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婷婷向蒼老版“雲岫”問好,並友善地向年輕版的“雲岫”點頭示意。張老幺擡頭看了一眼“媳婦”,旋即低頭裹葉子菸,沒有迴應;雲超似笑非笑地看着尹婷婷,模樣有些滑稽。
“我們農村人一根腸子拖起屁股腰,說話不拐彎抹角。我還是那句話,我哥到底是死是活?”張雲超今年十八歲,比哥哥張雲岫小五歲多,在白江區護士學校學醫,雖自稱是農村人,其實在當地農村也算知識分子;雖自稱說話直接,其實暗藏心機。尹婷婷預料這次首次見面的“家庭會議”非比尋常,卻沒有想到小叔子一張嘴就這麼衝,就像鞭炮在沉悶的大甕裡炸響,擊打着尹婷婷的心臟、胎兒。
尹婷婷看了看楊亞華,楊亞華沉靜如潭水,沒有說話的意思,於是平緩了一下心情,以實情作答:“按照鐵路、公安部門提供的信息,雲岫曾在廣州火車站下車,之後就沒有消息了。因爲生着病,是死是活,不好判斷。根據我的分析,雲岫應該活着,只是沒想通,不願回來。公司已經派人在廣州找他,半年多了。”
“舅舅,我沒說假話吧。”楊亞華補充了一句。
張老幺沒搭話,將葉子菸放入短煙桿,抽了幾口煙,羅清香作勢揮開煙霧,輕咳幾聲說:“婷婷懷着孩子呢,煙不抽不行嗎?”
張老幺將葉子菸在菸灰缸裡捻熄,諷刺道:“城市穿鞋、吐痰、吃菜、抽菸都要受管頭呢,還是農村好啊。”
“隔天喊進城帶孫子,親自抹屋掃地、買菜做飯,你就曉得城市爲啥這樣做……”羅清香還想說,被楊亞華用眼神制止,氣得羅清香拿着織了半截的毛衣轉身進了臥室。
張老幺幽幽說道:“恐怕沒這個命,不想走雲岫的老路啊,還是在家多活幾年吧。”
“親家,這話什麼意思?婷婷行得端、走得正,難道婷婷害他不成?”氣得鄭華碧刷地站起身,指着張老幺要說法兒。尹婷婷氣得咬着牙、噙着淚,杜鵑左手摟着尹婷婷的頭,右手替尹婷婷抹胸,並輕聲安慰她。
“舅舅,聽到了什麼閒話?”楊亞華一臉詫異。
“反正有人在說。”張老幺嘴裡又擠出幾個字,似將衆人拋在火山口抽身離開了。
“雲超,你耿直,你說。”楊亞華話裡窩着火。
“說了吃人不成?說就說。哥有個哥們叫楊渡,在你們公司。他說,哥有可能死了,市面上流傳着情殺、謀殺等版本。一種說法是雲岫不聽招呼,得罪了別人,有人裝劫匪把雲岫做了;另一種說法是有人不講婦道,巴結上有權有勢的人,把雲岫給害了。”
雲超的話,雖沒有提名點姓,但指向明確,就像一顆炮彈落在300噸炸藥庫上爆炸,炸得楊亞華、尹婷婷人心血肉模糊、橫屍遍野。楊亞華腮幫繃得緊緊的,發紅的臉膛泛着青紫,遭受的一火車皮委屈、憤怒、震驚,好像被硬生生壓在喉嚨以下的胸腔裡。他懊惱他舅舅、表弟不經大腦的思維,如果雲岫得罪的人不是書記、市長以上人物,又有誰吃了熊心豹子膽敢動市長的弟弟?這不是腦殼打鐵自尋苦果?尹婷婷自有出淤泥而不染的高貴,楊亞華只單純爲表弟能找到這樣好的伴侶暗加慶幸而已,作爲政壇後起之秀,會爲一個女人殺了自己表弟而自毀前程?稍加推理就不攻自破的謠言,卻讓愚昧的親人拿謠言來責問自己,箇中委屈就像自己的牙齒咬到了自己的舌頭一般,錐心的疼痛只能自作自受。他憤怒楊渡之流,公司或者黨國的事沒多做、錢沒有少拿,成天揣測人心、製造是非,讓謠言捲成輿論漩渦,混淆視聽。他更震驚的是自己思慮中“如果”變成謠言中的“劇本”——謠言的主角竟是他和尹婷婷——他倆勾搭成奸,被張雲岫發現,爲侵吞三顧公司財產、佔有美人,他被找人把自己表弟謀害或者逼死了。這種謠言實在可怕!楊亞華一想到這層意思就汗毛直豎。也許他在臘津市的改革觸動了某些政權人士的利益,或者他的上升引起了他人的嫉妒,他們就順勢策劃謠言,並讓它傳播,甚至有可能變成“小報告”傳到省領導的耳朵裡,然後從旁樂看他倒臺,灰溜溜地離開臘津市……這時,楊亞華不寒而慄,因爲他腦際閃過“衆口鑠金,積毀銷骨”“唾沫星子淹死人”等驚悚的字眼。平心而論,楊亞華無論爲官、做人都無愧於心。於公,在三顧公司拿地、貸款、審批、國有資產改制等環節上,他都做到了公開透明,恪守了“人民利益高於一切”的宗旨;於私,他從來沒有想過利用親人謀求私利,也從來不承想爲了一己之慾去殺人放火,更不要說是謀害親人了。“謠言止於智者”。看來破除謠言關鍵還是要把雲岫找到,讓謠言攻自破;其次要做好自己,他譴責自己,怪自己耳根子軟,黨性不夠堅定,享受了梅香瀾庭酒店免費總統待遇,現在看來是大錯特錯了,說不定有一天有人就拿這事說事,作爲賤賣國有資產謀求私利的證據了。“任你官清如水,難逃吏滑如油”。由此看來,在抓工業、城市建設的同時,臘津市官場的歪風邪氣也該治治了。
楊亞華內心洶涌澎湃地想着,客廳裡陷入窒息般的沉默。
同時間內,尹婷婷想的並不比楊亞華少。她懷孕後,常有頭暈目眩之症,醫生說這是她氣血兩虛。雲超的這一氣,讓她的臉變得煞白,幾乎要暈過去。她氣不過的是,她在爲張家開枝散葉、當牛做馬的時候,張家卻把她看成爲了錢財謀害親夫的女人;她對愛情堅貞如一,可以說除了雲岫,別的男人的手都沒有牽過,張家卻把她看成一個水性楊花的女人,還把髒水潑在她敬重的公私分明、兼顧親情的亞華哥身上。謠言四起時,她和亞華哥也知道謠言的危害。他們爲什麼不把雲岫的失蹤之謎說清楚呢?他們之間有默契,爲了保護雲岫。雲岫的病,說白了就是精神病,說清楚了,剛樹立的企業形象就成了泡影;第二,雲岫原始創業資金得來並非光明正大,說明了有損他人品,萬一今後回公司,叫他如何自處?