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羿氣得滿肚子胡話,卻不知這等胡話若是被那兩隻大的聽到,心裡會有多快活。
“沅妹,你受苦了。”賀秦心疼道。
她微微一笑。
“不苦,相公待我很好。”
又是兩句話,還是一樣短,但這回后羿不自卑自厭,反倒信心滿載。
是咩,好歹這些年在沅沅身邊的人是他,雖然剛開始日子過得緊了些,但這些年他也很努力啊,努力讓她當富貴夫人。
“賀老爺,聽你們所說的話,想來過去內子受您照顧頗多,我在這裡給您道謝了。”他這話酸得很,字面上聽起來沒什麼,但口氣酸、表情酸,連眼光都酸得讓人咬牙。
賀秦沒同他計較,只是笑着回道:“知道沅妹過得好,我便放心。”
之後,他們又腳過好一陣,兩個人都不想歇口似地,氣得后羿在一旁頻插話,孫沅沅只好先推薦壽棺,賀秦付下定銀、領着兒子離開,相約日後再訪。
這約定讓后羿心情不爽利,但比不爽更不爽的是……
夜裡,他與妻子躺在牀上,問了問兩人過去是什麼關係後,孫沅沅毫不隱瞞的回答,“我們是訂下婚約的青梅竹馬。”
這句話,讓后羿從深夜睜眼到天亮。
大樹下、臺階旁,予月捂着眼睛、跺起腳,一臉氣急敗壞。
又來了!最近她不知道打哪裡惹來一羣愛欺負人的討厭鬼,成天在她身邊曉不停,嚇得她哇哇大叫。
他們一下子撞在樹幹上,血噴灑出來,滿地的血漫過她的鞋子、噴得她滿頭滿臉,她幾乎可以聞到那股噁心的血腥味。予月嚇得背過身、別開臉,又對上一張慘白的、七孔流血的鬼臉,她眼睜睜看着對方,兩顆眼珠子骨碌骨碌從眼眶裡頭滾下來。
她想躲,可不管躲到哪裡,都有慘烈畫面等着自己,他們日裡來、夜裡來,想要尋開心時就跳出來整她,見她嚇得哇哇呀,他們就會興奮得意。
就像現在,又來!
他們對着她的脖子猛吹陰風,她已經夠怕冷的,被他們這樣吹着,全身雞皮疙瘩更是爭先恐後冒不停。
她雖然脾氣隨和,可幾天幾夜沒睡好覺,整個人都快冒火了。
生氣了!
予月用力放開捂住雙眼的手,張開眼,兩三個鬼兄弟不懷好意地把她圍在圈圈裡,他們拿把刀子同時往自己胸膛剖去,把裡頭的心給掏挖出來,當着她的面,將心臟切成一瓣瓣,像吃橘子似地放進嘴裡咀嚼。
真噁心,她好想吐,可她通自己兩手叉腰,張揚怒容,打算用一陣大吼大叫把鬼給嚇走,可是……咻地!他們通通不見了!
發生什麼事,有人在灑黑狗血嗎?還是廚娘剁公雞頭,他們聞到血腥味,一古腦兒給嚇跑?
但菜飯都要上桌了,現在才剁雞,容人要吃什麼?
予月想不出個所以然時,便聽見大哥、二哥的聲音從門口處傳來,轉身,她看向門口。
予祥、予恩領着擎曦進門,他們勻肩搭臂的,嘰嘰喳喳不知在聊些什麼,但看來聊得挺高興契合。
難道那些鬼害怕的是……不,絕對不是大哥、二哥,上回哥哥們在,他們一樣在自己身邊囂張,所以……是他?
予月瞠着大眼蜻,盯位擎曦不放。爲什麼鬼害怕他,是不是他在身上戴什麼高僧的加持物?不對啊,阿爹、阿孃在她身上戴了一堆,哪個有用?
