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上元節
果然象李清寧說的那樣，這場演樂之後，一直到初十那天，就真是天天有年酒，天天只有年酒。
到十一那天，總算不用出去了，李苒累的趴在炕上，一整天似睡非睡，看書都沒精神，拿起來，不等翻頁，就瞌睡了。
應酬這件事，對她來說就是折磨，哪怕就是在那兒坐上大半天，相比於看摺子戲看社戲看熱鬧，還是累人的太多太多了。
十三日是霍文琳的生辰，這件事，早三四天前，霍文琳就給過她一張帖子，十三日那天，她要請客如何如何。
過生日這事，主家開宴，客人就沒有空手的理兒，這一條，古今通用。
十二日那天，李苒出門，跑了半座城，總算買到了個還算過得去的天青灰珠落荷葉青瓷筆洗。
沒出十五，絕大部分的店鋪都不開門，她能買到這隻筆洗，已經是老天保佑了。
買好包好，李苒乾脆叫了輛車，直奔河間郡王府，親自把筆洗交給了河間郡王府的幾個門房。
十三日那天一大早，天剛矇矇亮，霍家的大車就停到了長安侯府門口。
隔天，李苒悶在翠微居好好歇了一整天。
“你要是不看了，咱們回去吧。”李苒也正擠的熱的發暈發矇，周娥沒好氣，她也一肚皮沒好氣，這是可以理解的，人實在太多了。
周娥早就擠出了一身一身的熱汗，緊貼着李苒，只顧着李苒人沒事兒，別的，她早就顧不上了。
這一塊疊一塊，一塊比一塊噁心的污髒，只有前襟那一大片深醬色油漬的來歷，她是知道的，那是個小胖墩，把正捧着吃着的一大包醬肉，扣到了她身上。
這種燈籠的光，照出來的如同白晝，根本就不同於白晝，而是象神明的世界。
“走吧。”李苒辨認清方向，裹緊鬥蓬，往一條小巷子過去。
李清柔這一腔委屈要平復麼，那也簡單，他們帶李苒出去了一趟，那他和霍家三哥，至少要帶她出去兩趟三趟，才能勉強算個差不多，而且，李清柔強調的非常清楚，一定一定要有霍家三哥哥。
原本霍文燦和他說好了的，上元節那天，再帶着他那個什麼都沒見識過的四妹妹好好逛逛這事，李清寧當然就是半個字不敢再提。
當然，這個龐大的觀光團裡，不包括李苒。
唉。
所以，這些年的上元節，都是李清寧和霍文燦兩個人閒逛。
跑沒多遠，周娥突然緊前一步，拍了下李苒。
她決定一路穿小巷回去。
李苒走的很慢。
從前也是這樣，不管她多小心，那衣服還是會髒會舊會破。
舞獅子的木樁後面，高高的鰲山上流光絢爛，鼓樂聲聲。
她被人一腳一腳，踩了不知道多少腳，這會兒腳都還生疼着呢，靴子髒成什麼樣兒了，還用得着看？
這幾天的年酒上，李苒聽到了許許多多關於上元節的熱鬧和傳說，她早就給自己規劃出了先看哪兒、再看哪兒的路線。
還有關撲，從初一開始開放關撲，可到現在，她還一眼沒看到過，更不知道這個關撲，是怎麼個好玩法，能好玩到不管是誰，說起來都是一臉的眉飛色舞。
她準備先去看宣德門的鰲山，看歌舞百戲。
她已經暈了頭，方向感全無，不知道哪兒是外，更不知道哪兒是長安侯府方向了，反正，就是逆着人流吧，不管是不是要走的路，先逆着人流，至少從這人貼人的人羣中先擠出去再說。
照霍文琳帖子上的邀請，以及送帖子婆子的話，這趟請客，車馬都是她們家大娘子來安排，各家都是上門去接的，不是長安侯府一家。
圍着鰲山轉了……李苒也不知道轉了多遠，好象也就是從燈火通明的文殊菩薩這半邊臉，看到那半邊臉，還沒看到鰲山那邊的普賢菩薩呢。
李清寧回到長安侯府，先被妹妹李清柔揪着衣袖委屈的哭了一大場，又被陳老夫人點着額頭狠狠教訓了半天，再被他阿孃從情上從理上、從裡面從外面的說了一大堆，焦頭爛額滿腦門包。
李苒舒了半口氣，又往前走了一段，找了個不知道什麼柱子靠着，站住喘氣。
裙子和短襖上的污髒，看的李苒連嘆了好幾口氣。
李苒雖然不辨方向，卻逆着人流擠的堅定無比，周娥悶着頭只管緊盯着她，一步不落的跟着她擠。
霍文琳邀請她們今天去開寶寺上香鳴鐘，再吃頓素齋。
李苒再裹了裹鬥蓬，認出了這是宣德樓西邊。
沒法包括李苒不是，這個觀光團的起因，就在她身上啊。
