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寶竟然召集了皇黨集會?
這般大的陣仗?……趙都安暗暗吃驚。
陛下究竟召集我,順便帶着他,還是召集這小子爲主,但顧忌本公的面子才捎帶上我……馬督公瞅着太監臉上,殷切熱情的諂媚勁兒,瘦長的臉一陣吃味。
二人心中想法,不足爲外人道。
馬閻當即起身,簡單安排海棠等人留守。
自己與趙都安沒有乘坐馬車,而是各自騎乘一匹馬,與年輕太監一行三騎,直奔皇宮。
抵達宮城後,早有人等待,領着他們直奔上次皇黨聚會的那座殿宇。
趙都安有些恍惚,這是他參與的第二次集會。
上一次,還是“新政”出臺,朝堂上針對其展開風雨,他則在舞臺之外打游擊,謀算李應龍,擊敗小閣老後,去宮中趕上小朝會。
“陛下,馬督公與趙大人到了。”領路的女官輕輕敲門,說道。
裡頭傳出一聲進。
二人這才整理衣冠,邁步跨入門檻,吱呀門開,依舊是熟悉的偏殿。
女帝端坐面朝殿門的主位,兩側,依照文武擺放着一張張座椅。
此刻,一眼掃去,耄耋之年的太師董玄,儒雅清俊的大青衣袁立,不苟言笑腰背挺直的“軍神”薛神策等熟人,都已入席。
房間中氣氛沉悶,每個人都顯得心事重重模樣。
“坐吧。”徐貞觀心情似乎不大妙,看了二人一眼,沒有表達出多餘的話。
在公開場合,貞寶對他向來一副公事公辦的模樣……趙都安咂咂嘴,習慣性走向最靠近門口的椅子。
沒辦法,他這個四品虛銜,在這種層次的會議裡,依舊只能排在最末。
“趙僉事,你坐這就行。”
薛神策意外地開口,示意他坐在倒數第二張椅子上。
趙都安愣了下,目光轉動,對比上次,才發現屋中多了三把椅子。
皇黨招新了?
我咋不知道……趙都安雖好奇,但還是點了點頭,默默落座。
房間中無人說話,等待其餘人到來。
接下來,陸續有人到來,除了上次的老面孔外,第一個讓趙都安驚訝的,是皇宮禁軍內,千牛衛的一位副官。
其與趙都安只有寥寥幾面之緣,上次有交集,還是他調兵圍攻武帝城傳人柴可樵。
“陛下。”身材魁梧的千牛衛副官抱拳行禮。
徐貞觀輕輕“恩”了聲,示意他入席。
對方走到趙都安身旁,身上還披着輕甲,朝他客氣點點頭,挨着他坐下。
……不對勁吧,禁軍副官啥時候也能參加小朝會了……趙都安挑眉,就聽到外頭又傳來聲音:
“天師府丹道神官與孔翰林到!”
吱呀門開。
這次,是兩個新人聯袂到來,看樣子,是同時抵達皇宮的。
趙都安好奇看去,目光先被一名神官吸引。
其神官袍暗紅爲底,胸口繡着一尊丹爐。
外表約莫五十歲上下,目光炯炯有神,邁步進門時亦顯傲氣。
另一個孔翰林,年歲看着更大些,已是倉髯白髮,是個瘦巴巴的老頭。
二人進門,一個稽首,一個拱手:“參見陛下!”
女帝清冷頷首,二人在趙都安對面的另外兩張空椅子坐下。
見人齊了。
徐貞觀細長的鳳眸掃過全場,說道:
“今日召集諸卿到來,所爲何事,都知道了吧?”
無人回答,這便是默認。
徐貞觀也沒等人迴應,繼續說道:“蠱惑妖道再現人世,你等如何看待?”
領導開會,哪怕有了定調,也要先徵集意見,聽取發言。
趙都安豎起耳朵,就見便宜師兄小馬率先開口:
“陛下,敢問可確鑿了麼?當真是那妖道?”
這是所有人都關心的問題!
徐貞觀平靜說道:“尚無法確定,但朕已覈驗過那印章,其確爲妖道氣息無誤。”
衆人對視一眼,面色凝重。
僞天人境的女帝都判定是同一人氣息,除非極罕見情況,否則假死歸來一事只怕已坐實了。
“陛下!且不論這妖道真僞,暫且假定爲真,如今再回京城,更以此種方式宣告,無疑是對朝廷的挑釁!
