醋罈子

醋罈子

軍營中秩序井然,人人肅殺莊嚴,說的好聽叫軍容整齊,說的難聽叫無聊的要死,對於我來說,何止是無聊要死,比死還難過。

一羣人守在門外,盡忠職守地保護着我這個“皇上”,水泄不通的下場就是我去哪後面都有一串尾巴,出個恭想到外面站着幾個人,還真是放屁都不敢用力。

誰來救救我啊!

自從我奮勇衝上沙場酣暢淋漓地打了一次以後,就受到了如此待遇,美其名曰保護皇上安危,實則只怕是爲了讓我不再衝動吧。

該死的沈寒蒔,該死的一羣士兵,該死的這個鐵桶一般的軍營。我好想出去透透氣啊,沒人管束沒人盯梢沒人跟屁蟲一樣粘着。

剛剛撩開簾子,馬上就有人恭敬地行禮,“皇上,您有什麼吩咐?”

吩咐個屁啊,當老孃沒看到你眼中的警惕麼?

我腹誹着,擠了個沒有笑意的笑容,“找你們將軍。”

“找將軍何事?需要屬下替您傳話嗎?”沈寒蒔的副將盡忠職守地繼續問着。

我貼上副將的耳邊,“上他!”

甩出兩個字,我壞笑地盯着副將,一副“有本事你去傳話”的表情。

這軍中誰不知道沈寒蒔的壞脾氣,誰敢當面傳這個話,不被打死纔怪!

副將嘴角抽搐,表情扭曲,臉上肌肉抖動,一副想笑又不敢笑,想哭又不敢哭的樣子。

我不失時機地加上一句,“去傳話啊,快去,我等着。”

副將哭喪着臉,“皇上,能饒屬下一命麼,這話不敢傳。”

我咧開笑,“那我自己去。”

副將默默地讓開了路,再也不敢阻撓。

正當我興高采烈地邁着步準備走人開溜的時候,耳邊傳來嚴肅的嗓音,“你去哪!?”

該死的,還沒跑呢就被抓包,有這麼倒黴嗎?

回首間,俊美的男兒一身寒甲,身後跟着數人,顯然正巡視軍營呢。

“我……”我涎臉笑着,“找你。”

那雙眼中掠過不信,“找我讓他們傳話就行了。”

“我有啊。”我表情十分無辜,“她們不傳,我就只好自己去找你了。”

“不傳?”寒眸中閃過冷光,越過我徑直停在副將的臉上,“爲什麼不傳?”

副將唯唯諾諾,一臉糾結,“不、不方便傳。”

沈寒蒔面帶寒霜,“軍營中有什麼不方便傳給我的話,說!”

副將還是一臉痛苦,“將、將軍……”

“現在說!大聲說!”一聲喝,副將一個哆嗦。

立正、昂首、挺胸、閉眼、視死如歸地表情寫在臉上,中氣十足的聲音穿透雲霄,“皇上說要上您,末將通傳完畢!”

頓時,所有人的臉上表情都萬分古怪,扭曲着。蔡黎低下頭,一手捂着嘴,一手狠狠地掐着自己大腿,肩膀如抽風般地抖動。

還是架不住一聲笑從嘴巴里擠了出來,在沈寒蒔的怒瞪中,她索性張開大嘴,呵呵大笑起來。

有一個帶頭,全場人都顧不了那麼多,一個二個笑出了聲,朱錦屏更不給面子的一屁股坐在地上,抱着肚子嗷嗷叫,“將軍,就是軍法處置,也讓我笑完好嗎?”

她們的將軍可管不了這羣人,他鐵青着臉扯着我這始作俑者拽進了大帳裡,隨手一拋,我的身體已落入牀榻間。

不等我起身,他已欺身而上,居高臨下將我困在他撐住的雙臂間。

望着那雙蘊着深沉怒意的眸子,我淺笑着,手指描摹上他的眼眶,“真漂亮,便是生氣也動人。”

他冷哼,“別指望說幾句好話我就會原諒你,本想着借採買軍備之機帶你出去走走,現在沒了。”

我雙手勾上他的頸項,輕吻在他脣角邊,“不去就不去,那你在這陪我一天。”

他生氣的時候,雙眼含着怒火,眸子閃着點點火氣,偏又隱忍憋着跳動的感覺,好迷人。

他努力保持着生氣的表情,可臉上已飛起了細細的紅暈,壓着嗓音,“走不走?”

