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志平是在春天裡登上了南下的船,登船的時候他沒有想那麼多,就是一種衝動就上船了。正如來的時候樑百歲對他說的那樣,他一直在懊悔中煎熬,而這一次如果還不來,他或許會後悔一輩子。
一路上正如外面傳聞所說的,他在各地拜訪同行,弄得好像真的是爲了這件事才離開京城的一樣。只不過他沒有將這件事大肆宣傳,好像是忽然學會了低調做事一樣。
而就在抵達金陵的時候已經是夏天了,金陵這邊有一個時常信件往來的同行,兩人的關係比一般的有交情的同行要深厚很多——他們彼此之間很是合拍,是能夠理解對方的那種程度。
這位朋友在金陵接待了他,並且多留他住了三天,這三天帶着他遊玩金陵,秦淮河上看河岸燈火的時候忽然問道:“這一回你離開京城是爲了什麼?”
“是爲了拜訪以前的朋友,再看看天下有出了哪些後起之秀,同行之間彼此通通氣,多學多看...”這些話都是宋志平早就和報紙說過的,對於他來說熟的不能再熟,幾乎到了張口就來的地步。
而這位朋友揮了揮手:“這樣的話就不用和我說了,和別人說或許有人會信,可是和我說,我會信?志平,你說說看,我們認識多少年了?”
宋志平啞然。
這就是真正瞭解自己的朋友了,很多事情是瞞不過去的。宋志平這次離開京城遊歷天下,雖然事出突然,但是在普羅大衆眼中這就是一件很平差的事情罷了。知名作者離開自己的地盤出去玩玩兒,這件事很稀奇嗎?更何況宋志平是有着遊歷天下前科的!
但這位朋友卻很明白,宋志平其實不是一個喜歡出門的人,他嫌煩嫌花時間嫌事情多...之所以上次回出門遊歷,那也不是因爲他喜歡,而是他爲了宣傳自己,提高知名度,爲了提升自己的行內地位!
這聽起來有些過於功利了,但是真正身處他們這一行,看法當然就和粉絲不一樣了——大家不過是憑本事做事,蛇有蛇道鼠有鼠道,只要事情做成了,而又沒有礙着別人什麼事,就是人家厲害了!
而這些年過去了,在如今已經登頂的情況下,忽然說又要遊歷天下,而且還是這樣悄無聲息地做這件事。這位朋友對此洞若觀火,他知道宋志平肯定有什麼一定要出門的理由,而這是沒有對外界說的。
宋志平沉默了半晌,朋友瞄了他一眼,追加了一句:“若是不想說、不合適說,那就不用說了,我只是有些好奇而已。”
“不,不是。”宋志平確實沒有對人說出過此行的原因,但是京城那邊最親近的幾個朋友不是猜不出來,實際上大家只是不說而已。而此時,這邊的好友問起來了,也沒有不能說的。
或者說,因爲這位朋友平常沒有什麼見面的機會,就算告訴他了,以後也沒什麼機會再見,反而讓他有了傾訴的欲.望——愛情和咳嗽都是忍不住的,有的時候會不自覺地流露出來。
“我想借這個機會見一個人。”
朋友靜靜地聽着。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宋志平添了這樣一句。
朋友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呢,至於更深入的,比如那個人是誰,他就沒有問了。這種事情願意說就會說,不願意說那又何必追問呢?
“這就有意思了,原來你還有這樣的時候,彷彿一個小年輕一樣,什麼都顧不得。”朋友微微帶着促狹的意思。
他很瞭解宋志平,也知道宋志平是一個活得很聰明的人。他這樣的人擅長衡量利弊得失,喜歡考慮前後左右,總是能夠做出普羅大衆眼中最爲合適的那一個選擇。這確實有一些無趣,但是他的人生因此順遂。
而這樣一個人,這一次竟然做出這種堪稱‘魯莽’的行爲,從這他就知道了,宋志平遇到自己人生中的大.麻煩了!
雖然是這樣想的,他的眼睛裡卻有一種很溫和的神色。別人或許會認爲這太瘋狂了,一個功成名就、年齡漸長、聲名遠揚的成年人不應該做這個。但是隻有他們這種瞭解對方,自己也有這相當人生經歷的人才知道這有多難得!