此人昔日便爲簡文同黨,今日只怕也是以匡扶社逆黨成員身份出現!依老臣之見,只怕是又一個來整頓城中逆黨,試圖敗壞朝廷之奸賊!”
太師董玄沉聲開口,棗紅色面龐盡顯沉重。
袁立頷首附和道:
“太師所言極是,京城匡扶社羣龍無首已久,此前先後派來寒霜劍與千面神君,皆被趙緝司剷除折戟,逆黨分舵被迫轉入蟄伏。
然……逆黨不可能會放棄,京城分舵,於逆黨而言,意義重大!
莊孝成屢次慘敗,勢必不會犯下相同錯誤,若當真藏了妖道這張牌,此刻打出,寄希望其出手,重整旗鼓,並不意外。”
薛神策冷聲說道:“我更好奇,這妖道如此大張旗鼓宣告,意欲何爲,莫非如那什麼千面神君一般,欲要令滿朝文武,人心惶惶不成?”
馬閻沉吟了下,說道:“這卻未必。”
“哦?”衆人望來。
馬閻解釋道:“這蠱惑妖道的性格,在座諸位應比我更瞭解,其昔年在京城,便性張揚乖戾,無法無天,睚眥必報。
其當初被‘殺’,哪怕沒徹底死掉,用了什麼法子逃開,但無論何種術法,只怕都是傷勢重大。其失蹤近三年,沒半點消息,也能側面證明這個判斷。
以此人脾性,若不是藏起來養傷,何以現在才冒頭?
若真當真如此……如今回來,只怕心中已憋了一股氣,公開宣告的行徑,的確符合此人的性格。
所以,在我看來,他的宣告,更像是復仇的預告,更多來自於個人,而非匡扶社的利益。
或者說,在諸位看來,以這妖道過往表現出的性格,是個願意兢兢業業,做什麼舵主,在乎旁人的麼?”
無法無天,睚眥必報……爲啥感覺你在形容我……趙都安瘋狂腹誹,感覺自己被映射了!
馬閻一番話落下,引得衆臣頷首附議:
“此言有理。”
“以這妖道脾性,極度自私,的確是復仇的可能更大。”
很快,衆人達成幾乎一致意見。
認爲大虞國師這次迴歸,很可能是衝着向朝廷復仇來的。
徐貞觀輕輕頷首,表示贊同:
“朕也是這般想的,所以,今日召集你們來,便是商議解法。”
說是商議,但趙都安察言觀色,總覺得貞寶已經有了想法。
今日這個會議,與其說是商討,不如說是統一意見,安撫人心。
他心中一動,嘗試開口道:
“陛下,敢問這妖道,究竟有什麼本領?令人畏懼?臣見識淺薄,對此人瞭解只流於表面,懇請示下。”
……
……
就在皇宮中,皇黨小朝會開始的時候。
京城。
某座裁縫鋪外,長街上,滾滾的人流中緩緩走來了一名道人。
道人約莫五十餘歲,身披黑白格的衲衣,頭髮用一根桃木髮釵固定,背後斜揹着一柄黑桃木劍。
一張略顯風霜,五官有少許立體感的臉龐上,掛着兩條泛黃的眉毛。
老道士風塵僕僕,似乎遠道而來,行走在人羣裡不快不慢。
一雙幽深的眼珠子看似不經意在街道上往來穿梭的一個個百姓臉上掠過。
只是罕有人發現,他的瞳孔深處,有漩渦在緩緩收縮。
同時,更有人肉眼不可見的一絲絲氣流,從那一張紙臉上眉心飛出,被老道呼吸間,便吞入府中。
老道吞了一路,臉龐呈現出少許的紅潤,喃喃地,帶着些迷醉地道:
“偌大江湖,還是這首善之地欲妄最濃,可醉人。”
他停下腳步。
轉身,看向街邊的一間成衣鋪子。
因是上午,開張不久,鋪子裡客人還不多。
中年掌櫃正拎着一隻雞毛撣子,輕輕拍打店內懸起的衣裳,拂去灰塵。
掌櫃的轉回身,看向邁步進店,風塵僕僕,卻令他隱隱有種毛骨悚然味道的老道士,堆起笑臉:
“這位道長是要買衣裳?”
前大虞國師,如今的蠱惑妖道靜靜凝視着他,微笑道:“我找人。”
掌櫃的一愣,警惕道:“您找誰?”
