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三年無數個噩夢中, 這種如同被寒冰淹沒的感覺並不陌生,甚至熟悉到了骨髓裡。
刻骨銘心的記憶重新浮現。
首先是墜落。
身體陷入空曠漆黑一望無際的空間內,在陰冷的氣流中不斷下墜。然後是尖銳的笑聲、淒厲的哭聲、嘶啞的吼叫聲、由遠及近、由稀疏變得細密, 在身下蔓延交織成一張巨大的落網, 將她團團兜在其中。
隨即是未知。
腳步聲, 攀爬聲、粘膩的滑動聲和叮叮咚咚的水聲, 這些看不見的東西從身後以極快的速度飛涌撲來, 彷彿再晚一秒鐘,就要將她淹溺在原地。
但唐心訣清楚,這一切聲與色、有形與無形的存在, 都是爲了打破她的心理防線,讓她崩潰, 恐懼、失去理智, 進而做出錯誤的判斷和選擇。
黑暗自始至終的目的, 是將她吞噬同化。
那就必須徹底擊碎她的精神,才能撕開靈魂外的保護圖層, 納入囊中。
而她從沒讓它成功過。
但是這一次,所有的逃亡和掙扎似乎都被抹消了,如墜冰窟的黑暗頃刻覆蓋識海,將全部感官拉入無底深淵。
不甘……憎恨……憤怒……痛苦……瘋狂……
無盡的冰冷並沒有凍僵她的意識,反而讓這些撕心裂肺的情緒就着冰寒的幽火燃燒起來, 一點點穿透她的心臟, 最後燒成一團混沌的灰燼。
“我死了嗎?”
在若有若無的微薄意識中, 唐心訣聽見自己的聲音。
黑暗中沒有回答, 她也沒有繼續追問。像是她其實根本不需要回答, 也不覺得有任何存在的答案配進入自己的耳朵。
越來越濃厚的膠着感中,她放任意識再次沉了下去。
被侵蝕重塑了靈魂後, 原本作爲人類時的所有情感都悄然更換了。像一間從前乾淨整潔的屋子,房間沒變,所有傢俱卻都附上了一層漆黑粘液,由內到外源源不斷地滲出,永遠不會斷絕。
那是無窮無盡的惡意。
不需要她主動提起任何念頭,貪婪、殘忍和殺戮慾望就已經無處不在。她的心臟和靈魂像是被洞穿燒成了空蕩蕩的一塊,她的軀殼下變成了一隻巨大的胃。
這隻胃似乎永遠也填不滿,她只能在飢餓的灼燒下向上游去,穿透厚重濃稠的黑霧,尋找能填滿胃口的東西。否則她就要將自己吃掉,或者被黑暗吞噬殆盡。
“這是哪裡?”
靈魂極度的痛苦與摧殘中,一絲意識卻悄然遊離在外。唐心訣又聽到了自己的聲音。
“……”
黑暗依舊沉默。
唐心訣並不在乎這一場景在地獄般的黑暗深淵中有多突兀。她還試圖脫離那具腐爛的軀殼向遠處觀望。但心念剛動,一股劇痛就穿刺進來,提醒她不能輕舉妄動。
“好吧。”
她輕輕笑了下,再次沉沒意識,任由身體渾渾噩噩向上飄去。
在黑暗中,即便是“同類”也充斥着危險。沒有食物的時間裡,它們常常會自相殘殺吞噬。有時是無意識的本能行爲,有時是在恢復了一絲思考能力以後絕望的發泄。
這些補品讓它越來越穩定、也越來越清醒。但隨着思維的清晰,那些僅存的、能讓它回憶起人類身份的碎片也徹底沉沒消融。而與此同時,另一個世界徐徐展現在它面前。
一個更殘酷、更詭譎、更混亂與危險,卻也是它唯一希望的世界。
當黑霧裂開一道刺眼的光線,新的身份從腦海中緩緩明悟時,一切感官和畫面霎時如同被開了五百倍速,以大腦難以想象和理解的速度運轉起來。
如果此時唐心訣的意識完整,她會向冥冥黑暗的某處表示:世界上除了快進之外,還有一種名爲“跳轉”的拉進度條方式。
但實際上,她的自我意識被某種力量覆蓋着,只能從縫隙窺見一絲模糊的光影,自然也無從吐槽。
等到快進終於結束,比之前濃烈數百倍的負面意識和痛苦就毫無預兆地降下,將她拖入一具四分五裂的身體裡。
能依稀看出這是一具年輕女孩的身體,是被精心設計過的,與它記憶深處的人類影子最接近的模樣。
當然,也有可能只是它混亂的假想而已,這已經不重要了。
因爲它已經親手將其一寸寸剁碎溶解,在焦油的腥臭中裹上一層厚厚的油,裝點擺盤。
混合着黑血的騰騰熱氣中,劇痛擠滿每一寸感知,身體的主人卻在癲狂地大笑不止。
[出路?我已經沒有了。]
[與其讓我不停腐爛,重新下陷回到地底,變回沒有思維的淤泥,不如以這樣的方式結束,至少能證明我曾經活過……我曾經活過,對不對?]
