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學們不肯相信,卻也不再嘲笑咱們,結果,今兒個成績出來,整個學堂裡就我和大哥考上秀才,同學們滿臉羨慕,還有人偷偷湊到咱們身邊,問我們要到哪裡才能買到‘升官發財’呢。”
予祥接話,“阿爹,咱們把做棺木剩下的木頭拿來制筆盒,一來,作料不需要成本,只需多聘幾個工人;二來,這是獨門獨行的生意,旁人沒有的,咱們可以趁此賺上一筆;三來,若是經營得好,咱們後記棺材鋪,往後又多一條新路子。這是三好的事兒,得快馬加鞭、趕緊着手。”
后羿看向神采奕奕的兒子們,一張臉不禁冷了下來。談到營生比他們考上秀才還樂,這是怎麼回事?
予恩說得興起,沒注意到阿爹已經變臉色,也不曉得適時閉嘴,再接再厲企圖說服父親。
“阿爹,可不可以打個商量,這門生意就讓給咱們哥兒倆試試手?”
這下子,后羿火大,再控制不住怒氣,一掌重重往棺木上拍去,驚得予祥、予恩瞠目結舌,不敢再多言。
“生意、生意,滿嘴的生意經,我想盡辦法要讓你們讀書、當大官,結果你們的腦子裡卻只想着生意,你們是打算氣死我嗎?不許!都給老子好好唸書去,隔兩年給我拿個舉人回來纔是正經。”
“舉人哪有那麼好考,反正得花好幾年功夫,爹爹不如就當我們閒暇時,打發時間用。”予恩不放棄,還想說服老爹。
“閒?你們還有閒時間,那好,以後每天背幾篇文章來給阿爹聽聽。”
“阿爹這是整咱們兄弟,還是整您自己啊?您又聽不懂、看不懂,我們胡背一通,阿爹又知道了?”
父子仨爭論着,誰也不肯讓誰,卻沒發現一名三十幾歲的男子,領着一個和予恩、予祥年紀差不多的男孩進門。
后羿見狀,狠狠瞪了兒子一眼,連忙起身迎容,不同他們爭論。
他上前,目光在男人和男孩身上溜轉一圈,兩父子都是好看人物,一派的溫文爾難、氣度不凡。瞧那穿着打扮,不是臨州這小地方有的,他們定是從京城裡來的貴客,他啊,一輩子拼命賺錢,不就是想把兒子也變成這樣的人物嗎?
唉,天底下當兒子的,都不知阿爹心頭苦。
不想了,反正兒子想營商,沒門兒,唸書正經、當官正經,要當後家子孫,就得遂他的心意。
后羿揚起笑臉。
“這位老爺是當官的吧。”
對方略略點頭,微笑道:“在下賀秦,這是小犬賀擎曦。”
“賀老爺好,今兒個過來,應該是想挑口……福壽棺?”
棺材分兩種,一種是人死後、殮葬用的,另一種是晚輩爲家中長輩祈福求長壽用的,許多富貴人家,家中太爺、太扔扔年紀大時,都會提早準備一口壽棺擺在家裡,意思在於替長輩求壽,待他日長者仙逝,便以此棺入葬。
后羿見這對父子臉上並無哀容,且身上衣服光鮮亮麗,應該不是家中有人生病或過世,便做此猜想。
“老闆好眼色,我的確是想過來替家中太爺挑選一口壽棺。”賀秦回道。
“賀老爺,請往這裡來,讓我來替您介紹介紹。”
后羿和賀秦離開後,賀擎曦並沒有跟着父親一起,他衝着予祥、予恩一笑,說道:“方纔我聽見你們同父親說的話了,我倒是覺得這是個好點子,若是能把這門生意做到京城裡,保證日進斗金。”
一個笑容拉近三個男孩的距離,予恩拍上擎曦的肩磅,笑問:“你覺得咱們哥兒倆的點子不壞?”
