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黑沉,像是一口大鐵鍋倒扣下來,只漏了三兩點稀疏的燈光。張山家的破舊小院裡卻洋溢着歡樂的氣氛。
託新生的寶根的福,張家的三姊妹都吃到了一碗甜甜的紅糖雞蛋。三妮顧不得燙,三兩口就把兩隻雞蛋吞到了肚子裡,然後捧了碗眼巴巴地看着姐姐們。二妮避過身去珍惜地細嚼慢嚥;大妮看不過去,便將自己沒吃的一個雞蛋舀到了三妮的碗裡。
三妮喜笑顏開,咬了流黃的雞蛋含糊不清地道:“生了弟弟真好,生了弟弟有雞蛋吃,娘再多生幾個弟弟就好了。”
農村的雞蛋可不單單是食物那麼簡單,家裡養的雞下了蛋,大多要存起來,等走村串戶的貨郎搖着撥浪鼓過來的時候,便拿存了的雞蛋換些針頭線腦,油鹽醬醋。
大妮聞言只是笑了一笑,沒有說什麼。她十一歲了,已經懂事,知道家境艱難,多個人便多張嘴。
伍大娘洗淨了手,衝大妮招了招手,囑咐道:“大妮,這這一個月可得讓你娘歇着,千萬別下地,她爲了生你弟弟可是傷着了元氣。”
“大娘,我省得。”大妮畢恭畢敬地道。
“我看你娘這會子累得睡着了。等她醒了,你燒點熱水晾涼了給你娘擦身子——記住了,可千萬千萬不能用冷水。”
大妮黃瘦的臉綻開一絲笑:“大娘放心,娘生三妮的時候這月子也是我伺候的。”
“呦,你這孩子。”伍大娘愛憐地摸了摸大妮勉強紮起來的頭髮,道,“倒真不叫人操心。”
莊善若微微動容,張山家的生三妮的時候大妮還不過是七八歲,就能夠伺候月子了,果然是窮人的孩子早當家。
“大妮。若是家裡有什麼事,左右我離得近,你過來喊一聲就是了。”
大妮衝莊善若點點頭。卻分明是有些躊躇。
莊善若明白大妮的心思,那日見到許陳氏與童貞娘怕是嚇着了。她想了想又道:“若是覺得不方便,你也可以繞到後院喊我幾聲。”
大妮這才脆聲應了。
伍彪靠了牆站着,將半張臉隱到陰影裡,聽了莊善若的話心中一動。後院?看來傳言不虛,她果然被婆婆趕到後院柴房獨居。他偷偷地去看她臉色,卻沒有在她臉上看到一絲的悽苦焦慮,反而坦然開朗。連一身黯淡的半舊衣裙也沒能掩去她臉上的華彩。
今夜沒有月亮,可莊善若的臉色似乎要比月色還要溫潤。
莊善若偕伍家母子走到院門口。
伍大娘由伍彪扶了,笑道:“你這女子,我們倒是有緣分。阿彪倒好。不聲不響就給我找了個好侄女兒。”
伍彪咧了嘴笑,雪白的牙齒在夜色中分外顯眼:“那日也是張嫂子問得急了,我拗不過,只得隨口編了門親戚。”
伍大娘親切地抓了莊善若手道:“那日的事,你婆家人可還不知道?”伍大娘問得隱晦。莊善若心裡卻明白,那日的事便是莊善若差點在柳河裡溺亡的事。
莊善若搖了搖頭,道:“這事過去了,我也不想再提。”
伍大娘沉吟:“阿彪這孩子從小就沒扯過謊,他這胡口一謅。可別是給你添了麻煩。村裡的人都知道,我們這一家子是從遠地搬過來的,當地哪有什麼親戚?”
“不礙事。”莊善若感激伍大娘的體恤,便將那日在許陳氏面前好不容易圓過來的話又重新地說了一遍。
伍大娘這才放了心,嗔怪地看了伍彪一眼道:“你看,你隨口扯個謊,人家還得費盡心力去幫你圓了。若是口笨點的,沒事也鬧成有事。若是再碰上厲害點的婆婆,可真是渾身是嘴也說不清了。”
伍彪有些訥訥。
莊善若忙道:“大娘言重了,伍大哥也是好心,我感激他還來不及呢。”
伍大娘也笑:“我們家在連家莊是獨戶,逢年過節也沒個親戚走動。阿彪是好心辦了壞事,卻也是辦了樁巧事。你若是不嫌棄,就當多門親戚走動。你這女子,不單單模樣好,心腸又慈悲,我頭一回見你便投緣。”
莊善若哪裡不肯,順水推舟喊了聲:“姨!”
伍大娘忙不迭地應了,連聲說好,又力邀莊善若改日到伍家坐坐,這才由伍彪馱了轉回家去了。
莊善若心裡鬆快了許多,忙給張家掩了院門,又從路旁撿回了那個水桶,這才趕緊往家去。
這一路她心裡躊躇,雖然許陳氏對她早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可她這副樣子回去,少不得又得被盤問。她尋思要不要摸了黑從後院翻牆進去得了,落個清靜。
剛到大樟樹下,便見許家玉隱隱綽綽地在門口朝外張望着。走近了,見她一臉的焦色。
“大嫂,你可回來了?”
