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代完樹妖之事以後,問施明:“從此地到長安快馬加鞭、日夜不停,最快幾日能到?”
施明不帶思索,快速答道:“上等的馬三四日就能到,中上等的馬五日左右能到,普通的馬十幾日才能到。”
族長倒頗有眼色,不帶提及,便把白濮族最好的馬牽了出來,不敢說是上等,但至少屬於中上等的行列,然,唯有一匹而已。白濮族牛羊居多,馬匹的數量,原本就少,能有一匹這般的好馬,已屬不易。
暫且就按五日計算,五日的話,今日已經過去多半天,那估計,三月二十六左右才能到達長安,應該還能來得及。
不待遲疑,急做交代,“大師兄,靈玉,我騎這匹先走,隨後我們在長安匯合。”
靈玉原本在地上蹲着,聽聞之後,嗖一下起身,“你這是要去找二師兄嗎?”
並未撒謊,而是如實回道:“是,是去找他。”
原本以爲,靈玉會追問,又以爲,即便靈玉不會追問,大師兄亦會追問,孰料,靈玉竟然不曾再開口,而大師兄,唯有說了一句:“
竹兒,一路小心。”語氣當中,好似有幾分凝噎的意味。
不去理會這種異樣,而是點頭,“好。”隨即身子躍上了馬。
天寶十三年三月二十六,晴。
果真如同預料一般,清晨過了潼關,進到了長安城。
自從絲綢之路開通以後,長安就成了東方文明中心。如今長安的人口,已然超過百萬,在這些人口中,除當地普通百姓、皇族、達官貴人、兵士、奴僕雜役、佛道僧尼、其他族類外,番外的商人、使者、遊僧等總數不下三萬人,與大唐通使的國家、地區多達三百個國家。大唐的文化、政治制度、飲食風尚等從長安傳播至各地。西方諸國文化也傳到了長安城,最後又通過長安輾轉傳至周邊的日本(以前的倭國)、朝鮮(以前的高句麗國)等國。
原本想找人打聽一下華陽的住處,可仔細一想,無奈地發覺,自個壓根從未問過他家住何處,甚至連他的俗名都不知曉,一時感概萬千,看來對他了解還是甚少。
思量半晌,後來心生一計,在路邊找了一名畫師,找他畫了一張華陽的畫像。還真別說,這畫師頗有幾分功力,畫出來的樣子,至少和華陽有九分相似。
輕輕唸了個決,瞬時將華陽的畫像變成千張萬張,隨後站在黃鶴樓上,衝樓下過往的百姓大喊道:“若有識別出畫中之人身份者,抑或知曉畫中人住所者,請速速上樓相告。若情況屬實,賞銀一百兩。”說完將畫像揮灑而下,扔完坐在雅間裡候着。
所謂重賞之下,必有勇夫,這期間,確乎來了不少人,但俱都是濫竽充數之徒,約莫等了半個多時辰,才終於等到一位正主。那位正主,身穿粗布衣裳,年約二十五到三十之間,身材相貌俱都普通不過。
正主看着我,神情恭敬,語態更是恭敬,“您要找畫中之人?”
”自然!“言語之際,朝他細細打量,初步估算此人的身份。爲何說要初步估算,而不是用法力感知?最近一段時日,不知爲何,發覺法力急劇下降,原本的預知術,時靈時不靈,常常出差池。
男子面上一喜,道:“奴才這就帶您去。”
奴才?華陽吶華陽,你究竟是何種身份吶?按捺住內心的波瀾,問他:“你知曉我要找誰?”