“做生意的和當官的。”予恩想也不想便回答。
“沒錯,但不管是生意人或當官的,凡口袋裡有幾個錢,都會想盡法子把兒孫送進學堂,好準備日後科考,你這個‘升棺發財’,不管是念書的、當官的或做生意的,肯定都會感到興趣。”
“你說得有道理!那麼除了筆盒之外,還可以做成放官印的印章盒、放銅錢的錢筒,好分別賣給讀書人、官員和生意人。”予祥越想越興奮。
擎曦笑道:“若不是很快要回京城,我倒是很樂意與你們合夥。”
“真可惜。”予恩拉着他往小登子一坐,捧着下巴、滿臉苦惱地說:“阿爹一心一意要我們做官,我倒是對做生意更有興趣些。”
“兩者又不違背。”擎曦淺淺一笑,自信自若的態度,讓予祥、予恩像在黑暗中看見光芒似地。
“不違背,怎麼可能,分明就是兩條路子啊?”
“我阿爹和祖父也是一門心思要我考功名,長者命、不可違,此路不通只好另闢他徑,這些年,我在京城裡倒是做了點小生意,家人還不知曉。”說到他陽奉陰違的功夫,那可是連宮裡的幾個皇子都要甘拜下風的。
“你一邊唸書、一邊做生意,還能瞞得密不透風?”予祥緊盯住擎曦。他這手功夫若能學起來,還怕他們的‘升棺發財店’做不起來?
“你是怎麼辦到的?”
“我先聘下兩名管事,做生意的事由他們出面,我只出點子、出銀子,等生意漸漸上軌道之後,再當個甩手掌拒。”話說得輕易,但看人、用人是一門大功夫,在這裡說破嘴也沒用,他們得親自看、親自學才成。
“你都做些什麼生意?”
“剛開始,我賣些學堂裡男孩子喜歡玩的物件,你們也知道,成天關在學堂裡聽老夫子講那些之乎者也、聖言賢語的,着實太沉悶,我便弄來一些新鮮玩意兒賣給他們,幫他們排遣排遣,我順道賺點零花銀子。”
“生意好不好?”
這個點子他們曾經想過,只不過他們見過的世面太少、人脈不廣,根本別說什麼培養人手、尋找貨源的。
“唉,你要是不回京就好了。”予祥勾起擎曦的肩膀說道。
予恩也搭上擎曦的肩,大有相見恨晚的感覺,三個小夥子一下就熱絡起來,兩兄弟纏着他說京城裡的生活,他們也告訴他臨州可玩可看的好去處。
另一頭,后羿也同賀秦介紹壽棺介紹得口沫橫飛,別的東西不成,棺材可是他摸過一輩子的老朋發。
“賀老爺,您要不要進屋子坐坐,裡頭還有幾個不同的款式可以讓您挑挑。”
講到這裡,后羿忍不住驕傲。這可是別家棺材店沒有的東西,是他家沅沅的主意,沅沅說:“你的想法這麼多,又做過許多旁人沒有做過的棺木,何不尋人一一畫下來,下回有客人上門,你就拿着冊子讓客人們挑選、量身打造。
瞧,他的沅沅是不是挺厲害的,所以說吶,會認字讀書的人就是不同,那個腦子賊精賊精的,平常人哪裡及得上,偏偏他們家那兩隻大的,唉……
不想、不想,先打起精神做成這筆生意,回頭再去修理那兩隻。
“好啊,勞煩後老闆帶路。”
賀秦沒有拒絕,隨着后羿進入屋內。
他方進屋,恰恰碰到才談好事、送吳管事出門的孫沅沅,兩人相對一眼,突然間定住身,像被武林高手點穴般,動彈不得。
他們不敢置信地盯住彼此,想從對方的面容上尋找當年痕跡似地,孫沅沅說不出話,賀秦亦是一陣沉默,只見雙方胸口喘息不定,視線交錯間,沒有人解釋得出那是怎樣一分心情。
后羿發覺情況不對,連忙把吳管事送出門,理也不理三個坐在棺材旁,聊得正起勁的小夥子,接着提起下襬,慌慌張張進屋。
再進屋時,他看見他的沅沅拭了拭了淚水,柔聲問:“阿秦哥哥,這些年你過得好嗎?”