她是一定要看燈的。
李苒擠出來，又擠了幾身汗。
無數的熱鬧聲中，不時響起內侍嘹亮無比的高喊聲：賞某某。
李苒腳下一頓，擡頭看到了彷彿剛從黑暗中分離出來的一個高高的黑影。
李苒不看衣服了，裹了裹鬥蓬，站了這一會兒，寒風之下，渾身的熱汗立刻成了透心冷，還是趕緊回去吧。
他看着她蓬亂的頭髮，渾身的污髒，走的很快，卻腳步拖沓，彷彿是一隻剛剛從戰亂中奔逃出來的惶惶生靈。
霍文燦回去一想，添上他妹妹也不夠，還是人太少。
站在人流如潮的街市中，看着璀璨無比的街道，李苒深吸深呼了幾口氣，笑起來。
一陣風過，李苒只覺得寒氣森然，兩隻手抓着鬥蓬用力裹緊，低着頭縮着肩，一路小跑。
“你還看不看？”李苒努力扭過頭，看着一臉熱汗的周娥問道。
早好些年，他們都還小，象上元節這樣的時候，都是兩人帶着各自妹妹，逛上半夜甚至一夜。
今年長安侯府年酒那天，李清寧和霍文燦帶着李苒和王舲偷溜出去看教坊演樂這事，肯定是瞞不過人的。
陳老夫人要結親的心思，霍文燦深惡而一定要痛絕之，可這個心思，卻是李清柔最希望最盼望的事兒，沒有之一，就是那個最！她從小就最喜歡霍家三哥哥。
“看什麼？我就看着你！”周娥擠的已經沒好氣兒了。
她一直都非常熟悉以及享受她的這份孤單，嗯，她果然是個一生下來，就註定孤孤單單活着的人。
這份污髒，跟從前一樣讓她納悶，哪兒來的？
這會兒，她沒有孤單的感覺，她只覺得自由自在，舒服自在極了。
特別是上元節這樣的時候，從陳老夫人表達了想法那年起，霍文燦說什麼也不肯再帶上李清柔。不帶李清柔，也就不好帶上自家妹妹。
李苒逛到鰲山時，彰顯仁德的大赦剛剛結束，幾對精神非常的舞獅子，正雀躍無比的跳上木樁。
李苒下意識的往後退了一步，正要往旁邊繞一步過去，謝澤突然上前一步，伸手提起李苒鬥蓬的帽子，放到她頭上。
身上這件上映月色的霜白底、銀線繡折枝牡丹鬥蓬上，髒的令人納悶。
也是，這種熱鬧又不是一年兩年了，那些主事人必定門兒清的不能再清，自然知道熱鬧得安排到高處，一來能看到的人多，二來，嘿，要是擠到最前面才能看到，這會兒，早踩死不知道多少人了。
李清寧被李清柔纏的滿頭大包，好說歹說，李清柔總算答應，一趟也行，那得是上元節那天，她要一直玩到天明收燈。
看了鰲山，她準備沿着御街走到迎祥池，在迎祥池歇一歇腳，吃份宵夜，再往大相國寺去看熱鬧，再抽根籤。
霍文燦被李清寧揪的滿頭大包，只好退一步：帶上李清柔看燈可以，可不能只帶上李清柔，得添上他妹妹霍文琳。
李苒只覺得她得再多個十個八個眼睛，才能勉強夠看。
……………………
大約是因爲小巷之外過於熱鬧，過於燈火輝煌了，映襯之下，小巷子裡格外的黑暗寒冷。
李苒站住，轉身打量四周。
李苒連走帶跑衝進巷子時，謝澤就看到她了。
河間郡王府的大車只來了一輛，李清柔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跟李苒一輛車。
開寶寺之遙遠，超出了李苒的想象。
要知道，他三妹妹這裡交待不過去，太婆和阿孃那裡，也就交待不過去，這三個人都交待不過去，他這日子還怎麼過？
添上誰這事，李清寧不管，反正他三妹妹也沒說只帶她一個。
長安侯府二門內外一通忙亂，拉出了李清柔的大車，在河間郡王府那輛大車前面，一起往北城出去。
來的時候，她是從最熱鬧的西角樓大街轉上潘樓街過來的，這會兒，她沒力氣再往熱鬧大街上擠了。
李清柔那一腔的委屈還在呢，他得想辦法平復了才行。
李苒擠在洶涌的人羣中，看高處看的清楚，看眼前……眼前全是人頭，她個子有點小。
上元節那天，李苒重新和年前一樣，身後跟着周娥，一個人出了長安侯府，走進熱鬧非凡的街市。
霍文燦乾脆讓他妹妹霍文琳請了曹家三娘子和四娘子，再請了忠勇伯府和忠毅伯府兩位小娘子，想了想，乾脆又叫上曹家三郎曹茗，以及其它幾家裡還算合得來的小郎君小娘子，組成了一個龐大無比的上元節觀光團。
王舲給李苒捎了話兒，邀請李苒也到謝家莊子裡消閒一天，不過李苒回絕了。