男子答道:“當然知曉,就是他讓我在城中等您的。您不知,我已經等您快兩個月了,可把您給盼來了。”
兩個月?算來華陽回到京城的時日,也不過兩月而已。不再追問,而是擡了擡手,“那就走吧。”
穿過集市,再穿過丹鳳門,然後來到少陽院的一處偏殿。一路上,數次想開口提問,然,所有的疑問,在抵達少陽院的那刻幡然醒悟過來。其實,早該猜到華陽的身份,可惜的是,心思一直未曾在這上面,或者說,華陽是何種身份,與我而言,從來都是無所謂的事情。
進門的那一瞬間,看到了華陽的身影,恍若隔世一般。一襲紫色長袍,上好的絲綢所制,袍上還用金絲線繡着一隻四爪的大蟒,頭戴一頂紫金沖天冠。這便是華陽此刻的模樣,如同記憶當中一般張揚,可又比記憶當中更加張揚。
快馬加鞭的這幾日,趕路的同時,心裡想了諸多話語,可在見到華陽之後,卻突然不知該說些什麼爲好。
華陽看着我,亦是不言語,眼眸裡的神采,複雜至極。
好生鬱悶,該如何才能化解此刻這種尷尬?隔了足足半晌,終於鼓足一口勇氣:“華陽,原來你家當真在大明宮吶,可謂着實嚇了人一大跳吶。”說完,愈發覺得不自然。
昔日,曾羨慕蔣文淵外祖父的大院,那一副沒有見識的土包子的相落入華陽眼中,被他給取笑,還以爲他那是傲嬌,此番,才曉得是自個不知輕重。老頭子待他,從來就異於常人,再加之他素來服飾華麗,只當他是貴公子,不曾想他的身份竟尊貴如此。
許是這一出口,令華陽的神情有了幾許鬆動,“你怎麼來了?”
有些無語,順嘴反駁道:“不是你的人把我帶進來的嗎?”
華陽不做答,又問:“你一個人來的?”
“我先到的,大師兄和靈玉再過幾日到,也就兩三日的事吧。”如實答道。
華陽眼眸微微一變,繼續問道:“你滿大街找我?”
“並非滿大街,而是在黃鶴樓那一片找你。”再次如實答道。
華陽眼眸又是微微一變,但這次的神情,比方纔那次有了幾分明媚,“你找我有事?”
突然又不知該說些什麼,想了足足半晌,纔開口答道:“恩,確乎有事,我想回家鄉一趟,想讓你陪我一起去,這次是當真回家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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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恐去不了,你找大師兄陪你去吧。”怎麼感覺,怎麼覺得都有幾分賭氣的嫌疑,可賭氣之餘,似曾還有別的情愫。
擺了擺手,“我不找別人,就找你。”
華陽有了幾許無奈,“我當真去不了,有事脫不開身。”
從他的神情來判斷,不似有假。再聯想到他的身份,只恐並非推脫之詞,而是確有其事。不去理會,而是堅定了態度,“去不了也得去。”
原本還只是幾許無奈,此刻卻變爲了深深的無奈,“你爲何一定要我與你一同前往呢?壞丫頭,你說實話,你莫不是喜歡上我了?”語畢,眼睛又晶亮晶亮地看向我。
突然之間,一怔,這個問題,他似曾問過我好幾次。思疇了片刻,“要怎麼樣你才能跟我走呢?若我說我喜歡你的話,你是否就會跟我走?好,我喜歡你!這樣,你是否就可以跟我走了?”
原本以爲,華陽的神情會是震驚萬分,孰料,他眼眸裡的神色,頗爲複雜,似是陷入了深深的思索當中,隔了好半晌才擡頭看着我,“壞丫頭,即使知曉你這次仍是騙我的,不過,我還是打算跟你走。”
詫異道:“華陽,你說什麼呢?我爲何一絲都聽不懂。”
華陽搖了搖頭,道,“罷了,你在門外等我,我去換件衣裳。”
嘻嘻一笑,“好,這不就得了!”說着,轉身朝門外走去。
走出門的那一瞬間,腦海中驀然閃現出一個畫面來,一個塵封在記憶深處多年,但卻在這一刻才記起的一個片段。
那一日,我在紫陽觀後山對着一株含羞草練口訣,無意當中擡起頭時,發覺對面不遠處站着一位紫衣少年。那位少年,十五六歲的模樣,容貌倒是俊美非凡,可那一雙眼睛卻一直盯着人不斷瞧,未曾有一分迴避的意味。從那身華麗的服飾來判斷,定當是哪位權貴家中的公子。
掃了他一眼,厲聲啐罵道:“從何而來的登徒子,膽敢私闖我紫陽觀後山聖地。”
且聽聽貴公子是如何做答的,“我並非私闖,而是從前門正大光明進來的。”
“你進來便進來,你看我做什麼,我臉上又沒花。”原本想瞪他一眼,轉念一想,對於一個不相干的人,何須浪費自己的脾氣呢?
