氣。
正門大開,有體面的婆子管事的守在門口迎接着客人。衣着鮮亮的客人像是潮水般從正門口涌了進去。
恰好有經過的外鄉人,看着稀奇,忍不住偷偷地拉了路旁看熱鬧的閒人:“打聽個事兒,這家可是今兒辦喜事娶媳婦?”
那閒人不禁哈哈笑:“辦啥喜事,是給府上的小少爺辦百日宴哪!”
“呦,這麼大的排場?”
“有啥,說起來這小少爺還是庶出的呢,可也扛不住得寵哪!”那閒人自覺失言,趕緊又道,“許二老爺客氣,除了在府上招待四親八眷,更在村子的曬場那裡擺了一溜的流水席款待鄉里鄉親。你若是不急着趕路,去曬場那頭給小少爺道一句長命百歲,便可以換得一桌好酒菜吃。”
那外鄉人聽得咋舌,又是點頭又是嘆息的。
……
宗長府上的酒席是男客女客分開擺的。
莊善若選了個偏僻的角落,離許家婆媳遠遠的,只顧低頭挑着面前的幾盤菜吃。邊上兩個肥胖的婦人像是兩座大山一般將她夾得緊緊的,她不覺得拘束,反而有種藏匿起來的安全感。
“……小少爺長得倒是好,粉雕玉琢似的,見了人又是一味的笑,我看着心裡都喜歡!”
“那是,我看倒是和大少爺很有幾分相像。就是可惜了。沒託生到二太太的肚子裡。”
“瞧你這話說的,四姨太還年輕得很,二老爺又像是疼眼珠子似的疼着她母子兩個。若照我說啊。這小少爺可是投了個好胎,若是以後能再有些出息,造化可就大了去了!”
“燒火丫頭出身,今兒這排場也算是頂了天了,還能大到哪裡去?”
“嘖嘖,單憑她能從三姨太手裡將二老爺奪過去,我就佩服她這手腕兒。老姐姐你想想。你十二三歲的時候怕是還蹲在哪裡玩泥巴呢!”
“那倒是,那倒是!哎。怎麼今兒沒見着三姨太?大姨太和二姨太我倒是打了個照面。”
“說是身子不爽快——哪裡是身子不爽快,分明是心裡頭不爽快!”
“那是那是!”
“噓——四姨太來了!”
莊善若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夾着面前的香酥鴨的脆皮兒,一邊聽着一左一右兩個胖大婦人閒聊,聽說鸞喜出來了。趕緊擱了筷子擡起頭來。
鸞喜着了一身桃紅——不是正室,即便是再好的日子,也不能着正紅——偏生這一身的桃紅,更襯得鸞喜嬌俏動人。雖然已經是生育過了的婦人,可鸞喜畢竟未滿十五歲,臉上還粉嘟嘟地帶了幾分未脫的稚氣;可是這身材卻比年齡提早幾年發育了,腳上又着了高屐,顯得身量苗條仟儂合度。鸞喜整個人便成了一個矛盾的所在——少女的稚氣與婦人的媚態奇怪地混合到了一處,竟然帶了無盡的誘惑力。
鸞喜的目光柔柔地掃視着花廳。臉上帶了得體的笑意。她回過頭,身後跟着的奶孃便將手裡穿着一身紅的小少爺送到她的手裡。
鸞喜嫺熟地抱住了小少爺,弓了腰。將懷裡手舞足蹈的孩子湊到跟前的一個雍容華貴的婦人面前,飛快地說了些什麼,將那婦人逗得哈哈大笑。
莊善若遙遙地看着鸞喜,像是在看一個全然陌生的人,在裝飾極盡奢華的舞臺上長袖善舞。
莊善若默默地含了一絲笑,將目光落到了鸞喜託着小少爺屁股的那隻手上——細長白皙。指甲上塗了大紅的蔻丹,看着纖弱無力。卻穩穩地托住了小少爺胖嘟嘟的身子。這隻手就像是它的主人,看着柔弱可欺,卻自有筋骨,不動聲色地扭轉了乾坤。
莊善若垂下頭,又重新抄起了筷子,對準了面前的那盤香酥鴨夾了下去。鸞喜的人生已經無須她來操心,她唯一要做的便是填飽自己的肚子,去面對自己捉襟見肘的人生。
“噓,來了來了,二太太來了!”旁邊的胖大婦人又小聲說着,聲音裡竟有着掩飾不住的看好戲的期待。
莊善若擡頭,只見二太太由一個媳婦攙扶着,緩步進了花廳。二太太一身寶藍,滿頭珠翠,一絲不苟,富貴端莊,自有一股壓人的氣勢。
鸞喜趕緊將手裡的孩子交回給了身後的奶孃,朝二太太福了一福。
二太太臉上漾了笑,伸手虛扶了扶。
鸞喜跟到二太太身側,略後退半步,帶笑不知道和她說了些什麼,說得二太太頻頻點頭。
身旁的胖大婦人忍不住又道:“呦呦喲,做小的就是再得寵也越不過正房太太去。你看看,你看看,馬上就由半個主子變成了奴才了!”
