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他還記得她講道理?怎麼講道理的女人,一沾上李媚君,便不厚道了?
淒涼一笑,她在他面前伸出兩根食指相接。
擎曦記得,那是他們小時候玩過的遊戲,每回他惹惱她,她便通着他兩根食指相接,她則用手指從中問切斷,嚷嚷道:“切了、切了,切八段,我再不跟擎曦哥哥好了。”
他看着她,緩緩舉起手往下切開,她的食指分開、她把手藏在背後,凝聲說:“好了,我們已經斷了,我會去找一個真正喜歡我的男子,你也不必擔心賀爺爺,因爲,不管是我阿爹還是我,都不會同意這門親事。”
轉身,她斷然離去,他看見她兩隻手在身後扭麻花,他知道,她又犯彆扭了,但是這回他沒追上去,沒有圈住她的身子哄她、寵她,像過去做的那樣。
只不過,心發緊,一股不知道打哪裡來的恐慌升起。
予月的及笄禮,擎曦沒有來,她明明白白告訴爹孃,自己絕對不嫁給賀攀曦,這正是后羿想要的,但確定這件事,他並不開心,至於爲什麼,他自己也不是太清楚。
予月變得少話,經常關在屋裡就是一整天,她經常仰望天空,經常發呆,經常做一些她從來不做的事。
后羿和孫沅沅明白,女兒需要時間恢復,所以不勉強她,由着她繼續發傻。
偶爾,她會聽見嘴碎的下人在討論,擎曦少爺和郡主出雙入對……擎曦少爺經常往返寶親王府……擎曦少爺進京了,聽說是要求得皇帝踢婚……擎曦少爺要打造一個黃金花轎迎娶郡主……皇帝下旨,讓寶親王領郡主進京完婚……
在最後一個“聽說”之後,予月終於再也支撐不住,病了。
她不想生病的,但頭痛得無法下牀,她覺得天地在眼前關上門,害得她舉目張望,只看得見一片黑。
她聽見母親在牀邊嘆息,她努力揚起一臉輕鬆說:“阿孃,我沒關係,休息幾天就會好。”
但,她不曉得,她的笑容比哭臉更醜陋。
阿爹氣壞了,跑到她牀邊,抱着她說:“予月,你快點好起來,阿爹帶你進京去,把丈夫給搶回來。
他一向反對擎眼,但女兒的傷心,讓他無條件投降。
聽着阿爹的話,予月哭笑不得。搶回人、搶不迴心,她要一個沒有靈魂的軀殼做什麼?她不夠尊貴、不夠好,更不是什麼郡主,但她也有自尊心,也有自負與驕傲。
她不是死纏爛打的女子,過去,就當作一場誤會,是她誤解他的假意是真心,誤會他真的對她有愛情。
既然是誤會,解釋開了,也就罷了,何必苦苦糾纏?
她輕聲緩道:“阿爹,不是賀擎曦不要我,是我不要他,他、不值得我要。
后羿抱緊她,既心疼又不捨,卻還是豪氣萬千地說:“講得好,這纔是我的女兒,你快點好起來,阿爹給你招女婿,定要招個比賀擎曦好一百倍的男人給你。
予月搖頭,“我不要比賀擎曦好的男人,我只要專心待我的男人,像阿爹待阿孃那樣。
她的話甜了後弈的心。女兒這樣懂事,都病了還想着安慰爹孃,這種好孩子,賀擎曦竟然不懂得珍惜,他的眼晴給老鷹啄瞎了!