蠱惑妖道兩枚眼珠,倏然化爲漆黑的“蠱惑之瞳”,聲音如山谷迴響,層層疊疊,從四面八方涌來:
“我要知道幾個老熟人的情報,哦對了,還有那個趙都安,本國師很感興趣。”
身爲匡扶社分舵接頭人的中年人臉龐呆滯,好似被勾走了魂。
木然走向店鋪門,關門打烊。
……
……
聞言,衆人都看了過來,徐貞觀並不意外,頷首道:
“問的好,諸位愛卿想必也還有人不明,莫愁你來解釋下吧。”
旁邊,充當“記錄員”的莫昭容輕聲開口:
“這妖道自稱無名無姓,如今便以‘蠱惑’二字稱之,此人妖術,就在‘蠱惑’二字上,極擅蠱惑人心。
大體有兩種能力,一種是與人交談,可以操縱人的心念想法,以供其驅使,不過,這種能力對凡人最有效,修爲武力越高,越難。
而且,這種蠱惑是有時限的,一個人被蠱惑了,若不持續蠱惑,大約三天,法術會失效,人而言會自行清醒過來。”
通過聊天,就能操控人爲其所用嗎?
古代版催眠大師……趙都安暗暗吃驚。
這種術法,簡直防不勝防,一旦不受控制,隨便一個官員被蠱惑,豈不是就成了間諜?
恩,雖然是短期的……但也很要命了。
莫愁繼續道:
“不過,這一種言語蠱惑,還可以提防,外人也或多或少,能察覺出被蠱惑者的變化。真正厲害的,是後一種,‘入夢’。”
“入夢?”
“沒錯,”莫愁看了趙都安一眼,說道:
“此人在進行一定佈置後,只要靠近目標足夠近,就可以悄無聲息,進入受術者的夢境,並令受術者回憶起他內心中最深層,最重要的記憶……併吞噬掉目標的夢境。”
趙都安愣了下:“吞噬?什麼意思?”
莫愁嘆了口氣,說道:
“這妖道當初‘死後’,陛下也仔細研究過他這一脈的術法,發覺其增長修爲的方式,更像是汲取人的‘慾念’,每個人都有慾念,不過清醒的時候會剋制壓制,知道什麼可以做,什麼不可以。
但在夢中心防就會下降,這妖道會勾動人做夢,回憶起人生的種種。
那些記憶中就蘊藏着人的‘七情六慾’,他會吞噬蠶食這些慾念,以壯大自身。
而這個行徑的結果,便是吞噬夢境……恩,或者用更準確的說法,是吞噬掉人的記憶。”
還可以這樣……等等,這玩意真的是正經術法嗎?
怎麼越聽越邪乎……是了,這人只怕就是個邪道術士吧?所以才稱呼他“妖道”……當初老皇帝找了個邪道術士當國師?絕了……
趙都安張了張嘴,嚥了口吐沫,試探道:“難道就沒辦法反制?”
他有點擔心,人在睡覺的狀態下遭受攻擊,怎麼反抗?
莫愁又看了他一眼,緩緩說道:
“有,最簡單的一種方法,你修爲比他強很多,就行了。除此之外,你若意志足夠堅定,也能嘗試從夢中強行醒來,代價就是被吞噬掉一部分記憶,導致遺忘一些事……
哦,還有一種方法,就是你的神魂強度,或者記憶比他更龐大。
恩,理論上,他一次能吞噬掉的夢境是有限的,只要你的記憶夠多,夢境夠龐大,把他撐死也是可以的。”
她說到後面一句的時候,多少帶了點打趣嘲弄的意味。
一個二十幾歲的,人生經歷並不複雜的青年,積攢下的記憶總量,如何與一個活了不知多少年,人生經驗豐富,且不知道吞噬了別人多少夢境記憶的妖道比拼?
所以,莫愁最後給出的那個方法,純粹是調侃他。
其餘人也完全沒當真,畢竟“理論上”三個字,基本就杜絕了可行性。
然而趙都安卻沒吭聲,而是有些走神。
兩世爲人,趙都安上輩子,作爲一個現代人,幾十年人生裡接受了多少信息?
信息大爆炸的時代裡,他從網絡上,現實中,接受到的信息,積累下的臃腫龐大的記憶量……是古代人萬萬難以想象的。
古人走出所在的縣城都很難,終其一生在一個地方打轉,而他見過的風景又何止一域?
古人讀五車竹簡,就敢說學富五車,趙都安隨便看幾個短視頻,獲取的內容量就超過這個數量級了。
恩,你先別管垃不垃圾,你就說多不多吧……
所以,若是說:
只要記憶夠多,夢境夠大,就能把他撐死麼……那自己……似乎……
真的有可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