李苒站住，絲絲驚恐的目光看向他時，他清清楚楚的看着李苒一臉的汗污，以及那張青白惶然的臉。
別的呢？
喘了一會兒，李苒低頭打量自己。
這一聲賞之後，必定鼓樂聲上揚，李苒周圍一片萬歲，呼聲雷動的同時，一陣陣的騷動，好象那個受賞的，是李苒身邊的他們，個個都要趕着擠上去領賞一樣。
周娥胳膊抱在胸前，斜瞥着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看衣服鬥蓬的李苒，從她一臉的汗污，看到蓬亂的頭髮。
後來，陳老夫人表達出了想要結親的想法之後，霍文燦見了李清柔，能避就避，實在避不開，也一定要站的遠遠兒的。
周娥跟在後面，走沒多遠，進了巷子。
李清寧死揪着霍文燦，這事兒是霍文燦惹出來的，不管霍文燦怎麼舌燦蓮花，李清寧就一個呸字，揪死咬死，無論如何，上元節那天，他倆都得帶上他三妹妹逛一回，無論如何，也得讓他把這件事了結了，讓他能把這日子過下去。
她得歇足精神，在十五那天，好好看一場熱鬧，逛上半夜，或者一夜。
當然，王舲不願意去，不光是因爲人多，也是因爲一來這上元節的燈，王舲看過不知道多少回了，二來，她是從年前就開始跟着阿孃忙辦年的，腳不連地忙到上元節，已經累極了，相比於看燈，她更想歇一歇。
在西邊好，回去近。
唉，污穢纔是真正的無處不在。
唉，她從宣德樓西邊過來，打算看到東邊，再到御街，原來，擠了這半天，她還在宣德樓西邊！
李清寧和霍文燦從小一起長大，長到這麼大，不說形影不離也差不多。
一大早出門，將近中午才趕到開寶寺，吃好素齋就往回趕，到長安侯府時，天都黑了。
王舲也接到了帖子，聽說那麼多人，頭就痛了，忙藉着謝沛不妥當，她要陪謝沛，婉拒了邀請。上元節前一天，就去了城外謝家莊子裡陪謝沛。
唉，都怪她沒有經驗，出門前竟然特意挑了件最厚實的白狐裡鬥蓬，可真是保暖啊。
再出了幾身汗，至少，李苒擠出了人羣，周圍還是人流如織，可不再是一個挨着一個了。
她今天插的那枝八寶掩鬢，誰要是撿着了，可就能發上一筆小財了。
至於她那雙白色小羊皮靴子，李苒沒看。
李苒一邊擠一邊看一邊胡思亂想。
李苒跟着人流，先往宣德門去。
這一整天，就是在大車裡顛的東倒西歪。
要知道，迎祥池社戲的前三名，最隆重最精彩的演出，就是在今天，在鰲山前，在皇上面前。
四周燈火通明，數不清的燈籠將宣德樓勾畫出來，再照亮天地。
李苒看了鬥蓬看裙子，裙子短襖也是一團一團的污髒。
可她已經擠的精疲力竭，一身一身，出了不知道多少身熱汗了。
好在，熱鬧全在高處。
謝沛也接到了霍文琳邀請觀光的帖子，可她那天去開寶寺受了冷風，身上不大妥當。
她最煩跟人家擠來擠去，往年看燈，她都是找個藉口隨便領個什麼差使，站到城樓上看的，多少年來，這是頭一回擠成這樣！
李苒提着鬥蓬，擰着身看，她當時以爲小胖墩給她的這包醬肉肯定是最髒的了，這會兒看，這包醬肉一點兒也不顯眼。
街兩邊的熱鬧遠遠超出她的想象，每一家店鋪都極盡工巧，除了讓人眼花繚亂、簡直讓人匪夷所思的各式花燈，很多鋪面門口，還搭着小戲臺，演着皮影戲，木偶戲，和不知道什麼戲，還有變戲法的，吞劍吞刀的，五花八門，簡直無奇不有。
李苒本來就是個很認路記路的人，又記熟了那張京城勝景圖，以前出門叫車時，她又一直是高高掀起簾子，仔細看路記路的，這會兒，對這座京城，她心裡十分有數。
這事不提，那也沒辦法就那麼算了。
李苒站在巷子中間一道月光下，看不清隱在黑暗之中的那個高高黑影，不過不用看清，那股子撲面而來的陰寒之氣……是謝將軍。
在李苒反應過來之前，謝澤已經越過她走了。
“趕緊走。”周娥捅了下呆愣若木雞的李苒。
李苒呃的一聲反應過來，下意識的伸手拉了拉鬥蓬帽子，裹緊鬥蓬，連走帶跑急慌往前。
她忘了這鬥蓬是有帽子的了，戴上帽子之後，確實暖和多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