另一個婦人不同意:“我看那四姨太年紀雖輕,可是不糊塗。小少爺還小,單憑二老爺的寵愛就像是一條腿的人走不快,須得靠了柺杖兒——這二太太可不就是她那柺杖?”
“呦,這比方倒是新奇!”
“你等着瞧吧,別看現在他們府上一團和氣,等過上七八年小少爺長大了,可有得鬧騰!”
“不至於吧?”
那婦人冷哼了一聲,伸了筷子又狠又準地夾住了香酥鴨的一隻肥美鴨腿,道:“老姐姐,你可聽說過兩條腿腳齊全的,還要用柺杖的?”
倒是將另一個婦人問得愣住了。
莊善若卻是淡淡一笑,這大嚼鴨腿的婦人倒是深諳內宅之道。鸞喜此時雖然得寵,可是隻有許德孝的寵愛,就像是瘸了一條腿的人,急需要找一根柺杖依靠——二太太便是她的這根柺杖。假以時日,等小少爺念祖長大成人,鸞喜若是還沒有失去許德孝的寵愛,便算是有了一雙健全的雙腿,到時候這根柺杖不但幫不上什麼忙,倒成了礙事的了,急於除之而後快。就是不知道鸞喜的心思到底有沒有放在內宅鬥爭上,不過既然她處在這個位置上,有些事情便是身不由己了。
莊善若看到童貞娘妖妖嬈嬈地站起來,湊到奶孃面前陪着笑逗弄着小少爺,不由得冷笑了一聲。
童貞娘是個聰明的女人,可是有時候聰明得過了頭反而糊塗了。就像是此時,滿屋子的女眷都安生地坐着,偏生她要站出來去討了這個好了。卻不知道一個正房太太和一個得寵的妾,本來就是水火不容的,即便是此時還現不出端倪來,討好了一個,必然是得罪了另一個的。
二太太與鸞喜陪着幾個衣飾華麗的中年婦人說了一陣子話,便一前一後由丫鬟媳婦簇擁着要往花廳外頭走。
莊善若暗自鬆了口氣。她過來,不過是應個卯,權當是替許家安還了鸞喜的人情。雖然人是過來了,可是終究還是想躲起來,不與她碰面。莊善若總覺得鸞喜不會好端端地在請貼上添了她的名字,多少總會找她有什麼事。可是,不論這事是大是小,總與她無關,該避則避。
鸞喜眼瞅着就要邁出花廳了,卻偏偏停了腳步,轉過頭往後瞥了兩眼,目光直直地朝莊善若的方向射過來。莊善若心裡一驚,趕緊低了頭,拿起碗來蓋住了臉。待她再擡起頭的時候,花廳口早就不見鸞喜人影了。
莊善若吁了一口氣,也不知道鸞喜有沒有看見她。不管了,再略坐一會兒,就可以託故先走了。
“你是哪家的媳婦兒?”旁邊坐着的婦人解決完了肥美香酥的鴨腿,終於對坐在身旁默不出聲的莊善若感起了興趣。
“我,我不過是許家遠房表親。”莊善若不欲多說,只淡淡一句。
“哦——”那婦人意味深長地瞟了莊善若兩眼,突然又熱情地道,“多吃點,多喝點,可憐見的,模樣倒是標緻,就是瘦棱棱的,看着可憐。”
莊善若點頭應了,恐怕自己被當成了許家哪個犄角旮旯出來的窮親戚了,這樣也好,誰也不會注意她,好方便等會開溜。
莊善若隨意夾了一根菜,伸了脖子正想看看許家婆媳的位置,卻冷不防看到花廳門口躥進來一個半大的少年。縱然隔得遠,也能看出他身上穿的戴的都是頂好的。不過是十二三歲的模樣,個子倒是瘦高,可臉色卻有些不健康的蒼白,兩隻狹長的眼睛微微上翹,在花廳中滿場逡巡着,看樣子是在找人。
早就有識眼色的媳婦婆子上前招呼。可那少年卻理也不理,翹了嘴角是滿臉的不耐,眼睛卻像是蜻蜓點水,急匆匆地從密密匝匝的人堆裡跳過。
莊善若覺得有些奇怪。這個花廳裡坐着的全都是女眷,一個男人也無。雖說這少年還未長成,卻也不比孩童,可偏生就這樣大喇喇地闖進來,也不知道避避嫌。
“嬸子,那個是誰?”莊善若輕聲問身旁的婦人。
婦人擡起頭淡淡地看了那少年一眼,又垂下眼睛專心地對付眼前的菜:“你難得進次府,不認得也不稀奇——他是府裡嫡出的大少爺。”
原來他就是許繼祖!
莊善若吃了一驚,看着幾個丫鬟婆子陪着他出去了,只留下一個孤高的背影。
再過了半晌,莊善若正準備撂了筷子走人,只見有個不起眼的小丫鬟低了頭袖了手,靜悄悄地走到莊善若的身旁,恭敬地道:“表舅奶奶,我們四姨太請您到小花廳說話!”
莊善若不禁苦笑,看來鸞喜苦心孤詣,她是怎麼也逃不掉了。
旁邊吃得正歡的婦人卻驚得掉了手裡的筷子,又驚又畏地上下打量着她,突然想起剛纔沒遮沒攔地說了府上好一陣閒話,忍不住一陣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