這傢伙,明明都動情了。

我笑着,狠狠地吮上他的脣瓣,壞心地齧上兩排齒痕,在他試圖反擊的瞬間飄身退開,挑釁地衝他擠眼。

“你欠打。”他低吼着,眼見就要撲身上來,我飛快地掠出門外,站在大帳外吃吃笑着。

他衝出門外,手都舉在了半空中,對上一雙雙錯愕的目光,又訕訕放下,帶着火光的眼掃過衆人,“你們都沒事做了嗎?”

一干人等鳥獸散,飛也似的跑了。

我站在不遠處,看着那陽光炙熱的少年。我就是喜歡逗怒他,熱力四射的他,散發着讓人目不轉睛的魅力,他是一個適合在陽光下的人,耀眼的讓人挪不開視線。

我的欣賞只換來白眼兩枚,外加冷哼一聲。

我想我一定是賤的難過,不然怎麼會對這樣的表情情有獨鍾?

“走啊?難道你真的想光天化日做什麼被人議論?”看着他扯盔甲,憋着火的樣子,我真是快意極了。

他默默地扯下盔甲,甩手丟進大帳裡,腳下快步追上我。

我勾上他的胳膊,被無聲地扯開。

我拽上他的袖子,被無言地揪走。

我撓上他的手心,被悶聲地挪開。

但是腳步,倒是一直跟着我,半步不離。

軍營駐紮在不遠處,小城的戒備也格外的森嚴,城門口往來的人都被盤查的仔細,駐守的士兵遠遠地看到我們,眼神一愣,剛想迎上來,就被他擺手制止了。

我在一旁打趣開口,“這算是微服私訪嗎?”

他瞥了眼我,挪了兩步,一副彼此不認識的表情,我也不惱,蹭着蹭着又貼了過去。

人多擁擠着,他就象一道獨特的風景,絕色而華麗,佇立於人羣的一旁。

“哎呀。”一名年輕的男子不知道是踢到了什麼,踉蹌地撲向我們,雙手搖擺着,想要抓住什麼依靠。

我想躲,卻發現前後左右都是擠着進城的人,外加扁擔籮筐菜簍一堆,根本沒地容我閃躲,無奈之下只能伸出手,扶住了那團香風,“小心。”

男子攀着我的手臂,一雙眸子水汪汪的,頗有些羸弱的可憐,聲音也是細細柔柔的,“多謝姑娘。”

我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幾眼,溫和地開口,“不必客氣。”

“呵。”

明明是冷哼,何必這麼矯情地憋一半回去呢,我不用側臉,也知道這熟悉的語調,熟悉的語氣,熟悉的聲音來自誰。

偷瞄了眼,他雙手背在身後,兩眼望天,好像完全不知道我這邊發生了什麼,但是那下巴,翹的有點高啊。

“姑娘,要不是你只怕我就摔慘了。”那男子眨巴着無辜的眼睛,“真不知如何感謝你纔好。”

我還沒回話呢,耳邊又是一聲怪怪的語調,“嗤。”

“姑娘,不知道家住城裡何處,他日我好登門拜謝。”男子含羞帶怯地,表情也是溫文可憐。

我輕輕地將袖子從男子的牽扯裡拔了出來,臉上溫和不變,“公子不如說說如今住在哪家粉樓,花名什麼,尋你比尋我方便多了。”

男子的臉色頓時變的不太好看,身體搖了搖,低垂下臉。

“公子若要從良,還是另尋他人的好,我夫家不准我納小爺呢。”我拋下男子,徑直入城。

那頎長的身影跟在身側,臉卻始終別在一旁,看也不看我。

這氣包子的樣子,真……好看,我拈起一塊餅,“吃糕餅嗎?”

“不喜歡粘膩的東西。”臉還是撇向一邊。

“那……”換成一個梅子,“吃蜜餞嗎?”