一顆心扭出死結,他緊緊抱住女兒,不斷在她耳邊說:“不怕,予月有阿爹和阿孃,我們家予月一定會是全天底下最受寵、最幸福的女子。”
然後,后羿開始蓋房子,買下隔壁的一塊地,用大把大把銀子蓋出一座江南園林,那屋子比寶親王府更高、更大、更漂亮,用的木料更高級、更珍稀,他要在園子裡養鴛鴦、養魚養鳥,養一堆會逗女兒開心的動物。
他說:“我的女兒就是要過得比李媚君更好。”
孫沅沅沒辦法阻止后羿,只好由着他去鬧,予月卻打從心底明白,阿爹是想讓她離開這個房問,這個……以前夜夜都會有人偷溜進來,抱着她睡覺的房問。
阿孃問她想不想到梁州走走,去跟二哥住一段時間,聽說那裡風景很不錯,那裡的土地很養人。
她明白阿孃熱讓自己從傷心的環境中離開。
她笑着說沒關係,不管是對誰,她都說上這樣一句,認真相信講過一百次就會真的沒關係。
所以她不去想擎曦,不去碰觸過去,所以她的動作比記憶更快、下刀更狠絕,她切斷、割捨,把不想留下的記憶,亂刀砍除。
她告訴自己,沒什麼大不了,頂多不和他走過一生,頂多她的世界少了一盆火爐,頂說少去幾分寵溺,頂多……頂多思念成災……
沒關係的,時間會讓深刻變得淡薄,光陰會稀釋曾有的濃烈……
文婉姊姊在她耳邊說着安慰言語,她說:“賀家老太爺不是說過,賀擎曦這兩年有劫數,果然應劫了吧,娶李媚君就是他人生最大的劫數。”
予月在笑,卻是笑得滿臉淚。她還以爲擎曦娶李媚君是她的劫數,原來不是,是他的。
賀家老太爺、二夫人、思芹都來過,但阿爹、阿孃不讓他們進屋,怕又惹得女兒一陣傷心,他們理解,卻也深感抱歉。
就這樣,她在牀上躺了近月,才能下牀。
身子痊癒後,她總是在笑,沒啥好笑的事,她還是笑得滿臉開心,她用笑容來告訴親人、告訴自己,她很好。
她瘦了一大圈,看在父母親眼底盡是疼惜,但她知道,自己終究會好起來的。
換上衣服,予月才發覺衣服鬆得厲害,拿起針線縫縫補補,好不容易穿在身上勉強像個樣子。
強自振作後,她從櫃子裡尋出幾套衣服,也照着前頭的尺寸縫縫補補,整理好後,尋出一塊包袱布,將衣服收進去。
予月從櫃中找出外祖父留下的藏寶圖和信箋,再看一次。
她明白,這件事不能一直擱着,大哥、二哥在朝爲官,不知道什麼時候身分會被挖出來,到時,寶親王會不會對他們下手?後家會不會再一次遇上外祖父當年的慘事?
她不知道,卻也不敢賭。
以前,她會直覺找擎曦商量,直覺他會幫自己把這件事處理好,但現在……
搖搖頭。不成的,他將成爲寶親王的女婚,這東西交給他等同於落入寶親王手裡,她只能退而求其次。
進京找大哥吧,二哥營商比大哥在行,但在仕途官場上,大哥比二哥對政治風向更加敏感。
做下決定,予月把東西收齊,轉過身,看見文婉就站在牆邊,對着她微笑,那笑容裡帶着一絲欣賞。
“不害怕嗎?”文婉問。
她明白文婉姊姊在問什麼。
“我怎麼能夠害怕,外祖父就是太害怕纔會造成後來的憾事,如果當時外祖父不害怕讓皇上知道孫家導陳序東有姻親關係,不害怕皇上懷疑他藏着那筆銀子是存有異心,道接把東西呈給皇上,也許狀況會有所不同。
“也許你外祖父還惦記着陳家給的那點恩惠。
“或許吧,但力了後家,這等忘恩負義的事,我得做上一回。”
“你很好,我陪你走一趟吧。”她的口氣帶着幾分讚許。
自從寶親王府的事情過後,予月越來越依賴文婉,知道文婉願意陪自己,她鬆了口氣。
文婉聽見她的嘆息,心有不捨。她那股子勇氣啊,全是強撐出來的。
馬車轆轆行走,予月坐在車廂裡頭,心裡百思萬緒,紛擾不清。
阿爹聽說她不想到梁州卻要上京城,還以爲她放不下擎曦,信了她幾日,在阿孃的勸說下,才勉強放行。
她放不下擎曦嗎?