擎曦本來沒注意到小丫頭,不過被人盯着看,還看得那麼專注,再沒感覺,神經未免太粗,他擡頭看了眼,這一眼,讓他忍不住笑開。
因爲她的眼晴又圓又大,像兩顆大鈕釦鑲在布娃娃臉上,她的臉很蒼白,白得像生病似地,可是嘴脣卻紅得嬌豔欲滴,看起來很健康,真是奇特的組合。
說她可愛嗎?瘦巴巴的丫頭,想捏捏臉頰都找不到肉,怎麼可愛得起來,說她漂亮嘛,他在京城裡見過的美女如雲,她就是想插隊也排不上名,何況是身量眉目都還未長開。
但她很耐看,讓人看過一眼後,還想再看,看得視線捨不得離開,尤其是那雙烏溜溜的眼珠子,透露出一股不似她這個年齡的聰明靈氣。
予恩注意到兩人對祝,笑着對妹妹招呼,“予月,過來。”
她乖乖走到哥哥們身邊。
“他是賀擎曦,打京城裡來的,他很聰明喲,也見識過許多咱們沒見識過的東西,有什麼事你儘可以問他。”
“擎曦哥哥好。”
予月一笑,莫名其妙地,擎曦感覺自己整穎心都甜了起來,他不明白髮生什麼事兒,就是看着她、轉不開眼晴。
她也在看他,但必須仰起頭纔看得着,他很高、眉毛很濃、眼晴很黑很深,像不見底的井水似地,他的鼻子很挺、嘴巴很好看,他是個比哥哥們還要好看很多很多的大哥哥,他總是在笑。
她抿起嘴,偷偷竊笑,因爲她覺得他笑起來的樣子很像……壞狐狸。
擎曦不明白她的笑,只是摸摸她的頭。她真的很小,都八歲了,個子才長到自己的腰。
“予月,初次見面,這送給你。”
他從懷裡掏出玉佩遞給她,不是什麼昂貴東西,他喜歡的是它的質地和雕刻,這塊玉雕成太陽的形狀,而太陽裡頭卻雕起一個彎彎的月牙兒。
“謝謝擎曦哥哥。”
予月收下禮,把玉戴上、擺進衣領裡頭,玉剛從他懷裡掏出來,貼在她胸口,暖暖的,很舒服。
四個孩子還在階前說話,后羿已領着賀秦和賀老太爺進門。
他沒想到賀家會這麼快就遞帖子拜訪,更沒想到看到賀家老太爺的名號,阿孃會樂得闔不攏嘴,不但催促下人把屋子裡外徹底打掃一遍,還忙着張羅菜色,準備辦一桌豐盛菜餚請賀家祖孫。
是啦,看過名帖後,他也明白阿孃的行爲並不奇怪,這賀老太爺別說在他們臨州,就是在全大周王朝都有名得很,之前,他還當過司天監的大人呢。
聽說當年,幾個皇子相爭帝位,還是賀家老太爺觀天象、幫助當今皇上一把,才讓皇上的龍椅給坐穩當,這些年皇帝南巡,哪一次不是住到賀府裡。
賀老太爺雖然已經從官場退下來,但大兒子賀章還留在司夭監,三子賀秦又是朝中二品大員,留在臨州老家的二子賀銘、四子賀謹都是赫赫有名的相師,再沒見過世面的人也曉得,想請賀府的爺們看風水,可不光是銀子的問題。
賀老太爺走進內院,一眼就瞧見予月,他向前幾步、彎下腰細細審視她的五官眉眼,久久不發一語。
賀家盛名在外,后羿見老太爺這般瞧着自己閨女。難不成他瞧得出女兒的八字命理與旁人不同?他靜靜站在一旁,不多言語。
“小丫頭長得真好。”好半晌,賀老太爺直起身,對后羿說:“能不能把丫頭的八字給老夫瞧瞧。”
能得賀家老太爺這句話,可是千金難求的啊,儘管他對賀秦不滿,卻也是滿臉笑容,把人給迎進去。
接下來這頓飯吃得賓主盡歡,大人一桌,幾個小孩也一桌,用過飯後,孩子們散了,撤下席面,大人們端着一盞茶慢慢聊着。
后羿的阿孃入座,笑盈盈說:“賀老太爺,您大駕光臨,實在給足我這老太婆面子。”
他也是滿面笑意,回道:“老夫人說什麼呢,後家是良善積福之家,能導與你們交上情誼,老夫求之不得。”
賀老太爺這般人物,說話竟然如此親切謙遜,逗得後老夫人笑得闔不攏嘴。
“老太爺是何等身分,是咱們高攀了。”
“老夫今日既然都來了,不如多言幾句,老夫人聽聽、做些參考,好不?”