“不愛吃酸東西。”這下,連嘴角都抽了抽,嫌棄。

還是這麼一貫的挑剔,死也不肯將就的性格。

我走在他的身邊,又一次拿手勾勾他,“那人是什麼身份性格,我瞟一眼就知道,你覺得我還會對他有興趣嗎?”

“誰知道你喲。”最後一個字眼拉的長長的,外帶劃過的眼白,“看人家漂亮就忍不住了呢。”

“他也叫漂亮?”我忍不住地嘆氣,“那你算什麼?”

他抿抿嘴,不理睬。

“這樣的容貌我若有想法,‘百草堂’裡多的是比他出色的人,我可曾碰過一個?”我聲音放柔,“他眼中暴露的心思太多,想法不單純的人我更沒有興趣,你生這氣,太看低自己了。”

那漂亮的眼角掃了掃我,脣微微勾了勾,總算是有了點表情。

我拉拽着他的衣袖,“喂,豆腐花,你總愛了吧?”

他沒有表露出喜歡,卻也沒再露出嫌棄到死的表情,朝着一旁的攤子走了過去,撩起袍子坐下。

我伸出兩根手指頭,衝着忙碌的攤主喊着,“兩碗豆腐花。”

年輕的男子衝我笑笑,我回以一個笑容,那男子的臉上頓時飛起了兩朵紅暈,“您的豆腐花。”

一碗滿滿的豆腐花放到我的面前,讓我差點讚歎攤主的技術了,堆成這樣都沒溢出來,太厲害了。

我看着眼前滿滿一碗,正不知如何下手的時候,又聽到了那詭異的腔調,“哼。”

瞟瞟他,目光不禁落到他面前那碗豆腐花上,這、這、這也相差太大了吧,一個是八分滿,水多豆腐少,一個是十分滿,豆腐一層疊一層。

“再衝人家多笑笑,豆腐桶都給你搬回去。”沈寒蒔翻了個白眼,又別開了臉。

我無辜地摸摸自己的臉,我只是客套笑笑而已啊,沒有其他意思,這也怪我嗎?

“姑娘,您的小菜。”一個小碟放到我的面前。

我莫名其妙着,“我沒點小菜啊。”

“送、送的。”男子看着我,臉更紅了,連說話也有些結巴。

我不說話,旁邊的人可不幹了,立即有人大聲說道:“喂,人家沒點你也送,我在你這攤子上從你孃親喝到你,怎麼都沒送過一顆豆子呢?”

“就是,一文錢一碗的豆花,你那都打出兩文錢的量了,來來來,給我也滿上一碗。”

“看人漂亮不是,心動想嫁人了吧?”

“要不我們幫你問問,這姑娘娶夫了沒有,對你可中意?”

衆人七嘴八舌的,吵的我暈頭轉向,忽然間“砰”的一聲響,某人長身而起,一巴掌拍在桌子上,碗里根本沒動的豆花跳的滿桌子都是,碗裡的調羹撞的叮噹作響。

丟下銅錢,他頭也不回地走,我慢悠悠地起身,衝着一羣人假笑了笑,“對不起,家夫惱了,失陪。”

一羣人頓時失了興致,豆花攤邊上的少年耷拉着腦袋,沒了笑容。

而我則完全顧不了那麼多,追着那道火氣內斂的身影而去,走在他的身邊,湊上臉在他的面前,被他如揮蒼蠅般揮開。

“寒蒔,你其實是……”我笑的很是欠揍,“吃醋吧?”

“沒有!”他沉聲回答。

“真的沒有?”

“沒有!”他重重地別開臉,繼續走着。

城中小溪穿過,清澈流淌,兩個人一路走着,不知不覺到溪邊,他乾脆坐在石頭上休息,也不看我。

我悻悻然地掏出一包瓜子,喀拉喀拉咬的清脆,瓜子皮落到溪水面上,飄飄蕩蕩晃了出去,在他腳下的漩渦裡打着轉。

啃了半天,我放下手中的紙包,“你到底在氣什麼?”

他回瞪,“你能不能不要這麼勾三搭四?”

勾三搭四?我勾三搭四?

好懸一粒葵花籽戳進鼻孔裡去,我覺得自己簡直太冤了,這罪名沒六月飄雪都對不起我啊。

身爲青樓閣主,我一直潔身自好,窩邊草連舔都沒舔過,更別說啃了,今天居然被扣上了這樣的罪名,簡直千古奇冤啊。

我大聲喊冤,“我沒有!”