是的,即使理智告訴自己早該放下,即使她明白越是緊握、越是掙扎,但……
光陰造就的記憶,想抹滅,談何容易。
“在想什麼?”文婉問。
予月望向她,她淡淡笑着,不明所以地,她的笑總能教人安心。
“我在想,如果人可以選擇記住想記的、忘記不想記的,是不是會活得比較幸福。
“跌倒不好受,但沒有跌過,怎麼能夠學會爬起來?”那些不想記住的,往往才能夠提醒人們要小心翼翼、別重蹈履撤。”文婉說道。
予月同意,雖然那些不願記、不想記的事兒,傷人太多。
“小姐,大少爺的宅子到了。”小廝在馬車外頭享報。
“知道了。”
車子停下,總管領着兩個丫頭等在門前,丫頭上前扶予月下車。
走進大哥置下的宅院,房子並不大,只是間三進屋宅,有兩個院子,前院種着花樹,後院開碎出幾畦菜園。
予祥不在家,他到街門裡當差,總管說他要到未時纔會回來。
點點頭,予月隨着下人走進備下的屋子,丫頭想接手整理行李,她拒絕了,讓婢女下去備水後,便關起房門。
這屋子分成前後兩間,前面那間,擺着一張几案,上頭有文房四寶,臨窗處有張軟榻,和擺上花瓶的小拒子,後面屋子隔出一處做爲淨房,另一邊則放着簡單的臥榻和拒子。
予月打開包袱,先將藏寶圖匣子收進拒子最裡端,再將帶來的衣物一層層鋪疊上去,收拾好後,婢女已經把熱水給準備好。
洗過身子、將頭髮擦千,見時候還早,她上牀微寐。
幾日的舟車勞頓,她幾乎是頭一沾枕便沉沉入睡。
夢裡,她追着擎曦往前跑,他跑得飛快、她跟得緊迫,她追得上氣不接下氣,齊齊來到童時經常一起玩耍的綠草地,春天來臨,紅的、粉的、紫的,草原上開出一片五顏六色的花毯。
遠遠地,她終於看見擎曦停下腳步,當她撫撫胸、順過氣,想提起腳步再往前奔時,一抹豔麗的鮮紅身影,投進他懷裡。
她遲疑、擾豫,不確定自己該不該上覺去,可下一瞬,她發覺,自己已經站在他們身邊。
下意識地,她張口,輕輕喚了一聲,“擎曦”。
他和女子同時轉頭,倏地,她的心被鐵槌狠狠擊中。
是李媚君!
然後,所有的事像潮水似地,一涌進她腦海,她想起來了。
他對她只是兄妹情誼,沒有男女關係,李媚君纔是他真心喜愛的女子,她的苦苦糾纏讓他不時煩,他說她不厚道
想起來了!
她滿面驚惶,懊惱自己爲什麼要追着他往前,退開兩步、再退兩步,李媚君笑着看她退後,凌厲隱在那笑容的背後,說:“從來,只有我不要的,沒有我要不到的,認輸了吧……”
突地,李媚君頭上長出兩隻角,眼晴往外拉長,紅紅的嘴巴吐出長長的蛇信,全身長滿青鱗。
她害怕極了,又接連往後退幾步,卻不知道踩到什麼,一個踉蹌往後墜去。
風在她耳邊呼呼穿過,她的身子無止境地往下墜落,她被恐懼包圍,她不知道自己會跌到哪裡去。
下一刻,疼痛自身後侵襲,身子重擊過水麪後,她沉入深深的潭底,像冰似的水從她眼耳鼻口灌了進去,冷……瞬間麻痹了她的四肢、身子,凍結了她的心肝腸肺……好冷,噬骨的冷、冷得她動彈不得……冷……
“予月!”
男子的聲音從遠處傳來,是誰?她咬牙,通自己睜開雙眼,可是她辦不到……
好冷,冷得她牙關打顫、全身僵硬……
然後,她落進一個溫暖的懷抱裡,那個溫暖融化了她的僵硬,終於,緩緩地舒了口氣,清醒。
“大哥。”
熟悉的氣味衝進鼻息間,予月擡頭,恰恰與予樣的視線相接。
“身子這麼冷,爲什麼不帶着那個暖玉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