賀秦沒回答她的話,上前一步,只差沒握住她的手,激動道:“沅妹,那年我聽聞孫家出事,急匆匆自京裡返回,一進家門,看見阿爹、阿孃已是急成一鍋粥,他們抓住我就急急地說他們使了人、花下大把銀子想把你給贖回來,可不管怎麼探聽,都探聽不到你的下落。
“後來探聽到了,卻是探得你已經去世的消息,我不放棄地四處尋訪,好不容易找到你阿孃,我們將她贖回來時,她的精神已經不太正常,她滿口胡話,卻是斬釘截鐵地告訴我,你早就死了,在抄家那日就橫死在官兵的刀下,直到那時我這才死了心,沒想到你、你……”
“我阿孃在哪裡?”聽見母親的消息,孫沅沅急急問道。
“對不住,救回她後,她的身子已經不太好,我送她進京、延請無數太醫,卻也沒有辦法讓她的身子痊癒,太醫說她一心求死,再高明的大夫也醫不好她。三年後,她過世,我將她送回臨州,與你阿爹和哥哥們合葬。”
話聽至此,孫沅沅心底明白,賀家於孫家有太多恩情,當年孫家落難,他們非但沒有落井下石,反而四處奔波、想辦法,若不是用上心思,他們怎麼可能找到爹爹、哥哥的屍身爲他們安葬,又怎能找到阿孃?
“那婉姊呢,你有沒有試着尋找婉姊?”她明白自己的要求太過分,但她是自己的親人吶。
“沅妹,對不住,我找不到,消息在她因不從而惹惱縣官又被轉賣進青樓後斷掉,我曾經問遍京城各青樓都沒尋到她的下落,不過我還沒放棄,派人在大周王朝境內一省一省、一州一州,各處尋訪,我相信皇天不負苦心人,總有一天會找到她的。”賀秦滿臉誠摯道。
“阿秦哥哥,謝謝你。”她真心感激。
這些年,她不敢回首過往,連行經賀家都低着頭、不敢多看那兩扇熱悉的門,沒想到……她怎麼都沒想到,賀家從沒嫌棄過她。
是她錯想了,若是當年被后羿買下後苦苦哀求,依他的性子定會讓她回賀家,那麼,如今際遇是否全然不同?她不該被自卑矇蔽雙眼……
賀秦口氣略略急迫,問道:“別急着謝,先告訴我,你是怎麼逃過一劫的?爲什麼你阿孃一口咬定,你已經離世?”
孫沅沅嘆息。她的問題是自卑矇蔽眼睛,還是陰錯陽差的命運?她不確定,唯一能確定的是,再多的懊悔都改變不了既定的現實。
“阿秦哥哥,你記不記得我的貼身婢女小玲?”
“我記得,她有一對很深的酒窩。”
“沒錯,當時官兵衝進屋裡時,她爲了保護我、不教我受官兵所辱,挺身檔在前頭,被兵刃誤殺,阿孃靈機一動,抱住她哭喊,“沅沅,我可憐的女兒。”
“就這樣,我從抄家冊子裡被消籍,之後我便頂替小玲的身分,讓人口販子賣出去。當時,我家官人半路經過買下我,兩人便一路扶持到今日。”
后羿拉直了粗眉。什麼,講到他只有兩句話?
他們可是同牀共枕、同甘共苦、同舟共濟、同……反正就是同住在屋檐下十幾年的人呢。
這會兒,他滿肚子不樂意,又自卑又厭膩,怨沅沅讓他背成語,自己怎不用心些,才擠出幾個就沒下文,他滿肚子草包,哪像人家賀秦,怎麼看都是鶴立雞羣、丰神俊朗、卓爾不凡,風度翩翩的男子。
他不開心,卻捨不得對沅沅發作,只好一雙眼珠子死命瞪住她的阿秦哥哥,越瞪越覺得礙眼。
瞧,那眼睛賊亮賊亮的,也不想想自己盯的是別人的娘子,讀書人居心不正,枉費聖賢書讀過那麼多本。瞧,他那張愛笑不笑的臉,一看就是心機深、城府多,成天到晚在算計別人,若讀書會讀成這樣,倒不如別讓兒子進學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