“這倒是很好...不然看你過往,你這輩子竟活成了一個木頭人!”朋友慢悠悠地道。
“這一次能喝到你的喜酒嗎...如果真的有喜事,哪怕是在京城辦的,我也會趕過去。”不知道爲什麼,或許也沒有多想,朋友添了這樣一句話。然而遲遲沒有等到宋志平的回答,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可能問了什麼不合時宜的問題。
等到送走了宋志平,這位朋友在當天晚上一個人去了常常去的花船,招待他的是他已經包下來的妓.女。這姑娘既不是名聲大的驚人的花魁之流,也不是剛剛出道,堪稱鮮嫩的小姑娘。
她年紀在二十四五歲,在她那一行裡已經進入黃金期的末端了,但又不算老。她做這一行的時候沒什麼太大的名聲,但顯然也不算那些日子過得慘的。因爲被有名的小說作者包占了下來,最近在媽媽手下的日子還更好了。
最近小姐妹們還鼓動她,抓住這個好機會,趁着還沒有人老珠黃,趕緊讓這位知名小說作者迷上自己,好爲自己贖身——她們這一行不能久待的,等到年紀大了立刻就會被打發賣給最‘低賤’的娼館。
雖然處在她們這個位置再說別的地方‘低賤’聽起來很搞笑,但事情確實如此。類似她們這種在秦淮河上有名的花船過活,在行內來說日子相對好過。客人裡面雖然也有無禮之徒,各種破事兒也不少,但大抵上都還是要臉皮的。而老鴇也是着力提高她們的價值,讓她們學這學那,而不是整天躺在牀上做個死物......
而去了那些地方,那就真是掉入魔窟了!
而對此這姑娘依舊保持着相當的淡定,就像是她過去的‘職業生涯’中一樣,說不上多消極,但也從來沒有積極過。這姑娘屬於腦子很清楚的那種人,自從被爹孃賣到這種地方開始,她沒有想過反抗,但也沒想過能做出什麼改變。
從良、給人做妻妾,這聽起來是很好的事情,話本小說裡彷彿這是一出熱熱鬧鬧的喜劇。但是生活在其中的姑娘才知道很多時候那是遙不可及的夢,而且就算做人小妾就好了?呵呵。
她知道那至少比轉手到那種地方要強,可是她實在是不想掙扎了!非要說的話,從被賣的那一天開始,她的心就死了,這個時候就算讓她跳下秦淮河,了斷一條性命她也不會遲疑。
真等到日子過不下去了,她就去死——這個世界對於她來說活着真難吶!死卻是容易的。
大概是這種堪稱‘滿不在乎’的態度吸引了這位行內的知名作者,他很喜歡和她聊一些事情,常常從她身上得到一些寫小說的靈感。
這一次他將宋志平的事情隱去了真名和一些透露身份的細節,然後說給這姑娘聽,然後道:“你覺得我這朋友到底是怎麼想的呢?”
這姑娘在她這一行浸淫這許多年,別的事情或許不精通,就連老鴇對外吹噓的琴棋書畫歌舞什麼的也不過爾爾,糊弄外行人罷了。但在男女一些事情上,她卻是很懂的。這個懂,既是指虛情假意地海誓山盟,也是指明明互許終身最後卻只能相忘於江湖!
這兩種都會出現在她們這一行,區別只是前者多一些,後者少一些罷了。
聽到自己這位恩主說到‘我有一個朋友系列’,她聽的很認真,不是因爲別的,而是因爲她就是喜歡聽故事,美好的,不美好的她都喜歡。
因爲是聽故事,所以不美好的故事都是別人的事情,不需要感同身受。至於美好的故事,不管怎麼說,現實已經如此無奈而痛苦了,能夠聽一個美好的故事總是好的。
說實在的,她沒有想到會聽到這樣一個故事——在他看來,自己這位恩主的朋友之所以能夠和他成爲朋友,那就應該是很相似的人。他這樣的人不算嚴苛,頗爲有禮,算是女子們的好歸宿,但也僅此而已。
他們就像是這個世界上大多數的人一樣,普通平凡,跳不出某個框框(她知道,這樣說一個被認爲是很有才華的小說作者,恐怕有很多人都會認爲她是在胡說八道。但事實上她就是這樣覺得,她這位恩主其實是一個很貧乏的人)。
而現在聽到的故事卻全然不是那樣,那對於他們這個樣子的人,分明是另一個世界的事。
遲疑了一下,這姑娘給這位小說作者添菜倒酒,問道:“您這位朋友是何樣的人呢?”
“什麼樣的人?”想了想,這位小說作者忽然看向樓下,指了指某個穿青衣的男子:“和他是很像的。”
他指的這個人是花船的客人,這位客人並不常來花船,但也規律地保持着一個月四五次。他這個人不會每次都要不同的姑娘,也不會每次都要相同的姑娘。開銷的賬單也是,不算很高,但也不算很低,就像是最普通的那種客人。
雖然這種商人在花船本來就顯得很奇怪了,畢竟他們這種地方最常見的就是激情消費,根本不過腦子的。
說到這裡,這位小說作者輕笑了一聲:“說起來如果他沒有和我成爲同行的話,我應該不會和他交往,最後還做了朋友——就像那人一樣,我在你們這裡見過好幾次了,卻從來沒有說過一句話。”
此時已經是深夜了,同時也是花船上一天之中生意最好的時候。昂貴的蠟燭毫不吝惜地點燃,到處照的亮如白晝,每個人的臉上都帶着笑容,只不過有的人是真的,有的人是假的——彷彿這是人間最歡樂的所在。
這個姑娘臉上帶着深深地憐憫,幾乎是嘆息着道:“您那位朋友正在赴一個必輸的賭局呢...有些事情即使知道會如何,但有些事情還是要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