[……我真的活過嗎?]
最後一句話輕得幾不可聞,唐心訣的意識卻前所未有地警惕起來。果然,嘆息在識海落下的瞬間卻陡然變得重若千鈞,重重砸進了潛意識海底。
世界又一次陷入黑暗。
這次,唐心訣能清晰感覺到“自己”涼了——字面意義上的涼。
美食街裡的熱氣很重,食物卻是涼透的。它本就所剩無幾的意識被分割成無數塊,附在醃製好的肉塊裡,頂着一個個價位標籤,像個真正的死物一樣待着。
這樣渾渾噩噩不知多久,街道盡頭纔出現隱約的人影:那是四個年輕的女生。
她們結伴走來,神色各異,身上充斥着熟悉又陌生的人類氣息。然後,其中一個步伐輕盈的馬尾女生停在它面前。
對方手裡有一個散發着兇殘氣息,令食物都毛骨悚然的長條型工具。女生狀似無意地將那玩意放在攤位上,這頓時激起了它殘存的最後意識,在漫長而痛苦的[生命]的最後時刻,奇蹟般地迴光返照,想起了深埋於靈魂深處的一句舊世俗語:
[莫挨老子!!!]
啪!
煙消火散,一切景象都如過眼雲煙。
當唐心訣再次睜開雙眼,便意識到剛纔所沉浸體驗的一切,都只是凝縮在剎那之間的幻象。
她被拉入了一個鬼怪的視角,在濃縮的瞬息內接收了無數一閃即逝的信息,彷彿自己真的跟隨着死了一次。
但這並不是最觸動她的。
讓她印象最深刻的,是從鬼怪一閃即逝的視角中,她看到了真正的“大學城”。
這座屬於鬼怪的世界。
那些扭曲的物質、變異的靈魂和骨骼,無數尖叫的影子,被一座看不見摸不着的無形力場壓制着。它被迫佝僂在一具半人不鬼的軀殼裡,這纔沒有裹挾着無窮惡意撲向考生,纔沒有真正釋放出殺戮的慾望。
纔有了她們現在所見到的一切。
冰山一隅的背面短暫向她泄露了一瞬,卻已經足夠令唐心訣頭腦風暴。
而這時,講解員的聲音不偏不倚又一次響起:
“現在,你依然不準備嘗試一下這些食物嗎?”
和副本通關失敗,徹底死亡,甚至是變成幻象中那種永沉地獄的存在相比,與鬼怪進行某種細微程度上的沾染融合,似乎並不算是最難以忍受的事情了。
唐心訣靜靜喘息幾秒,突然開口問:“你也是這麼勸誘其他人的嗎?”
講解員一怔,旋即敬業解釋:“今天到現在,只有幾位幸運進入了美食街……”
唐心訣卻搖頭,又重複了一次問題,只是聲音更加清晰:
“你也是這麼勸誘其他人的嗎,例如、我的室友們?”
講解員笑容依舊沒變,卻遲遲沒有下一句聲音,彷彿在判斷唐心訣究竟是釣魚還是真的已經明確。
過了須臾,他纔回答:“您的室友們,不正好好走在您的前面嗎?”
“講解員是不可以撒謊的。”
唐心訣凝視着他,輕聲宛若嘆息:“但是現在,你撒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