“不知道男女授受不親嗎?”他佔據一塊石頭,坐着吵,“還眉目傳情!”

我佔據另外一塊石頭,“那是順手扶一把,剛纔那也只是禮貌問好,不是眉目傳情!!”

兩個人一人一邊,一個繼續悶着,一個繼續嗑瓜子,空氣裡只有喀拉喀拉的聲音不斷地傳出。

“氣完了,吃瓜子麼?”我手中的瓜子包伸到他面前。

他細細捏了一撮,拋進嘴裡一粒,咬也是喀拉喀拉響。

“看這水,多清澈。”我翹着腿,吐着瓜子皮,“把腳放進去,肯定好舒服。”

他眼睛盯着水面,怔怔出神,“其實,我知道你對他們沒有動心思,你也看不上。”

知道還生氣?

“可就是覺得莫名的危機。”

我知道,一方的危機往往來源於另外一方給的安全不夠,可我到底哪做的不夠,我卻想破了腦袋,也找不到反思點啊。

除卻青樓閣主的身份和與容成鳳衣的關係,我再沒有什麼不清不楚藕斷絲連的人,怎麼會讓他有危機感?

遠處堤岸下幾名少年打鬧着,風流恣意,好不快活。幾人嘰嘰喳喳說着話,忽然有人朝我們的方向看了看,指指點點說着什麼。

一時間,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我們,少年們議論着,捂着嘴偷笑,偷偷地看我一眼,又看一眼,再看一眼。

我運起功力,他們的聲音句句入耳

“那姑娘真漂亮,能與她一夜我就心滿意足了。”

“那你去問啊,看行不行。”

“纔不要,萬一不答應,我太丟臉了。”

“怎麼可能不答應,你看她的臉,一臉的風流氣,也不知道招惹了多少男子了。”

“那想必技術好的很,仔細看,真是拈花惹草的臉,勾的人心魂盪漾的。”

幾個人說的開心,忽然間住了嘴,空氣中瀰漫起一股濃烈的火藥味,瞬間溫度升高了不少,一雙噴火的目光盯着他們,殺氣漸漸散開。

不涉塵世的少年哪能與這沙場的猛將相較,一時間容顏失色,什麼也顧不得地拔腿就跑,而這時的沈寒蒔卻開始慢悠悠地脫起了鞋襪。

我不明就裡地看着,這前一刻還想殺人的姿態,下一刻怎麼就悠閒地濯足起來,這心境變化的未免也太快了吧?

“嘿嘿,風流氣……”

“呵呵,招蜂引蝶……”

“哼哼,拈花惹草……”

他一個人低頭古怪地說着什麼,我小心翼翼地湊上前,冷不防一個黑色的東西迎面拍了過來,帶着勁風。

我快速地跳到一旁,沈寒蒔已站了起來,光着腳踩在地上,手中舉着的正是自己的薄靴,猶如打蟑螂的姿態一般兜頭朝我拍打着,“叫你一臉風流氣,叫你長的招蜂引蝶,叫你面相拈花惹草!”

而我,也如蟑螂一般四處亂竄躲閃,還不住地回嘴,“我在敘情館呆了那麼多年,氣質就這樣我也沒辦法啊,長相關我屁事啊,你還打、還打!”

他這震懾四方的戰將,此刻卻毫無姿態地光着腳,一隻手插着腰,舉着手中的靴子,追打。

我這傳說中英明神武的帝王,抱着腦袋一路奔逃,在石頭間亂跑,口中還不時叫嚷着,“寒蒔,你其實真的在吃醋吧?”

“咻!”一道鞋影飛過,“老子吃醋怎麼了?”

“咻!”又一道鞋影飛過,“老子就是吃醋了!”

“咻、咻、咻!”無數道鞋影子追着前面的人,“老子就是醋罈子,你怎麼着吧!”

夕陽西下,兩道人影飄着不太好看的姿勢,在小溪旁追打着,空氣中不時看到某人高高揚起手,“咻、咻、咻、咻!”

“潑夫!”

“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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