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回頭去看時,那仙子一襲白衣的身影,早已消失在了月色蒼茫,墓碑林立的墳地裡。
雖然我不再像小時候那麼怕鬼,也對鬼神之說產生了懷疑,但我此時渾身發毛的感覺非但沒有消失,反而更加濃烈了些。那仙子怪異得太不可理解!
我搖晃着皓然,大聲喊着他的名字。
他一下子就從驚駭中震醒過來。我那句“此地不可久留的話”還沒說出口,他就匆匆的把車掉轉方向,逃也似的一路飛奔回城了。
那幾張散落的冥幣,已讓他把那行爲怪異的仙子,當作了他自己講述的故事裡的女鬼。或者比那女鬼還可怕的女鬼。
他不敢撿那冥幣,甚至連看都不敢再去看一眼。是我顫抖着把那冥幣撿起,然後拋到窗外去的。
一路上誰也沒說話,直到進了路燈通明,霓虹閃爍的城市裡,他才問:“尋歡,你住哪裡?要麼你去我那裡住,要麼我去你那裡。”
竟再不提一起去醉酒的話,他不是吝嗇捨不得花錢請客,他是嚇得把我們還沒吃晚飯的事都給忘了。甚至連夜裡都不敢一個人住,要和我住一起。
一個曾經嚇破無數少女的膽的瀟灑少年,如今自己竟也被嚇成這個樣子。還在上學的當初,誰能想得到呢?他想不到,我想不到,就是那些少女也絕對想不到。如果那些少女能想到,還會以爲他能保護自己,在下晚自習後爭先恐後的要他送自己回家,又在夜半走到陰森恐怖的地方,主動鑽進他的懷抱嗎?
想到這些,我忽然覺得這世間竟有很多事原來如此可笑。但我發現自己在該笑的時候,卻飢腸轆轆,沒有了笑的力氣。
我無力的對皓然道:“還是去我那裡吧,我住旅館。不過,我覺得我們應該在去旅館睡覺之前,先找個地方填飽肚子。”
皓然這才記起說過要一起去醉酒的事,有些歉意的笑了笑。本打算就在附近找家還沒關門的酒店的,不過向我問了問那家旅館的名字後,又改變了主意。
他說:“還是到旅館那邊去吃吧。那裡的美食一條街通宵經營,旁邊還有很方便停車的地下車庫。這樣我們就可以痛快的喝酒,醉了去旅館也很近的,走幾步路就到了,不用酒後駕車。”
看來他雖然嚇壞了,卻沒嚇傻。他是擔心那可怕的女鬼,陰魂不散的對他糾纏不清,趁他酒後駕車時對他使壞。那樣他自己豈不以後也成了,別人津津樂道的鬼故事裡的,另一個倒黴的好色的出租車司機?
我們到了美食一條街,果然還燈火通明,熱熱鬧鬧的。我不明白這些人怎麼這麼有精神,怎麼喜歡晝夜顛倒?
奇怪,這條街離我住宿的旅館如此之近,我昨夜竟沒有注意到。
皓然喝酒遠不及上學時灑脫,我明白他是心有餘悸,還沒完全從驚嚇中擺脫出來。
不過幾瓶山城啤酒下肚後,他雖然還怕得厲害,話卻多了起來。
他說:“媽的,以後再不敢調戲女人了。漂亮女人都她媽是冤鬼變的。”
引得鄰桌几個年青女子柳眉倒豎,嘟噥着嘴,斜眼看他。那幾個女子穿着豔麗而暴露,都抹着濃妝,一看就知道是在附近某某旅館或按摩房活動的小姐。
梁實秋在他的《談女人》一文裡說,上帝給女人造了一張臉,女人又給自己另造了一張臉,但她們於上妝之前,卸妝之後,很容易讓人想起《聊齋》裡的畫皮。
眼前這幾個女人就確實讓我有了樑翁之感。但她們即使在上妝之後,卸妝之前,也沒法讓我想起漂亮兩個字來。我不知道她們哪來的那麼多自戀,竟把自己歸於漂亮女人之列,竟以爲皓然罵的是她們。
但我並沒替皓然報以她們幾個冷眼,我只是對皓然道:“也許那女子只是聽了你的鬼故事,看你想嚇她,故意裝神弄鬼的給幾張冥幣來反嚇你;又也許,她根本沒有半點想嚇你的意思,只是她見了她的朋友在那邊等她,她走得匆忙,錯把冥幣當作了人民幣……”
皓然卻一個勁的搖頭,說:“怎麼可能?一個好端端的人,尤其是個女人,怎麼可能把冥幣當鈔票樣隨身攜帶?再說,她的朋友又怎麼可能在墓地裡等她,除非是死人。”
我也回答不上來,這似乎確實不能用巧合兩個字來敷衍他。因爲我當時確乎也沒看見她的朋友,只有清冷的月光,和月光下墓碑林立的墳地。
他繼續搖頭道:“再也不敢跑出租車了。你知道我的那個遭遇女鬼的同行朋友是怎麼死的嗎?那次在橋上他雖然受了重傷,卻沒有死於車禍。傷好後他繼續重操舊業,時時小心,事事在意,再不敢對任何女客起半點邪念,說半句不正經的話,但他終於還是難逃噩運。他於一次出車後再也沒能回來,最後被人在荒郊的樹林裡發現。他的屍體趴在方向盤上,已經開始惡臭。他的車卻門窗緊閉,完好無損。只是他身上穿的竟不是自己的衣服,而是一襲女子的白衣!”
我知道他爲什麼嚇得如此厲害了。如果單純是幾張冥幣,如果單純是給冥幣的女子行爲怪異,他都不可能如此。現在是在這種種情況下,又加上了一襲女子的白衣!
今晚那個怪異女子的一襲白衣,讓他想起了故事裡的可怕的一襲白衣!
我沒有再說什麼,我已找不到什麼話可以讓他擺脫恐懼。一個愛杜撰和傳說鬼故事的人,在杜撰和傳說的過程裡,不自覺的讓鬼魂佔踞了心靈。原來,在杜撰和傳說之前,他必須得自己先心中有鬼。
不過看到他因醉而大口喝酒,因大口喝酒而醉,我真的怕他有一天會出事。一個開車的人,確實不應該如此嗜酒如命的。
我們最後離開時,他已醉得一塌糊塗。但他還是爭着付了帳,他漲紅着臉,打着嗝說:“你瞧不起我?你以爲我沒錢?你要爭着買單?!”
我哪裡爭着買單了,我那不過是礙於情面,裝模作樣罷了。
我扶着他走進旅館,還沒到我的房間,我卻看到我的房間門口站着個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