再聽聽貴公子是如何做答的,貴公子面不改色,“我不看花,我看你。”
對於此等輕薄的花花公子,懶地去搭理他,“那你就繼續看吧!”
低頭又開始念口訣,唸了好大一會,餘光感覺到那貴公子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我身上不放,說實話,着實佩服他的耐心。便開口道:“若不然,你換個姿勢,這麼站着,你不嫌累?”
“不嫌。”貴公子答着,那雙招搖的桃花眼裡,漸漸流露出幾分笑意。
“得了,那你就繼續站着吧!”
又隔了片刻,見他還是在原地站着,且一直保持一個姿勢不變,正要起身離開,瞧見老頭子忽從遠處走來。他的身後,還跟着一位六十歲上下的老者,雖然是位老者,氣質卻不同尋常,尤其是那一雙眼睛,炯炯有神,如同青壯年的一般。再看他的服飾,和那位紫衣貴公子一般,面料和做工俱是上等。
正欲上前,卻見那貴公子搶先一步朝老頭子和那位老者走去,且對着那位老者喚了一聲:“祖父!”
老者聞之點頭答應,原本淡然的面上,有了幾許慈祥來,“以後你就跟着天師修道吧!”不似商量,亦非命令,但語氣當中,透出絲絲威嚴來。
“我不喜歡修道。”貴公子不帶絲毫猶豫,脫口而出,爾後稍一停頓,伸手指向我:“不過,我喜歡她。”
老者瞬間笑出了聲,“不愧是我的孫兒,着實有我當年的風範。”
憑心而言,其實或多或少肯定是有震驚存在的,畢竟這是男子第一次親口向我表達愛慕之心。然,還沒來得及細細體會,便聽見師父用千里膈音對我說道,“竹丫頭,想辦法把這位公子留下來。”
我回複道:“他留不留,那是他自個的事,與我何關?“
師父又道:“留下他,我教你隱身訣。”
聞之,甚爲欣喜,“那好,我這就去。”隨之,徑直走到貴公子面前,問他:“你方纔說什麼?”
還當着以爲他是個二皮臉,不料,瞬間便紅了臉,且紅到耳根去,半晌才擡起頭,答道:“我喜歡你!我說我喜歡你!”聲音洪亮,語氣堅定無比。
“即是如此,那你留在紫陽觀陪我一起修煉吧!”順勢做出邀請,心中實則惦念着老頭子所說的隱身訣。
貴公子一怔,面上有了幾分猶豫,“我不想修道,太無趣了。”
見此,只得重新想輒,思量了半晌,開口道:“要怎麼樣你才能跟我走呢?若我說我喜歡你的話,你是否就會跟我走?好,我喜歡你!這樣,你是否就可以跟我走了?”
貴公子看向我,眼裡涌現出無限的欣喜,“好,我留下!”
那一年,我纔剛滿十三歲;那一年,華陽十五歲;那一年,已是十年之前。十年的時光,不長,但絕跡不算短。十年,已足夠滄海桑田。
想起了華陽送我藍花楹的情景,想起了華陽說讓我對他負責的情景,想起了華陽替我擋年獸的情景,想起了華陽在大師兄找來的那夜不讓我點火的情景,情不自禁,眼淚順着臉頰緩緩往下流淌。記憶當中,起碼這十年當中,此乃第一次流淚。
瞅見華陽走出,問他:“十年前我騙了你,而且之後竟然將此事給忘得一乾二淨,你是否很恨我呢?”
華陽猛地吃了一驚,隨即緩聲答道:“愛都來不及,又哪裡會恨呢?”
心中五味雜陳,“華陽,我能不能抱抱你?”
華陽失口道:“你說什麼?”滿眼不可置信。
走上前去,輕輕擁住他,“我說,我想抱抱你。”
“你這突然地嚇我一跳,你方纔所言,該不會當真吧?”
原本想避開他的眼神,爲了防止被他發現端倪,只得迎面直視,“你說什麼呢?我一點也聽不懂。”
“你這壞丫頭,還想把我折磨到什麼時候?”華陽的語氣當中,充滿了深深的無奈,似曾還有一抹別的情愫。
“又被你給發現了。”回答的同時,朝他嘿嘿一笑,可笑着笑着,趕緊背過身去,眼淚又落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