求之不得呢,她還不曉得怎麼開口,問問她幾個孫子的未來,沒想到人家居然肯說,哪有什麼好不,自然是點頭道好。
“還望賀老太爺多說上幾句。”
“實話說,幾年前老夫就見過後老闆,依照後老闆這樣的面相與脾氣,應是夫妻緣薄,怕妻子娶過門不足五年便要早逝的,能得一子已屬難得,並且,此生頂多能開間鋪子、勉強圖個溫飽,再多的恐怕不成。
“可既是如此,爲什麼後老闆的生意會越做越大,妻賢子孝、福德國滿?此事令老夫着實不解,後來從兒子口中尋知沅沅嫁進後府,這才憂然大悟。
“賀孫兩家是故交,沅沅打一出生,我就爲她批過八字,她的名字還是老夫取的,她的命格中有貴夫、貴子,是個極有幫夫運的女子,可老夫不解的是……依後老闆的運道,怎麼能娶到沅沅?還望後老闆別見怪,可否告知老夫,在碰見沅沅之前有否做過什麼好事?”
后羿和母親相視一眼,驚訝於賀老太爺的功力。外傳之事半點不誇張,賀家老爺們果然各個身懷本領。
才說了那年後羿辭工返家,準備好好合計怎麼開間鋪子當老闆,沒想到在路上碰到一個餓死的乞丐,往來過路的人多,卻沒人停下腳步看看,頂多是一句穢氣便擰着鼻子走開。
他見了着實不忍,買張草蔗把屍體給帶回家,又連夜砍樹、制口新棺,把人給葬下,才過幾日,就碰到人口販子在賣孫府丫頭。
後老夫人把當年事給說了一遍,賀老太爺連連點頭。這就是人算不如天算的例證吶!那時他不就是看準了沅沅的命格,早早就給她和秦兒訂下娃娃親,誰曉得孫家會遭禍天門,他使盡法子四處尋人卻總是陰錯陽差。
一個好端端的準媳婦卻嫁進棺材店,人吶,枉他有千百謀算,卻算不贏老天大筆一揮。
命由天定,運隨心轉,一個善意念頭,扭轉了后羿一生的際遇。
“這就是了,好人總能得到好報應,若我沒猜錯,這幾年後老闆的生意能做得這般大紅,定與你的小女兒脫不了關係。”
賀老太爺出言,又讓後家人一驚。
女兒能見鬼的事兒,他們瞞得嚴嚴實實,這些年幫女兒到死者家裡帶信,也不敢用後家棺材鋪的名義,沒想到,人家一眼就看得清清楚楚,想瞞也瞞不過去。
沒把話說開,賀老太爺只是笑笑說:“令千金的命格是好的,只不過八字輕、身子又與常人不同,日後得找個八字重、命中帶火的丈夫才能鎮壓得住,否則不是夫死便是家敗,因此日後選婿,後老闆要特別注意。”
“是。可這樣的人多嗎?”孫沅沅急問。
“不多,老夫看過的生辰八宇數萬份,只瞅見一個。”
“誰?”后羿直覺問。不會是個八、九十歲的老頭子吧,等他家女兒長大,對方不早成白骨一堆。
“你們方纔瞧見的,我的孫子賀擎曦,他一出生便全身通紅,從頭頂到腳底心處處發熱,嚇得產婆大叫不好,老夫對照他的八宇命格掐指一算,算出來那傢伙前世是顆太陽,也不知道是惹了誰的眼,居然被一箭射下來。”他意有所指地向後羿瞟去一眼。
后羿沒聽過這個傳說,孫沅沅倒是在書上讀過。但……有這麼巧合嗎?
當初她聽聞丈夫姓名時,心裡只覺好笑,還想着那位替丈夫取名字的相士真是戲弄人,卻怎麼都沒想過他與那個傳說有關。
難不成,前世丈夫害了擎曦一命,此生便得還人家一個女兒?
孫沅沅從小時候起便與賀老太爺感情好,她深知老太爺的脾氣性格,是寧可不說也絕不胡說的。所以擎曦……高舉朝陽,是這個意思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