“怎麼?”莊善若放下了水桶,難不成許陳氏發現她沒回來又作怪?
“正找你呢!”許家玉這才發現莊善若一身的狼狽,身上隱隱還有血腥味,不由得嚇了一跳,“這是怎麼說的?”
“不礙事,那個張嫂子生了,去幫了個忙。”莊善若踏進院門,自嘲地笑,“只不過,老太太又要拿我的錯處了。”
“我娘?”許家玉一愣,搖搖頭,“我娘她們還沒回來,他們進城不知道忙什麼去了。”
莊善若眉心一跳,問道:“那是誰找我?”
“人在後院呢,你看了定是歡喜。”許家玉賣了個關子,又皺了眉道,“你這身衣裳要不要換換?”
莊善若被她說得好奇,哪裡還顧得上換什麼衣裳,大步往後院柴房走去,心裡卻是想不出來她見了誰會歡喜。
柴房裡油燈如豆。
穿過那片故意留着的枯草叢,踏過那畦荒蕪的紅薯地,莊善若心跳如鼓,她推開柴房的門。
“有虎哥!”
“妹子!”
王有虎魁梧的身子從牀上立起,幾乎要頂到柴房的房頂了。他乍一看到莊善若,幾乎就要紅了眼睛。在等待的差不多一兩個時辰裡,他將這間柴房的東西每樣都細細地打量過去。看着稻草苫的房頂,看着黃泥抹的牆,看着門板架的牀,看着缺了口的鐵鍋,看着充當鍋蓋的木板,他咬緊了牙齒,捏了拳頭,恨不得一把將這破柴房掀了。
這是人住的地方嗎?王家的豬圈都建得比這柴房密實些。
他的妹子雖然自小沒了父母,可在他們王家幾年也從沒遭過這麼大的罪,若是娘泉下有知,還不知道得多傷心呢。
王有虎在牀上沉了臉,泥塑般地坐了許久,心裡的怒火騰騰地燒個不停,幾乎就要出離憤怒了。
他想揪一個許家人來問問,可許家上下除了那個溫和文弱的許家玉,便一個人也沒有——他王有虎從來不打女人。
“有虎哥,你怎麼來了?”莊善若喜出望外。
王有虎再一看莊善若身上,更是氣得肺都要炸了。這身衣裳還是妹子在榆樹莊王家的時候穿的,上面染上了顏色可疑的污漬,嗅嗅那味道,似乎還含有血腥味。妹子的額上更是凌亂地貼一綹一綹的亂髮,臉色更是蒼白如紙。
王有虎的拳頭又握緊了,指節青白,發出咯咯的聲音。
莊善若正在興頭上,哪裡留意這些,不等王有虎回答,又問道:“家裡都好吧,我有龍哥和嫂子都好吧?”
“唔!”王有虎點點頭,妹子的臉色明快,一定是當了他的面裝出來的,背了人還不知道怎麼流淚傷心呢。
“有虎哥,你咋過來了呢?”莊善若又問,她覺得奇怪,王有龍纔是個悶葫蘆,王有虎活泛着呢,怎麼問了半天才回答了一個字。
王有虎粗聲道:“我若是不過來,你還要瞞我們到什麼時候?”
瞞?
莊善若心裡咯噔一下,不知道王有虎知道了多少。
“有虎哥餓了吧,我去給你做飯,你好久沒嘗過我的手藝了吧。”莊善若顧左右而言他。
王有虎一把拽過莊善若的手,道:“妹子,我知道那日爹的話傷了你的心,可若你還當我是你哥的話,有什麼事就別一味地藏着掖着。你兩個哥雖說不成器,可幫你出頭的本事還是有的。若是娘知道你現在這個樣子,她還指不定有多傷心呢?你知道,她是把你當親閨女疼,你也千萬別和我們生分了。”
莊善若心中一慟,簌簌掉下了一串眼淚,忙用手背抹了一把,強笑道:“有虎哥,你別看這房子破,可怎麼着也比我家原來的土坯房強些。”
王有虎臉色一沉,道:“你分明是拿我當了外人,盡說這些沒用的!”
“你聽說了些什麼?”
“該知道的我都知道……”王有虎咬緊了腮幫子。
王有虎的話還沒說完,便被人打斷了,許家安正歡喜地推開門,喊道:“媳婦,媳婦!”
莊善若趕忙低頭擦去了淚痕,換了一副笑臉迎上去。
這落在王有虎的眼裡,分明是委曲求全的模樣,心中憤怒的火苗又騰地冒了起來。
許家安看到王有虎卻冷不防吃了一驚,他只見過王有虎兩次,隔得時間也久了,只覺得面生,不由得道:“你是誰?我不認得你。”
“不認得我不要緊,你認得我的拳頭就成!”王有虎從牙縫裡擠出這句話,然後右手一揮,一記老拳狠狠地砸到許家安的面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